第269章 講些舊日事(十六)
蘇木易震驚到無以復加,她竟給他寫過信?!
但他實在是沒收過她的信啊!
便問花三:“你是什麼時候寫的信?”
花三聳一聳肩,過往雖然遺憾,現今已經無所謂了般道:“今年生辰之前,我問他,年初一我生辰,可不可以請他過來。之前只有阿爹他們給我過生辰,其實無趣得很,因為頭一天大家都在守歲,到初一晚上還要有別的年節活動,我的生辰是沒法單獨過的,大家吃了飯就早早散了。我想着,若是他來,也許今年能新鮮一點。”
比方說一起放個花炮,一起玩個投壺啊什麼的。
實則她也沒過過幾個生日,突然有這樣的念頭,只是因為行宮之中有個陪玩的男孩子,突然有一日跟她說你的哥哥不要你,你真是可憐。
她也不知道那個男孩為何突然說這樣的話,這樣的話在行宮裏頭是不被允許的,這樣對她說話也是大逆不道大不敬的,往常雖然她阿爹要她吃穿用度都像個普通百姓人家的孩子,說著“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他們得早早適應這樣的話,但這行宮之內該有的地位、禮數與尊敬都應該要有,榮家軍紀律勝鐵,都牢牢記着這一點,從來不敢逾矩,可這個榮家兵的孩子,有一天突然這樣頂撞她。
然後便是遭了宮裏的事官一頓好打,聽說屁股和後背都被打爛了,沒有一塊完整的肉,腰也被打斷了,當天下午便死了。
當夜有另一個孩子,扮作是那個被打死的男孩,捉了許多螢火蟲,將螢火蟲砸碎了,汁液塗抹在臉上,舌頭伸得老長,扮鬼嚇唬她,一邊陰森森說著“我死的好慘啊”,一邊從她要走近的轉角後頭突然跳出來嚇唬她,將她嚇得一聲尖叫。大公子從她身後越過,一劍將那孩子的頭劃了下來,那孩子的頭在她跟前咕嚕咕嚕滾來滾去的,一臉螢綠的光混着鮮血,雙目圓瞪,還是那個伸得老長的舌頭的表情模樣,又將花三驚得尖叫不止,並大聲痛哭起來。
大公子從未當著她的面殺人,這是第一次,因是驚惶,忘了顧忌她在場,也忘了蒙她的雙眼。
嚇她的那個男孩,是被打死那個男孩的哥哥,才八歲。這之後,這一家被榮嗣斬了,她爹又誅了他九族。
再之後,大公子與她約定,他殺人,她不許看。
再再之後,行宮裏頭的小孩子都被遣散盡了,行宮再也沒有小孩子來跟她一起玩、一起練武、一起讀書習字了。
那一次受驚,她高燒了三四日,人也迷迷糊糊的,是結結實實地被嚇着了。
人暈暈沉沉迷迷糊糊的時候,就會生很多此前沒有過的想法,比方說,花三在迷糊中突然想到被打死的那個男孩說過,若是有個哥哥,你被人欺負的時候,才會有人幫你欺負回去,你雖然有哥哥,但你的哥哥不要你了,雖然你是宮裏的二姑娘,但因為你沒有哥哥可以幫你,我可以欺負你,並且你沒有哥哥將我欺負回來。
那日她還被那男孩推了一個趔趄,跌進了湖裏,嗆了好幾口水,一旁的將士才會如此生氣,捉了那孩子,將他直接扭送到事官那兒去受責罰。
花三神志清醒些的時候,還不知道那男孩一家都被榮嗣按軍紀斬了的事情,便很想宮裏頭那個哥哥,那個總是想殺她的哥哥,能聽一聽她說說這個委屈,往後有人欺負她的時候,將欺負她的人欺負回去。
花三知道她爹和榮嗣都不喜歡朝堂里的那個哥哥,她便偷偷地寫信,盡量把字寫好寫漂亮了,讓哥哥看得高興,又花了好幾天的時間偷偷觀察挑選能幫她送信的人,用一對耳環收買人家,叫人家把信送到朝堂宮裏頭去。
信里寫得簡單:
阿兄,展信安好,今日午時,天上落下一隻山麻雀,阿爹說過,山麻雀就是阿兄,玉生十分想念阿兄,雖然未曾見過阿兄的臉,但聽宮中人說,阿兄是個長得極好看的美男子。再過二十日,就是我的六歲生辰了,玉生希望阿兄來看看玉生。李小孩說阿兄是蘇地之尊,一定終日繁忙,不會有時間來的,但玉生也不需要阿兄長待,跟玉生一起吃個飯便好了。若是阿兄能來,玉生也不要阿兄的什麼禮物,今年秋月,榮爹爹給玉生獵了一雙鹿角回來,阿爹甚是喜歡,玉生想阿兄也應該喜歡,若是阿兄能來,玉生將這雙鹿角給阿兄,當做初次見面的禮物。
懇盼來。
玉生。
花三想着盡量文藻華麗一些,但是始終也寫不好,她有點後悔平日裏沒有多讀書,沒法像李小孩一樣能隨口吐出一個典故、一句詩。她已經盡量寫得情真意切些了,希望能打動蘇木易,比方說若是蘇木易太忙,實在沒法來,也是可以的,若是來,她就將那雙鹿角送給他,榮嗣說那雙鹿角是蘇地之上目前最大的了,她想他一定會喜歡,一定會想要,就當是他陪她吃了一頓生辰飯的禮物。
但是信去二十天,等到她生辰這日了,沒有回信,蘇木易也沒有來。
那會兒李小孩他們已經都被遣散走了,或許不是遣散,但是花三不願意去知道,總之是行宮裏頭沒有別的小孩了,只有她一個孩子,她也再沒法跟李小孩說心裏的事情了。這一樁事,也沒法跟大公子或是曉娘說,也萬萬不可能跟她爹或者榮嗣說,便這麼憋在心裏,等到初二,傷心疊着傷心,又發了一場病。等病好了,突然像是一夜之間長大了,什麼事情都想得清明了。
花三與蘇木易鬱郁道:“原本,阿爹說他忌憚我們,我還不知道是什麼意思,可是那天我突然就知道了,大概就是討厭我們的意思。討厭我活着,所以要人來殺了我,要我吃有毒的飯。”
這小半年來,一撥一撥的人來得比往年頻繁,駐行宮裏頭的榮家軍都多了許多。流空軍臨左去城,來勢也比往年凌厲些,榮嗣請了命去抗擊流空軍,還要一心二用看顧行宮的安危,他上次回來,花三都覺得他老了許多,都是憂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