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惜醉

第134章 惜醉

“松下觀棋無細問,回神已是爛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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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屈辱,今朝洗刷,令人快哉!”鄧屬跟着我嘆道。隨後,鄧屬又跟我說道:“對了,先生,我動身之時聽聞,張議潭要留在長安為質。”

初聞此訊,令人唏噓。於是我轉過身,問鄧屬道:“是陛下要求的,還是張議潭主動提出的?”

“聽二公子說,是老堂主給張議潮出的主意。”鄧屬答道。

這在我意料之外,細想又是情理之中的事情,遂嘆道:“老堂主真是洞悉帝心啊······”

鄧屬在山上盤桓數日,之後就回洛陽過年去了。

三年後的一天,鄧屬依然是着急忙慌地上山。這次他帶來的,卻是一個讓我痛苦的消息。

我邀鄧屬在草廬坐下后,鄧屬表情凝重地對我說道:“先生,陛下給死於‘甘露之變’的百官平反了,但···鄭注和李訓除外。”

“僅此二人沒有昭雪嗎?”我皺眉追問道。

鄧屬點點頭,回我道:“嗯···二公子讓人提醒陛下,陛下卻堅持說,此二人乃罪魁禍首,險些傾覆大唐,罪無可恕,其親族不赦。知道這些話后,二公子便沒有再多做什麼。臨行時,二公子特意囑咐我,讓我替他跟先生說聲抱歉!”

“此事乃聖心獨裁,二公子也無計可施,我不怪他。要怪,也只怪陛下不分是非曲直。文宗朝,宦官一手遮天,在那樣的情形下,鄭注和李訓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實乃忠勇義士,怎會是‘罪無可恕’呢?雖然他們操之過急,未能成功,但初心是為了國家和皇室,怎可指責他‘傾覆大唐’?如此耳食之言,豈不讓天下仁人志士寒心?”我有些憤慨地接過話,又有些無奈地嘆了口氣:“哎······”

“二公子還未將此事知會嶺南,他讓我問先生,是否需要知會那邊?”鄧屬問道。

我想了想,回道:“還是告訴他們吧···這種事,不必瞞着。珠璣有權知道真相,縱然真相殘酷無情,也無需欺瞞。他是個堅韌不拔的人,能承受得住。對了,他近況如何?”

“詩嵐姑娘的近況,我所知不多。聽聞幾年前他誕下一女,想來應該還不錯。”鄧屬答道。

我點點頭,心中念着珠璣,口中對鄧屬說道:“那就好···他半世漂泊,孤苦伶仃,如今能棲身嶺南,實在是件幸事。”

“哦,還有一事忘了說。李椅找到二公子,想探聽先生的下落。二公子問,是否要告知他?”鄧屬轉述蕭秀的話,問我道。

我回想起與李椅的過往,心中愧疚,於是回道:“還是不要告知了吧。他···我不知該如何面對。對了,他的父親,衛國公如今怎麼樣?”

“衛國公···”鄧屬有些支支吾吾,隨後突然問我:“先生,你的‘醉夢令’之毒,解得如何?”

我有些不解,不過還是如實回答他:“上次神醫孫來放完血后,已經讓我停止服用壓制毒性的解藥了。不過神醫孫說,還需放兩次血,才能徹底去除毒性。鄧領衛為何突然問此事?”

“那先生的身體如何?是否恢復到從前?”鄧屬沒有回復我,反而追問道。

我雖不解,但還是誠懇回道:“已經好了許多,‘醉夢令’的癥狀都消失了。”

“那···我應該可以說了。”鄧屬低着頭,自語道。

我愈發納悶,問道:“鄧領衛怎麼了?”

“哦···沒什麼。大中元年,衛國公被貶為潮州司馬。大中二年,等衛國公抵達潮州,他又被貶為崖州司戶參軍。這樣的路途顛沛,讓已經耳順之年的老國公染上了惡疾。一年後,在大中三年十二月,衛國公於崖州病逝。由於神醫孫說先生那時正是解毒的關鍵時期,不可大喜大悲,故而府中便對先生瞞了此事。萬望先生見諒!”鄧屬有些內疚地對我說道。

我聽完,悲從心起,但見到鄧屬的無措,還是先安撫他道:“鄧領衛和府中的苦心,我感激不盡。哎···衛國公如此下場,都是我的錯。若那時你們告知我,或許我真的會痛徹心扉。即便是現在聞之,也讓我為其哀傷。”

“是啊,無數學子都對他的遭遇嗟嘆感懷。白崇儒還寫了首詩,其中兩句,廣為傳頌:‘八百孤寒齊下淚,一時南望李崖州’。因為這兩句詩,還讓陛下特意下旨,令身為秘書省校書郎的白崇儒,好好校書,反思己過。從那以後,白崇儒再無升遷。”鄧屬跟我介紹道。

我心中想起許多事,自言自語道:“‘八百孤寒齊下淚,一時南望李崖州’,南望···難忘···這麼些年了,白崇儒始終未曾改變。看來一個人若秉性耿直純善,是難以被他人改變的,哪怕是父兄親友也無法改變。他做校書郎,雖有些大材小用,不過在當下的朝局中,是最為合適的。”

“是啊,一個人的秉性很重要!二公子也說,用人之時,才華只決定是否勝任,而秉性才能看出是否合適。比如李椅,就不太適合朝堂。”鄧屬接過我的話,有感而發。

我看向他,很認真地問:“衛國公仙逝后,李椅都去了哪裏?做了什麼?”

“處理完老國公的後事,李椅就踏上了雲遊之路。這些年,他遊歷了各處的名山大川。當然,知道柳泌就是曾經在此山中遇到的人,他就沒有往這裏來。前不久他回長安,通過郭靖節找到二公子,探聽先生的消息。”鄧屬回道。

我追問道:“郭靖節?他不是不喜歡蕭兄么?怎麼,他們還有聯繫嗎?”

“他們曾經是不對付,不過就在三年前,張議潭入長安的時候,他們又在天香樓遇到了。聽說那一次,他們把酒言歡,飲了三天三夜的酒,作了三十三首詩,譜了三十三支曲,載歌載舞,逍遙快活。為此,二公子還被老爺斥責了。但自那以後,郭公子就經常與二公子見面,或飲酒或對弈,儼然已成摯友。”鄧屬回我道。

聽到這些,我原本是很詫異的,不過細想想,又覺得可以理解。看到蕭秀與馬新瑩的日常模樣,就可以料定,若沒有家族重擔,蕭秀大概也如郭靖節一般洒脫不羈吧。他們雖看起來神色各異,但本性卻有些相似。

想到這裏,我點點頭,有些羨慕地說:“郭公子值得一交!蕭兄在他面前,或能卸下許多負重,能輕鬆片刻。郭靖節也能與蕭兄吐心,許多不便說出的話,都可傾訴。這對他們彼此來說,都是幸事。我為他們感到高興!”

這次鄧屬多逗留了幾日,因為他很喜歡吃班心採的毛草菇。往後的幾年,他都在這個日子,準時上山來找我們。當然,也會連着吃十多天毛草菇,之後才會離去。

兩年後,在一個入秋的夜裏,山上來了一位不速之客。伴着“咚咚咚”的敲門聲,我舉着蠟燭,打開門,看到一個道士模樣的人出現在門前。

“閣下何人?”我打着哈欠,問道。

那人手握拂塵,對我行禮道:“請問可是‘山中隱士’弟子?”

“‘山中隱士’早已去長安了,你去京都找他吧。”我答道。

那人卻說:“我要找的是你!一月前,隱士算到自己壽命將盡,托我來此告訴你,他想臨終前再見你一面。”

“他在宮內,我如何見?”我問道。

那道士回道:“他在‘吟風樓’等你。”

“我知道了,謝道長不遠萬里送信,還請進屋歇息!”我邀那道士進屋。

不過卻被他拒絕:“話已帶到,貧道清修去了。”

說完,他便轉身,沒多久,身影就消失在夜色中。

第二日,我與班心商量,班心卻很平淡地說:“你去與不去,只看你內心是否願意,無需與我商量。”

我糾結了三日,最終還是決定去見他最後一面。我在山下雇好馬車,備了些衣裳乾糧和路費。

臨行時,班心到山下送我。在盤點了我準備的東西后,他看着我說:“你越發細心了。早去早回,遇事小心!”

“你留些毛草菇晒乾,等我回來吃。”我微笑着回他道。

班心一副不屑的表情,對我說:“放心吧,我才不愛吃那東西。你雖身體好了,但別忘了孫老頭的話,不可沾酒!”

“知道啦,你回吧,我走了哈!”我也不耐煩地回他,隨後坐上馬車。車夫搖着鞭子,驅車前行。

這一路,我雖坐着馬車,卻走了一個多月,才最終抵達長安。馬不好,車也不好,沒辦法的事情。路上最懷念的不是班心和毛草菇,而是蕭府的馬車,尤其是那輛汗血馬車。

進入長安后,我沒有直接去“吟風樓”,而是先去了曾經住過的杜孺休的舊宅。下馬車,看到門頭上掛着“知命軒”的匾額,這讓我有些陌生。我不知蕭秀還在不在此,鄧屬每次上山,從未提過這裏的情況。

我敲了敲門,開門的是個僕人。他看到我,似乎很激動。

我問他:“請問······”

“先生!”他打斷我,欣喜地喊了聲。接着他邊退到一旁,邊邀我進去:“先生快進來!”

接着他對身旁一人說:“快去稟報領衛。”

我很吃驚他認出我了,疑惑地看着他道:“你······”

“先生大概不記得小人了。小人曾打翻銅洗,潑了先生一屋子水。先生仁慈,未曾怪罪。先生的恩德,小人可一直都記着呢!”那僕人領着我往正堂走,同時跟我介紹道。

我想起來了,沖他點點頭,隨後問他:“十年過去了,這院中的人,難道都沒換過嗎?”

“其實先生離開長安不久,院中人就都被換去其它地方了。但小人不想走,請求二公子將我留了下來。”那人對我回道。

“哦···二公子呢?”我又問道。

那人答道:“二公子昨夜吃酒醉了,此刻正睡着呢!”

“他···什麼時候好上這口了?”我追問道。

他隨即回道:“也不常吃,只是偶爾。不過,最近有些頻繁。”

我看路兩旁景色煥然一新,便繼續問道:“這裏經常翻修嗎?”

“自先生離開后,大修了一次,之後就是時常維修。二公子說,‘守景如守心’,不讓人輕易動。”那人答道。

我笑道:“呵呵···他什麼時候如此頑固了?對了,‘知命軒’這名字也是他起的吧?”

“嗯!二公子說,‘君子見機已隱休,達人知命須居守’,故而起了這個名字。”他邊跟我解釋,邊邀我在正堂坐下。

隨後那人招呼僕人端上茶水點心,自己則在一旁陪我等鄧屬。沒多久,鄧屬過來,那人便退下了。

沒等我與鄧屬打招呼,就見他單膝跪地,對我請罪道:“先生來此,鄧屬無知無覺,瀆職怠慢,請先生責罰!”

“鄧領衛快請起!”我忙起身去扶他,安慰他道:“我若跟新瑩叫,得稱呼你一聲‘鄧叔’,哪有你跪我的道理?再說,你哪有什麼怠慢瀆職,責罰就更無從說起了。鄧叔,你還是快些起來吧!”

“先生下山來長安,屬下一無所知,一路上未曾護衛,豈能說沒有瀆職?先生來此,屬下卻未曾出門迎接,實在怠慢無禮。先生若不忍責罰,那就按府中規矩處置了,還請先生允准。”鄧屬在我攙扶下起身,對我認真地說道。

我忙辯駁道:“我下山便一直在馬車中,你怎麼能知道?你不知道我來長安,又怎麼能提前在門口相迎?再說,連你都不知道,旁人就更不知道了。我一路上什麼危險都沒有,你何須自責呢?還有,你說的什麼規矩?我怎不知?”

“先生上次在長安的時候,很多事都是特例特辦,故而並未恪守規矩。如今不同了,這裏又恢復了府中的規矩。這些都是祖祖輩輩傳下來的,即便是二公子,也不能破壞規矩。除非能者出,可對規矩破舊立新。像屬下這樣的平庸之輩,便只能服從,不得破壞。規矩,就是智者立,之後讓慵者有例可循,不至混亂。唯有如此,才能齊家治國興天下,久而不衰。望先生諒解,莫再阻撓了。”鄧屬規勸起我來。

聽到這些話,我也沒辦法,嘆了口氣后,沖他點點頭。

之後鄧屬對門外喊了一聲:“來人···按府中規矩,瀆職怠慢當杖三十,即刻施罰。”

接下來,我眼睜睜看着鄧屬在正堂被打了三十杖。

打完,我趕緊上前攙扶,關切地問:“鄧叔是否傷及筋骨?需不需上藥?”

“謝先生關心!屬下皮糙肉厚,這麼幾下,還傷不了我,放心吧!嘿嘿···”鄧屬笑着回我,接着問我道:“對了,先生此次突然前來,所為何事?”

“家師大限將至,讓我過來見最後一面,不得不來。”我答道。

鄧屬點點頭道:“哦···那是需要見一面。我這即去安排,先生去哪裏見他?”

“不急,我想先看一眼蕭兄。許久未見,既然來了,想看看他近況如何。”我對鄧屬說道。

鄧屬面露難色,支支吾吾道:“二公子,他······”

“我方才聽說了,他昨夜飲酒醉了。不礙事,我只遠遠看一眼,不會打擾他休息。”我接過話道。

鄧屬隨後答應了:“好!先生隨我來······”

我跟着他,在院內繞了許久,一路上的景緻已經面目全非,變得典雅脫俗,與我在時大相逕庭。雨打芭蕉新舊葉,一池綠水洗苔階。日照西樓,一排秋雁南飛;樹掩小亭,風吹枝亂隱約······

最後我們到達一處有竹,有松,有花,有水的屋子。進到屋內,繞過屏風,我看到一方書案,書案上筆墨紙硯胡亂放着,還有案上和地下散落的許多紙。在書案的後面,一人披頭散髮,蓋着半截被子,隨意地躺在榻上酣睡。

我來到書案前,看到書案上一張壓在硯台下的紙,上面潦草地寫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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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白詞》

淚眼婆娑望朝陽,好似春長。怪君何故又名揚,一笑難忘。念念入夢鄉,徘徊在迴廊。

昨日思,太牽腸,三杯濁酒傾疏狂,看盡人間皆尋常。借醉斗膽,敢問雨中仙,可願愛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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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字字句句,看着讓人揪心。我望向榻上的蕭秀,輕聲問鄧屬:“他這樣多久了?”

“自從見過呂微雨,回來后的當夜就喝得酩酊大醉,已經兩日過去了。”鄧屬也壓低聲音,回我道。

我追問道:“呂微雨是誰?”

“哦···是一個競選‘長安十一花鈿’的女子。”鄧屬答道。

我又問:“頭名?”

“不是!那女子落選了,但二公子說,他的眼睛會笑。”鄧屬繼續回道。

我接過話道:“蕭兄既然中意,去求娶便是,何苦如此?”

“依照府里規矩,像呂姑娘這樣露過面、出了名的人,是無法娶進門的。”鄧屬遺憾地對我答道。

我氣憤地脫口而出:“什麼破規矩?”

接着,我被不遠處地上散落的一張紙吸引住。我走過去,撿起來,看到上面密密麻麻地寫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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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進酒》

憑誰問,長江之曲萬古同,但知共飲不知情?

憑誰問,水生抱柱何不去,一眾草莽笑人痴?

皓月當空邀故友,金樽失意語低幽。

我生天材又何用,開懷暢飲勿悲秋。

美酒佳肴悉數列,千燈萬盞夜不休。

將進酒,將進酒,莫停歇,無所求。

勸君惜玉液,半酣豈可下高樓?

對酌不快舉壺傾,天地縱情齊敘舊。

仙狂聖憫皆不再,我輩儘是蓬蒿囚。

昔時年少家國事,思報河山枕百憂。

此刻登高渾眼望,長安無夢羨風流。

棄吳鉤,輕王侯,今宵一醉與天壽,不顧人間萬里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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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着手中的詩,問鄧屬道:“這篇也是他醉后寫的?”

“是!昨夜二公子邀郭靖節來府中,他們在西樓飲酒作詩,這就是那時寫的。我命人將其收來此處,定是被風吹落地上了。”鄧屬跟我描述道。

我又問他:“郭靖節呢?”

“昨夜送回去了。”鄧屬答道。

這時從身後的榻上傳來,那個熟悉又陌生的,迷糊的聲音:“爾等何人?”

我轉過臉去,看着披頭散髮,半撐着身子,沒睡醒的蕭秀,心中不由得感嘆道:

久別故心休,重逢醉友愁。

回眸聲似舊,未語淚先流。

回長安,見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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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世先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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