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捷報
“日月千年從未變,中華萬載亦長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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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心將自己的馬,併入馬車。我與他一起坐到馬車裏,晃晃悠悠地踏上路程。這段路,於我是歸途,於他來說,卻是征塵。
“長風烈馬鯤鵬志,萬丈豪情與日齊。
年少稀聞如意事,紅塵歷盡仍行迷。
千秋歲月遺青史,三載往來複舊衣。
此路茫茫何所似,功名昨夜夢不期。
行路難,天地移,行路難,心無寄!
我笑男兒常忍泣,空空兩袖怕人知。”望着車外匆匆掠過的山樹花草,我莫名傷懷,自顧自地吟道。
“你若想泣便泣!放心,此車顛,此路遙,我已眠,無人知。”班心突然冒出這麼一句。
我轉過頭,看到他正依靠着馬車,閉目裝睡。見他如此狀,我微微一笑,又吟道:
“今朝何必恨,昨日已如風。
望斷天涯路,重拾散逸情。
悄悄歸隱去,了了負功名。
莫讓前昔事,一哀誤此生”
此時,班心緩緩睜開眼,看着我問道:“你真的···放下了嗎?”
“任何事物,站在高處,置身遠處,才能看清全貌。對於以前的事,我大概是放下了吧。”我回道。
班心卻繼續問道:“此話何解?”
“倘若我能活一百歲,即便接下來要困于山中十七年,加上已經活過的二十年,也只有三十七年而已。還有六十三年是空白的,這是多麼值得期待的事情啊!如此想來,還有什麼放不下的呢?”我微笑着,扭頭看向車外,回答道。
班心聽完,嘆道:“還真是心大!新瑩說你心大,我原不信,不過現在信了。”
“二公子說,凡事,若置身許多年後回看,基本都是雞毛蒜皮的小事。既然是小事,除了認真面對,也就不值得太在意。無論歡喜,或是悲傷,亦或其它,都不值得。”我盯着車外風景,無意識地回著班心。
班心又說道:“這種態度很好,如此,所有事都能拿起放下。可能他說的沒錯,這些都是小事。許多年後,我們都會忘了今日發生的事。即便記得,也只是一笑了之。既然你能這樣想,為何還會面露難色?”
“揣着希望離開,兩手空空歸來。你若是我,也會覺得難堪。縱然我們都不落世俗,不在乎他人眼光,可難免會有些人總是以己度人。他們把自己的期望想成是你的期望,把自己的卑微換成是你的卑微,把自己的對錯是非變成是你的對錯是非。他們以為世界就是他們認為的樣子,卻不知道每個人的世界都迥然不同。他們學不會尊重,只想要你按照他們想像的樣子活着,不得反抗,不得辯駁。他們善良着自己的善良,悲憫着自己的悲憫,憎惡着自己的憎惡,嘲笑着自己的嘲笑。他們或許不自私,但一定不自知;或許不可惡,但一定很可笑;或許不虛情,但一定很虛偽。他們若是路人,你可敬而遠之。但倘若他們是親族,你又該如何躲避?”我皺着眉頭,感慨道。
班心借用我的話,安撫我道:“那就想想幾十年後,再回看今日,便無需躲避,也無需煩惱了。因為···這就是件雞毛蒜皮的小事。”
“呵呵···就算是件小事,面對的時候,也不得不去聽那些不想聽的話,見那些不想見的人。雖然我不在意,卻阻止不了他人在意。說起來,我也算半個禍首,這才是令我煩惱的原因。”我答道。
班心不耐煩地又倚靠着迷上了眼,不過口中卻果斷地說:“不想聽,便不聽;不想見,就不見。人生匆匆,為他人煩惱,不值得!”
之後我與他都不再說話,我也靠着馬車,晃晃悠悠地緩緩閉上眼。
浮生如夢,
等不及細品,
一閉一睜,
便虛度清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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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季如風,
等不及輕撫,
花開花謝,
便跨越輪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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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運如川,
未見疲累,
卻流過每一清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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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月如山,
未見蒼老,
卻歷經每一輪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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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悠然自得,山川擦肩而過,初夏溫熱,鳥語花香,蟬鳴如笛聲,微風似瓊漿。閉眼空思緒,聞香沁心脾。忘卻俗塵,超然物外。納一口清氣,芳草野花惜故友;吐一腹污濁,輕車雙馬嘆離人。
我們毫不在意時間,在路上走走停停,散漫悠閑地行了兩三個月,才回到那座山。探望完高堂族親,我領着班心上了山。
草廬如舊,平湖清水紫煙升;擎天一柱,奇石絕壁入天門。班心流連山水風景,喜笑顏開。而我卻習以為常,微笑作陪。
夏秋相交之際,太陽毒辣,不過山上卻清涼舒爽。走到草廬,看見“潛月軒”三個字,如此熟悉,不由得勾起了往日記憶。
我從門前的老壇中,摸到了鑰匙。打開門,灰塵和蛛網密佈,讓人無處下腳。本想收拾一下,班心卻拿着一塊麻布,擦乾淨案幾,放好行李,打開窗之後,就拉着我陪他遊山玩水。
等到天黑,我們才回到草廬。點燃半根蠟燭,在燭光里,我們各自吃了半張胡餅,然後收拾好床榻,就各自睡去。
遊山玩水也很累人,我睡到第二日晌午才醒。起床推開房門,看到屋外已煥然一新。班心將屋內屋外都擦洗乾淨,雖然物件有破損之處,但已然比昨日讓人舒心許多。
急着上茅房,我匆匆出門。來到茅房,班心正在一旁的菜地翻土,穿着一身幹活的衣裳。很多話到了嘴邊,我卻來不及說。上完茅房,輕鬆許多,才讓我重新悠閑地看着班心忙活。
我問他:“累嗎?要不要喝口水,歇一歇?”
“還是翻好這片再歇吧!”班心說著停下手中活,手握鋤頭,立在原地看向我。看了我一眼,他又立刻皺起眉頭說:“你怎披頭散髮、袒胸露乳?毫不端雅!”
“此處無旁人,端着作甚?”我反問道,接着勸他:“你也閑散些,無需勞累忙苦。”
“可事情總是要做的,明日做,不如今日做。雖然苦一些、累一些,但很值得。可以餘下空閑,修養身心。”班心說完,又開始翻土。
我看着他,感慨道:“‘吃苦’也是會上癮的!世人皆以為,只要吃得苦,就能取得福。殊不知,任何事做到極致,都會付出巨大代價。至於收穫,卻未見得就稱心如意。”
“小先生站在那裏,又能收穫什麼呢?”班心邊翻土,邊問道。
我笑着答道:“呵呵···我難道不是已經在享受空閑,修身養性了嗎?”
“你這樣說話,我很不開心!”班心又一次歇下手中的活,一臉不悅地看着我說。片刻后,他再次開始翻土,同時用不屑地口吻數落我道:“我看你是‘悠閑’上癮了······”
我接過話,回他道:“其實任何事都會讓人上癮,但無論何事都該適可而止。人生執迷於一件事,是莫大幸運,也是莫大不幸。”
“你還是去寫你的書吧!你的那些道理,我一向都不喜。”班心繼續翻着土,言語中透着不耐煩。
我卻沒羞沒臊地回他道:“寫書的時日,多得是,不急於一時,我還是喜歡看你忙活。想不到你報起恩來,這麼認真,幸好當時沒趕跑你。要不要···我去給你弄杯水喝?”
“別廢話!快去!”班心再次停下手中活,叉着腰,瞪着我說道。
看他神色,我屁顛屁顛地拿着桶,跑去擔水。
經過幾個月的收拾,班心將“潛月軒”變成了居家之地,少了靜謐,多了煙火氣。他種菜,養花,還將屋子翻修一新。他養了幾隻鵝,十多隻鴨,幾十隻雞,並且在茅房的另一側,搭了個豬圈,養了兩頭小豬。他不僅很會沏茶,而且很會做飯,甚至比三娘和馬新瑩做得更好。我問他,為何在“萬金齋”的時候不入廚房。他驕傲地說,要給別人得意的機會。我們偶爾還會去山中打獵,等到了季節,也要去采蘑菇、挖竹筍,一飽口福。
寒來暑往,又暑來寒往,第二年入夏的時候,神醫孫帶着一個徒弟,來到山中給我放血,並小住了十多日。等到再次入秋,鄧屬也登上山,來看望我們。
邀鄧屬進草廬坐下后,班心在一旁煮茶,我們除了互相問安,鄧屬還跟我說起了外面的事情。
“先生,‘吳湘案’已經重新審理,吳湘得以沉冤昭雪。不過由於白敏中的刻意針對,衛國公李德裕再次遭貶。”鄧屬跟我介紹道。
我疑惑地問:“再次?他是從荊南節度使位子上被貶的吧?這次貶成什麼了?”
“不是的。去年九月,陛下就找由頭,免去了衛國公同平章事的職銜,同時也將他貶為東都留守。今年改年號大中,白敏中卻不改本性,指使人檢舉衛國公輔政過失,致使他被貶為太子少保。等到這次‘吳湘案’被翻出來,他就直接被貶成了潮州司馬。”鄧屬跟我說道,言語中有些惋惜。
我聽完,心中倍感內疚,不由自主地感慨道:“潮州···路途遙遠,煙瘴之地,但願他平安無事吧!”
“先生放心,蕭老爺安排人一路幫襯,他不會出意外的。”鄧屬接過話,說道。
“如此便好!”我點點頭回道,端起茶盞,放到嘴邊聞了聞,岳西翠蘭清新的香氣直撲鼻。
鄧屬隨後又說:“此外,幽州節度使張仲武這兩年數次擊退回鶻,大破諸奚等北狄。二公子說,數年內北方無憂。”
“張仲武雖霸佔盧龍,不過在民族大義上,卻一點都不含糊。二公子說得不錯,即便張仲武不是十分聽話,但並無自立之心,有他坐鎮北境,對大唐來說,可以無憂。不過稅賦政令,長安那邊恐怕就只能退讓一些了。”我對鄧屬分析道。說到這裏,我下意識地問鄧屬:“那河湟那邊呢?沙洲的張議潮,打算何時起事?”
“先生歸隱后,沙洲那邊出了變故。去年河湟鬧災荒,當初聯繫上的幾大家族,其中一些,比如‘索氏’,就有些心生退意。另外,佛門再次遭受本教的圍剿,剩下的僧人已經沒多少了。還有招募的那些豪傑之士中,發現了吐蕃的細作,對那些人還需篩查甄別。老堂主說,要理清諸事,需等到明年了。”鄧屬回道。
我聽完,心中咯噔一下,想不到這件事遇到了這麼多阻礙。不過還是很理解,於是接過話道:“那就等明年吧···兵者事大,不可不察,須得穩妥再穩妥,方可行事。”
“對了,來時二公子還讓我問先生,對於河湟那邊,可有何囑咐?”鄧屬問我道。
我想了想,回道:“讓老堂主不用太急,待時機成熟后,再行動。吐蕃的細作,我相信難不倒老堂主。至於那些萌生退意的名門望族,或許要讓二公子在朝堂想想法子了。需要朝廷有所行動,讓那些名門望族聽到朝廷的捷報,才能激勵那些人心志,將他們凝聚起來。”
“二公子亦是此意!今年五月,吐蕃尚恐熱裹挾党項和回鶻眾寇,從河西之地進犯邊境。在二公子的斡旋之下,陛下下詔,讓河東節度使王宰率領代北諸軍反擊。王宰令沙陀、硃邪、赤心等部為前鋒,自麟州濟河出發,於鹽州大敗尚恐熱。上個月老堂主來信說,捷報已傳遍河湟之地,先前想退出的家族,已經有些鬆動。二公子說,接下來就要看老堂主的了。”鄧屬說道。
我點點頭,端着手中的茶,扭頭望向遠方。
這一望,又是數個春夏秋冬。鄧屬每年都會來看望我和班心,同時也帶來一些天下大事。
在鄧屬第二年來的時候,告訴我張議潮終於起事了。不過由於沙洲戰事,河湟之地動亂不堪,蕭府也與老堂主斷了聯繫。
再次有河湟的消息,已是兩年後的大中四年。鄧屬說,張議潮在沙洲站穩腳跟后,就派出高進達等十隊人馬往長安送信。但最後達到長安的,只剩高僧悟真。悟真是繞過河湟,穿過大漠,找到天德軍,然後在天德軍護送下,最終抵達長安。一路上歷經千難萬險,走了數千里,耗時三年多,方才完成使命。
不過張議潮的信使並未在長安逗留,他們帶着皇帝的聖旨,再次出發,返回沙洲。
幾個月後,老堂主也重新聯繫上蕭府。鄧屬說,老堂主找到一條沒人走過的路。我不知那是怎樣的一條路,但猜想應該危險重重吧。
老堂主送回的消息是,在佔領沙洲后,張議潮厲兵秣馬,第二年又攻取了甘州和肅州。消息發出之時,張議潮正率部攻打伊州。
聽聞這些捷訊,我喜出望外,只盼望着張議潮早日收復河湟。他沒有讓我等太久,僅僅一年多時間,我就等來了這一天。
大中五年十二月,鄧屬冒着大雪,出現在“潛月軒”門前。我正裹着衣裳準備如廁,一推開門,看到鄧屬沖我跑來。
“先生···先生···喜事!喜事!”鄧屬邊跑邊喊,喜出望外。
“雪天路滑,鄧領衛慢些!”我看着鄧屬,忙叮囑他道。
待他走到屋檐下,抖了抖身上的雪,我邀他進屋。
鄧屬一邊跟我進屋,一邊喜悅地告訴我:“先生,河湟收復了!”
聽到這個消息,我停下腳步,愣在原地。片刻后,我才回過神來,轉過身欣喜地跟他確認道:“河湟···真的收復了?”
鄧屬十分肯定地對我點點頭。
此刻我激動地無以言表,沖他傻笑,同時問道:“快,快···與我說說。”
“張議潮的兄長張議潭,攜河西十一州圖籍入長安告捷。至此,河湟之地,除涼州外,其它州縣,均已收復。”鄧屬含着淚,對我回道。
我望着他,興奮地咬着嘴唇,此刻的心情,如釋重負,如沐春風,如飲甘泉,如醉欲狂。
除此之外,我更想到了那些受盡苦難的河湟百姓,不由得感慨道:“自建中二年,大唐盡失河西,至今已整整七十載。若從安史之亂后的乾元元年,吐蕃開始攻略河西算起,已近百年過去了。這些年來,河湟百姓被搶殺奴役,受盡屈辱。從此以後,他們再也不用遭受此等苦難了······”
“是啊,高進達沒有白死,老堂主也可以回來了。”鄧屬跟着說道。
聽到鄧屬的話,我才從激動和興奮中冷靜下來,邀鄧屬坐下,同時問他:“高進達的家人如何安置的?老堂主現在可好?”
“先生放心,高進達的家人都在洛陽,被照顧得很好。老堂主康健如常,此時已踏上了歸途。”鄧屬回我道。
“那···嚴從法呢?還有,涼州何時攻取?”我又問道,順手給鄧屬和自己各斟了一盞茶。
鄧屬卻說:“沒有聽說嚴從法的消息,或許已經戰死。至於涼州,老堂主信中說,吐蕃各州敗軍皆逃至涼州,此時涼州兵力雄厚,不宜冒進。所以,老堂主讓人告訴張議潮,涼州非傾盡兵力不可取。不若鞏固諸州,整頓兵馬,安撫民眾,待時機成熟,再徐徐圖之。若將吐蕃陷於絕境,恐生異勇,非用兵之道。”
“哦···老堂主遠謀深慮啊!”我有些遺憾地嘆道,接着繼續問他:“張議潭入長安,朝堂有何反應?”
“百姓夾道歡迎,朝堂上自然也是歡欣雀躍。陛下已下詔,於沙洲設‘歸義軍’,授張議潮歸義軍節度使,兼任十一州觀察使。”鄧屬答道。
我聽罷,端起身前的茶盞,一飲而盡。之後,我起身望着門外的雪,雙手緊緊攥着拳頭,吟誦道:
千年朔月同秦漢,烈馬逐胡勒燕然。
壯歲中華今又是,忠心赤膽衛河山。
歸故里,聞捷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