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帥印
“自認無誰能束我,不知世事如織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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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人讓你信天,只是讓你對未知保持敬畏。你太自信了,自信地認為所見即真相。我曾試着摧毀你的自信,只是我沒有成功。就算讓你從高處跌落,也未曾擊碎你的自信。”柳泌聽完我吟的詩,對我說道。
我反問道:“自信有何不好?”
“‘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遠’,必得心境平和,沉着冷靜,才能不跌大跟頭。自信雖好,但過分自信便是自負,會讓你狂傲,讓你輕浮,讓你失去理智。為師是擔心···將來你會跌得很痛。無論何時,你都需想想,自己看到的是否為真實,表象的背後是否有真相,真相的背後還有什麼?”柳泌說著,深吸一口氣,再次閉上眼,繼續說道:“幸運這種東西,從來都不存在。世間的每件事,只考慮到各種結果是不夠的,還要去看清每件事背後的關聯,和這些關聯交織成的網。看得越清楚,才能走得越平穩。為師希望,今後你能平順一些。”
“世事難料,我只想做,我認為該做的事。看清世事又如何?倘若真有這麼一張網,它若想捆縛我,我便撕開它。”我不屑地回道。
“是啊···誰能束縛翱翔九天之物呢?大概,是為師多慮了吧!”柳泌嘆道。接着他告訴了我一件我早就想知道的事:“你還記得蕭坤嗎?當年我讓他改名何坤,如今他已娶了石雄之女,在巴蜀深山中,秘密招募訓練新軍。蕭府雖暗中鉗制各方,卻從不染指實權。一個河湟之地,都耗費數年之久才平定,實在讓我難以放心。為師此舉,是為了讓他來日成為你的臂助。我知你不忍如此,所以沒與你商量。經過蕭府同意后,我就擅自做了這件事。”
“蕭府同意?那為何蕭秀並不知情?”我吃驚道。
柳泌卻淡定地解釋道:“他一個千機堂的人,不知道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再說,他就算知道,也改變不了什麼。”
“什麼叫千機堂的人?”我繼續問道。
柳泌答道:“他本就不姓蕭。若非蕭太公指定他去蕭府,本該是章起去蕭府的。看來你真的對蕭家一無所知。若得空了,去問問蕭墨,讓他親口告訴你吧。”
“我會去的!若無他事,我走了。”我冷漠地對柳泌說道,接着轉身準備離去。
“稍等!”柳泌急忙喊住我。我轉過身,看到他從懷中掏出一塊玉。他伸手將玉遞給我,表情凝重地盯着我,並囑咐道:“此為‘不良帥印’,今交於你手,望來日能助你。不良人雖非良善之輩,但都聽從號令。這‘帥印’,你若用,可助你;若不用,可保你。”
我接過“帥印”,對柳泌說:“我本意不想接。今接此印,因不良人實在不該存世。”
“你想毀了它?就像你毀了‘麗景門’一樣?”柳泌問道,接着他笑了:“呵呵···你若知道其中淵源,就不會有此念了。你走吧!出了此樓,去見見那個小乞丐吧。他如今代管不良人,你不懂之處,盡可詢問於他。出門時,注意防身。”
柳泌邊說邊盤坐好,又閉上了眼,枯坐如木。
我望着他,一刻都不想多呆,將‘帥印’收入袖中,轉身打開門,頭也不回地邁步出去。
溯洄領着我和侍從下樓,在出“吟風樓”的時候,一名刺客以極快的身法沖向我。在我沒有做出反應的時候,一陣風從我身後吹過,迷住了我的眼。等我再睜開眼的時候,那個陪我來的侍從,已經胸口中劍,血如泉涌。
我還沒來得及扶他,那刺客握劍的手卻被什麼割到,直接與胳膊分離了。
說時遲,那時快,身旁的溯洄一個縱躍,雙手懸空在那刺客的肩上。而他兩手之間,似是有一根絲線,上面還掛着血跡。
“真夠大膽,敢在此行歹事,不想活了嗎?”溯洄在那刺客耳旁問道。
與此同時,周圍人都驚恐散開。我愣了片刻后,馬上伸手去扶身前的侍從。他倒在我懷裏,嘴中流着血,看着我說:“先···先生,我終於報···報了十年前的恩情。先生···快···快走······”
我眼睜睜看着他在我懷中咽氣,這讓我悲憤不已。我扭頭惡狠狠地盯着那刺客,質問他:“你是何人?我與你有何冤讎,竟讓你下如此毒手?”
“你不知我是誰嗎?哈哈哈···哈哈哈···你還真是仇人無數!我何俅心愛之人皆因你而死,苟活十年,就是為了殺你,殺了你!”那刺客對我咆哮道,卻被溯洄的絲線勒住,動彈不得。
“何俅?”我努力回想十年前,記起往事,疑惑道:“你不是······”
“當年公主殿下用替身換我一命,就是為了今日找你復仇!可惜我···我苦練了十年,最終還是沒能做到。老天爺,你當真如此不公嗎?為什麼···為什麼你這樣的無情之人,會有這麼多人護着?為什麼那麼多人都殺不死你!”何俅依舊咆哮着,痛苦地仰天大喊:“啊······”
“這人瘋了,要留嗎?”溯洄問我道。
我咬牙切齒地回道:“他說我無情,那就更無情一點!弄死他!”
我話音剛落,何俅咆哮的聲音就戛然而止。是的,不是緩緩希聲,而是突然停止,就像斷了的弦,切開的瓜。何俅的腦袋,就那樣被溯洄手中的絲線割斷脖子,瞬間從立着的身體上滾落。
“先生快走!金吾衛和京兆府的人,馬上就要過來了。”溯洄提醒我道。
我還在抱着侍從,眼睛惡狠狠地盯着地上何俅的頭顱,恨不得上去踩碎那頭顱,並未在意溯洄說的話。溯洄見狀,拉起我就往樓內走。他突然變得力大無窮,讓我連反抗的能力都沒有,直接將手鬆開,放下了懷中的人。
溯洄拉着我,奔去樓內一間房內。他在房內打開密室,讓我走。我這時才回過神來,從袖中拿出“不良帥印”。
溯洄見印,立刻行禮道:“溯洄見過不良帥!”
“他是我的人,我要他與我一起回蕭府。”我命令溯洄道,心裏想着必須帶他一起走。他因十年前的一個稱不上恩情的恩情,為我赴死,我甚至連他名字都不知道,這讓我愧汗不已。若我此刻拋下他屍身不管,豈不是如禽獸一般冷血無情?
溯洄為難道:“可···那麼多人看着,如何向京兆府交代?”
“那是你的事!如果不知如何做,去問問樓上那老頭,他最擅長此道。總之,我的人,必須隨我一同回去!”我十分堅定地說道。
溯洄沒辦法,只好答應:“諾!”
接着溯洄出了房間,片刻后他帶着兩人,將那侍從抬了進來。隨後,我們一起從密道離開。這密道比我十年前逃離長安時,拓寬了許多。我本不知是原來的密道,但密道的盡頭,還是那個菜窖。
在菜窖,有兩個人在等我們。沒等我開口,站在前面的一個老乞丐,就單膝跪地對我行禮,同時說道:“屬下穆楚,拜見不良帥!”
“老人家不必如此,趕快請起!”我忙伸手去扶起他。待到他抬頭看我的時候,那眼神我印象里好像見過。對,就是在起初隨珠璣來長安的路上遇到的那個老乞丐看我的眼神。再仔細看眼前的人,確實是同一個人。
這時,穆楚身後的滿臉絡腮鬍子的壯碩大漢,笑着說道:“哈哈···小月月,你可記得我?你小子真是了得,都當上不良帥了!”
“義方,不得無禮!”穆楚喝止道。
“無礙!小月月···你是···小猴子?”我看着那人,吃驚地問道。
那人點點頭,答道:“正是!你居然能認出我,真是難得!”
我看着小猴子,然後對眾人說道:“諸位,能否容我們單獨說說話?”
“那老身先去上面恭候新帥。”穆楚說完,就領着眾人先上去了,菜窖里只剩我和小猴子。
菜窖雖氣味嗆人,但卻是個說話的好地方,不用擔心隔牆有耳。等眾人上去,蓋上菜窖的蓋子,我忙問小猴子:“你真的是我族人?”
“當然!”小猴子答道。
我疑惑地又問:“那為何,我從未在村中見過你?”
“我很小的時候,父親就病死了。母親改嫁到七裡外的莊家村,把我帶了過去,還改名庄義方,你當然不認得。老帥派不良人到你們村找人的時候,我在莊家村外的小山崗放牛,正好聽到老帥與不良人的談話。之後,我就回去了,並且拿上錢袋找到老帥。”小猴子跟我說起往事,接着他嘆了口氣,又說道:“哎···可惜老帥算了算,說我不是那個人。大概我確實沒那個命吧!不過也好,我實在是受不了老帥那些亂七八糟的說教。”
“你為何不早跟我說?”我痛苦地問他。
他卻反問道:“我早說了,你能如何?我會如何?老帥是多可怕的一個人,你難道還沒有領教嗎?在洛陽見到你之前,我根本沒機會說。直到去年母親過世,我才能回去一趟。你雖被暗中引導,可至少是自由身。我呢?我一直被看管着,身不由己,你讓我如何跟你說?你當我願意做不良人嗎?”
“不良人···都是這樣被逼入伙的嗎?”我看着他,憐憫地問道。
他答道:“其他人,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不良人都是互相監督的。沒有誰敢不履行任務,因為不良人都是窮凶極惡之人,誰也不知道站在你對面的是否就是不良帥的嫡系。叛逃的結局,只有死,而且還會牽連最親近的人。否則,你以為我們為何被稱為‘不良人’?”
“不良人到底從何而來?你可知不良人的淵源?”我疑惑地問道。
小猴子聽到我這樣問,卻遲疑了起來:“你···為何想知道其淵源?”
“老頭說不清楚的事,皆可問你。怎麼?你也不知嗎?”我皺着眉頭,問道。
小猴子聽完這話,才放鬆下來,回我道:“既然是老帥讓說的,那我便告訴你吧。不良人的淵源,要從起源於漢時的‘大誰何’說起。當年漢高祖劉邦與丞相蕭何創立大漢時,就秘密組建了‘大誰何’,用以監察百官和各諸侯國。後來漢武帝時,廷尉張湯掌握的詔獄被倚重,大誰何從此消失在眾人視野中。不過大誰何並未解散,而是一直隱藏在暗處。等到唐朝建立,唐太宗李世民也想擁有這樣一隻暗中力量,‘大誰何’便分出一小部分人,幫他組建了‘不良人’。此後的歷任不良帥,皆是‘大誰何’培養出來的。只是,這件事除了‘大誰何’的統領‘大誰長’和‘不良人’的統領‘不良帥’知道外,就沒人知道了。可以說,不良人一直都是大誰何的附屬,聽從大誰長的命令。”
“既然除了大誰長和不良帥便沒人知道了,那你又是如何知道的?”我掏出帥印,不解地問道。
小猴子指着我手中的帥印,說道:“那塊玉,本該是我的!與神醫孫分開后,我便被送去嶺南,在大誰何中接受鍛煉。去年放我回來,除了為母奔喪,便是讓我開始接手不良人。只是,如今這帥印在你手中,我也只得認命了。大概在老帥眼中,我無論如何都不及你吧!”
“此為密事,既然你知道了不該知道的,那就只好命你自戕了。”我冷漠地看着小猴子,命令他道。
小猴子看着我突然發出的冰冷命令,皺起眉頭,眼神中有些憤怒,卻又有些無奈地說:“我知道老帥為何將帥印給你,而不是給我了。你真的跟他很像!”
說罷,小猴子閉上眼,手伸向腰間,準備去拔橫刀。我一個箭步上前,單手按在他的手上。十年的葯浴和日日練習的五禽戲,讓我不僅不再受“醉夢令”的折磨,而且身體充滿力量。即便是此刻,我只手按着小猴子如柱般強壯的手臂上,也讓他動彈不得。
小猴子睜開眼,不解地看着我。
“你與我最大的不同,不是我像他,而是我從不認命。我只認我覺得對的東西,做我該做的事。那些我不認可的指令,我從來都不會聽從。別忘了,不良人都是窮凶極惡之徒。要想管好這群人,只會聽令是行不通的!”我咧嘴一笑,對小猴子解釋道。接着我鬆開手,從懷裏掏出那個屬於他的錢袋,和帥印一起遞給他,說道:“今日,我將這些本屬於你的,都還給你。”
小猴子困惑地看着我,片刻后,他搖了搖頭說:“當年你在長安的事,我也聽說了一些。你的智謀,我自認無法比肩。方才你按住我的手,我才知道,你的力量,我亦無法對抗。智謀和力量都不如你,我憑什麼得到這些?”
“可這些本就是你的。”我答道。
小猴子依舊拒絕道:“你方才說,要明辨是非,做自己該做的事。我覺得你說得對,如今我認為你比我更適合擁有這些。”
“不良帥並沒有多麼難當,我想你能夠勝任。至於這錢袋···”我邊說,邊將帥印塞到小猴子手中。然後我看着手中的錢袋,想到今日在長安露面,還殺了人,恐怕又要被追殺了。我不忍將小猴子牽扯其中,於是我繼續說道:“這錢袋我就留下了。”
小猴子還是皺着眉頭,仍然有些不想要帥印。我見狀,安撫他道:“你就幫我分擔些吧。我一個人,做不了這麼多事。”
“好吧···那今後你若有何難處,只管跟我說,我必鼎力相助。”小猴子終於將手中的帥印收起了了。
我笑道:“呵呵···今日之後,我都不知去哪裏找你,也不知還有沒有再見之時。你不是小乞丐么?若你能讓這天下乞丐少一些,便算幫我了。不如你在不良人之外,建個乞丐幫什麼的。這樣,將來我就不愁找不到你了。”
小猴子卻一本正經地回我道:“不良人自然有不良人的規矩,哪裏能隨便建什麼幫會······”
“好了,好了,又是規矩,怎麼跟蕭府似的?對了,你知道蕭府嗎?”我問道。
小猴子反問道:“你說的是哪個蕭府?”
“就是咱們相遇后,你送我進去的那個蕭府。”我回道。
小猴子立刻答道:“當然知道!他們與大誰何同在蕭牆之內。我在嶺南的吃住,都是蕭府提供的。”
“你對他們知道多少?把你知道的,都告訴我!”我急不可耐地說道。
小猴子此時卻犯難了,他皺眉答道:“其實,我只是聽聞過一些關於他們的傳言。據說他們是漢朝開國丞相蕭何的後裔,在蕭牆之內是比大誰何更強大的存在。其餘的,像我這種小人物,就不清楚了。”
小人物?連不良帥在蕭府和大誰何面前,都是小人物。這讓我不得不好奇,蕭牆之內到底是些什麼。帶着疑問和侍從的屍身,入夜後,我被不良人掩護送到“知命軒”。鄧屬告訴我,這侍從名叫“陳忠”,家在洛陽。在鄧屬的護衛下,我帶着陳忠的屍身,連夜出發去洛陽。
在搖搖晃晃的馬車內,我眯了一會兒,隨後再也睡不着了。望着馬車外的月亮和人,我獨自感慨道:
幽夢還鄉如故,舊月舊窗舊路。
掩面淚雙流,又憶舊聲余怒。
孤苦,孤苦,初醒何人堪訴?
(《如夢令·夢還鄉》)
別柳泌,遇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