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酥雨化疾雨
墓前的赤腳少年,正是手刃馬三的曾乞兒。幾個時辰之前,他在萬牌坊的所作所為,連自己都不知道,在小小的清安鎮,激起了滔天波濤。幾方勢力,都被曾乞兒這個愣頭青,打的措手不及,以至於不得不,對謀划已久的幾處佈置,做出調整。
對於這個清安鎮的孤兒,終究是一件意難平的心結。所以哪怕明知承擔不了後果,自己還是選擇去殺馬三。
因為,已經到了不能了結的地步。
“娘親,以前你常用的幾件物拾,孩子給帶過來了。我還真捨不得啊,以前好歹能讓孩子有個念想,可現在不行了唉。我這就給你捎過去,放心啊,孩子這幾年都保存的很好的。”曾乞兒從懷裏掏出幾個物拾,乍一看,都是一些閨中婦人所用的物件。
曾乞兒把幾件物拾,規規整整的擺在墳前。在這闌風伏雨中,顯然是點不起火苗的。曾乞兒藉著雨勢,挖了幾個泥坑,小心翼翼地把幾個物拾,依次放入小坑中。
填好了小坑,曾乞兒又衝著小墳包,鄭重地磕了三個頭,這才慢慢起身道:“馬上要秋收了,今年沒有孩子幫忙收成,不知道劉伯伯一個人,忙的忙不過來。還有瘦馬街的小丫頭小杏,現在已經是小姑娘了,可那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反而愈來愈強烈了呢。還有萬老哥,還是一樣的好說話,願意為街坊鄰居吃些虧,也不知道這麼多年,他是怎麼把小杏這個瘋丫頭帶大的,萬老哥的性子,還不得被小丫頭欺負死啊。還有胡先生......”
曾乞兒對着小墳包,慢慢地將這些年的人和事,一一告知娘親。雨勢漸漸的大了起來,少年仿若不知,仍由大雨傾盆而下。
“娘親啊,還記得小時候劉伯伯,讓我跟着他種田,你死活不肯,非得讓我跟師父學釀酒......”
說到此處,少年突然戛然而止,獃獃的望着小墳包。一時間,此處沒了少年略顯輕鬆的聲音,只剩下大雨如注,天未涼風。風和雨交織在一起,如哭似泣。
少年突然紅了眼睛,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娘,乞兒想你了。”
不是因為這世道的不公,也不是因為自己的凄慘境遇。而是那種,只有在最親最親之人面前,才會顯露出的情感。
少年最親之人,早已化為一杯黃土。
兩道身着紅藍官服的身影,不知何時,已經到了曾乞兒身後。正是前來追兇的“大王小王”二人,
找到了兇手,青年捕快正要拔刀上前,被身旁的刀疤捕快伸手攔住。刀疤捕快王狄搖了搖頭,示意青年捕快稍等片刻。
兩人就這樣,默默地在風雨中,望着那個瘦弱的背影。
不知道過了多久,曾乞兒慢慢轉過身來,早已沒了先前,面對至親之人的委屈軟弱,看了看兩位來者不善的捕快,對着刀疤捕快開口道:“你就是馬三的表哥嗎?”
刀疤捕快沒有開口,就算是默認了曾毅的提問。
“那我問你,馬三做的事,你知不知情?”哪怕是面對比馬三不知道強多少的王狄,曾毅依然不改他堅毅的神態。赤子之心,一往無前。
還沒等王狄開口,旁邊的青年捕快怒喝道:“你個殺人兇手,多什麼話,還不束手就擒!”
曾毅這才慢慢望向青年捕快:“你可知我殺的是誰,又為何殺他?”
青年捕快顯然不知道少年殺馬三的內幕,他見着殺人兇手在自己和老大面前,氣焰還如此囂張,好像他殺馬三,是那理所應當的事情。已經氣極:“你個黃口小兒,馬三雖然無賴流氓,也輪不到你來判他死罪,白日當街行兇,你還有沒有把我大梁朝的律法放在眼裏!”
“呵,大梁朝律法,要是大梁朝真的有所謂的‘律法’,請你告訴我,向家三口為何會蒙冤而死!”曾乞兒也憤怒了,他想不通,捕快現在開始和自己說什麼大梁律法,那向老哥一家冤死的時候,他又去了哪裏!
王諱安哪裏聽得懂少年的“胡言亂語”,只當他是眼見難逃法網,發起了失心瘋。他奉命擒拿兇犯,剛剛因為少年在墳前的自言自語,已經沒了耐性,此時哪裏想和曾毅多話,手握官刀,欺上前去。
曾毅盯着,遠比自己高大壯碩的青年捕快,死死的握住手中的殺雞刀,竟因為用力過猛,掌間滲出了一絲鮮血。
他不願意放棄,就像他面對這不公的世道,不願意低頭一樣。他能夠向馬三揮出一刀,對上青年捕快,少年明知非自己所敵,他還是不願放棄。
或許這位青年捕快只是奉命行事,又或許他根本對向家老哥的事情不知情。可你擋在了我曾毅的身前,這世道已經夠昏暗了啊,我曾毅手中有刀,我只想更清楚的看看這世道而已。
在距青年捕快十步的距離,曾毅動了。瘦小的身影,一瞬間爆發出驚人的速度,一下就閃到了青年捕快的身側,少年朝着王諱安揮出了自己的刀,毫不猶豫。
從頭到尾,刀疤捕快王狄只是默默的看着這一切。
王諱安,大梁朝江陵府江陵城人,生於前朝昭興七年。王家是江陵府數一數二的大家族。王家太公王從錫,乃是前朝禮部尚書,皇恩浩蕩,王家一時間在江陵城風頭無兩。
十一年前的那場大變,王家太公是那一小撮最不順應大勢的人。死忠於已經沒有血脈的楚國曲家,面對那當今聖上的順天之舉,竟然在朝堂上破口大罵。堂堂黃紫官卿,卻對那惡毒之詞無所不用其極,最後一頭撞死在朝堂柱上。
王家雖然表面上未受到波及,王從錫還得到了一個“文毅”的美謚。可明眼人都知道王尚書的做為,有多麼的逆龍之麟!不過是當今聖上寬厚仁德,王家才能得到苟存。
在如此的官宦世家,書香門第長大,王諱安從小讀的是四書五經,學的是仁義禮德。自然是認為公道自在人心,一顆俠義心腸,見不得有什麼不公不正之事。這也是他一意孤行,來到清安縣做一個小捕快的原因之一。
這位王家公子從小痴迷武道,王家當時家大業大,自然由着公子的性子。各種武師,資源更是毫不吝嗇的砸給了王諱安。所以王諱安年紀輕輕,武義卻相當不俗,走的是正統純正的大家路子。
此時曾毅就算速度再快,氣勢再駭人,在他王諱安眼中,就像狡兔兇惡地撲向虎豹,顯得如此滑稽可笑。
只見他側過身去,輕描淡寫地躲過了曾毅勢在必得的一刀,右肩猛地一盪,一個重擊甩在了曾毅的整張臉上。
曾毅瞬間被打地睜不開眼睛,整個人朝天旋轉了一周,重重倒在了地上。
兩人從交手到勝負已分,只有一瞬。從頭到尾王諱安都保持着,右手握刀,左手放於小腹之上的起勢,冷冷地看向倒地不起的少年。
少年人已經癱瘓不起,可右手還是死死地,握着那把從萬老哥家借的殺雞刀。少年只覺得眼珠異常酸楚,鼻樑骨和臉頰彷彿被打碎了一樣,火辣辣得疼。
曾乞兒掙扎着想要站起,全身力氣卻仿若被抽幹了一樣,幾次嘗試都不得起身。
青年捕快一個健步,閃到了曾毅身前。曾毅只看到一陣黑影閃過,然後感覺自己右手腕骨遭到一處重鎚,殺雞刀也因為強烈的疼痛和震蕩,脫手而出,曾毅雙臂垂下,再也沒有了反抗的力氣。
可能是曾乞兒比想像中的弱太多,青年捕快根本沒有拔刀,就解決掉了這個當街殺人的罪犯。王諱安也是有些驚訝,轉頭看向刀疤捕快。
王狄對着青年捕快點了點頭,從懷裏掏出一捆麻繩,向青年捕快扔將出去。
雨一直下,兩個頭戴斗笠的官府中人,正艱難的在這山間小路中趕路,其中一青年捕快,肩上扛着一個昏迷的少年。少年破破爛爛的一身裝扮,雙手雙腳都被麻繩給死死捆住。
正是“大王小王”兩位捕快和被捉拿的曾乞兒。
由於曾乞兒娘親的安葬之處過於偏僻,再加上這暴雨天氣,幾人的前行之路變得異常的泥濘難行。
“老大,這小子沒什麼力氣,也不會武功,你說他是怎麼殺的表弟?”王諱安扛着曾乞兒,衝著前面開路的王狄問道。
“三兒雖然武義膚淺,可也是被我調教過的路子,還有幾個狐朋狗友在旁,這小子有不少運氣成分。”王狄一邊用官刀刀鞘拍落了幾枝野生藤蔓,一邊開口說道。
這種野生藤蔓,藤枝長滿了尖刺和肉粒,粘上人的衣服或皮膚后,會迅速縮捲成一團,很難處理。在江陵府的荒山野嶺中最為常見。
“可憐了三兒,也不知道怎麼得罪了這個愣頭青。”王諱安緊跟着王狄的步子,身法輕盈靈動,總是能巧妙的躲過藤蔓的難纏。
“也怪我平時太慣着他,成日遊手好閒,惹是生非。唉,誰叫娘這麼寵三兒,我一句重話都說不得,現在可好,落得這個下場。”提及此處,王狄這種看管生死的漢子,也是傷感不已,“早知道我一定多打三兒幾板子,娘再怎麼說我也不顧了。”
走着走着,在前方開路的王狄突然停下步子,朗聲道:“什麼人在暗處鬼鬼祟祟,在下清安鎮捕快王狄,請閣下速速現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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