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少年痴心終奪魁
說實話,我不太相信師兄會尋得那木陀花。師父和小師弟都說了,這幾日天氣陰濕,木陀成不了花。況且師兄識別花草的本領連半吊子都沒有,短短几個日子,讓他如何尋得奇花木陀。
就在師兄苦心尋花的日子裏,我也沒閑着,仍然跑去十里穿巷喝酒,一是為了聽夢雲生說書,二是去看看師兄“情敵們”的熱鬧。
這幾日,聞聲前來動容煙薰姑娘的人絡繹不絕,連帶着十里穿巷的生意更興旺了。
先說那家財萬貫者,如朱羅生之流,拿着自家的房契地契、奇珍異寶只為搏美人歡心。
讀書人,偶來客棧歇腳的,傾訴起昔日寒窗苦讀的辛酸,又大展其鴻鵠之志,求美人點頭讚許。
那尋常人家的兒郎,無奇想妙招,便拿出珍藏多年的家書,講起對卧床病母的孝心,期盼美人的同情。
亦有另闢蹊徑者,從西域番邦換得一美人屏風,畫有西施浣紗、昭君出塞、貂蟬拜月、貴妃醉酒,四美人各種風情,活色生香地躍然屏風之上。同是美人,以美人待美人,願得一青眼相看。
風雅之人吟詩一首,神廚以食色誘之,過路的大俠耍起一套驚風穿月的劍法,還有人花大價錢請夢雲生說那開天闢地時的精怪故事……總之這場景如同話本子裏說的那樣,八仙過海,各顯神通。而那位受人矚目的冷美人煙薰姑娘,面對這來來往往的眾客,始終巋然不動地坐在珠簾撫琴,露在面紗之上的雙眸從未變色過半分。
我聽到十里穿巷裏一醉酒的食客與人說道:“這冷美人冷冰冰的,不會哭不會笑,怕是沒有了心吧。”
六日很快就過去了,最後一日,十里穿巷內上演了一出好戲。
先前那個說要迎娶煙薰姑娘的王孫姓可真花了大心思,請來了京城裏的八府家班來金陵唱戲。夢雲生說,八府家班是給天子唱戲的戲班子,可以下到草野之間一展水袖,這裏面不知有多少曲徑暗道。
此番八府家班來十里穿巷唱的是《霸王別姬》,這齣戲是王孫姓親自選的。他道,如虞姬這般美麗的傳奇女子,最後還是為了情與愛人,甘願付出生命;可見再怎麼心高的姑娘,終都要擇配一人,不離不棄,誓死相隨。
且不說這話是歪是正,八府家班的這出《霸王別姬》唱得真是好啊!
大戲落幕時,十里穿巷隨處可聞絮絮泣咽之音,驚嘆聲四起。那些藏在人群里偷跑出來的閨閣姑娘、門派里的女弟子們,無一不抹淚動容。虞兮虞兮奈若何啊,就如我這般不識風月的戲盲也看得心底里難受百般。
夢雲生大嘆:“很多年沒聽這齣戲了,八府家班倒還是原來那個八府家班。”
有人高聲道:“煙薰姑娘,王孫老闆請的這齣戲我等都看在眼裏。先前的也就罷了,你要不就跟了王孫老闆吧。”
人群里有不少點頭附和,但亦有人咬牙恨恨道“豈能便宜了那姓王孫的”。王孫姓不緊不慢地走出來,對着眾客擺擺手,笑得溫溫和和,“欸,急不得急不得,這事還得讓煙薰姑娘自己定奪。”
不到一會兒,白裙婢女從珠簾後走出來,人人皆伸長了脖子聽她道:“我家姑娘說了,要想她學虞姬娘娘,也得有人先做那自刎烏江的楚霸王。”
言罷,眾客間只安靜了片刻,隨即又鬧哄起來。早就沒了戲的朱羅生一臉幸災樂禍地取笑王孫姓道:“要不王孫老闆學學那項羽,死後成全生前願,真是好福氣啊。”
王孫姓的笑容僵硬在臉上,如同霜打了的茄子蔫蔫地退回到人群里。高檯子上的八府家班正收拾着行頭準備離去。其實這種被拒之事這幾日常有,眾客看完熱鬧,一如往常般吃酒說笑,等着新的看頭卷土而來。
這天白日裏的時辰過得飛快,恍惚間就入夜了。天一黑,金陵城的上空就下起瓢潑大雨來,但是十里穿巷裏人來人往的,仍是座無虛席。
夢雲生說了一天的書,面前放滿了蟲二酒。我蹲在椅子上蹭他的酒喝,夢雲生用摺扇敲敲我的頭說:“柒丫頭,這麼晚了你還不回去,就不怕你師父擔心?”
我毫無所謂地沖他擺擺手,“今日他老人家閉關,還有小師弟幫我作掩護。”
夢雲生晃着扇柄,“難怪了。說來你師兄風流去哪了?近幾日都不見他。”
別說夢雲生了,這幾日師兄在山莊早出晚歸的,我也沒見着他,也不知道他尋到木陀了沒有。
我托着腮,學那閨房裏思春的小姐般蹙眉,鬱悶道:“夢雲生,你心裏可有住進去一個人?”
“你這是……”我沖他眨巴眼睛,夢雲生挑起眉毛,很快他便悟出我的意思,“你是說,你師兄——”他有所思地托着長音,我與他不約而同地看向那珠簾后冷冰冰的身影。
“難怪了難怪了。”
“唉,問世間情為何物——”
“情深自有痴情事啊。”
夢雲生接過我遞來的蟲二酒。頭一次,我發現,原來少了一人喝酒盡有一些冷清。
夜漸深,酒客間散去了些有家室的街坊鄰里,不過人也還算滿當。這期間還有不死心的或碰運氣的來過小打小鬧,但都成不了氣候。慢慢地便沒了動靜,眾客說笑累了只管自己悶頭喝酒了。坐在堂前的店家摸着算盤垂下頭也打起瞌睡來。
夜裏的大雨不停,順着屋檐角嘩嘩地往下落着,屋外忽的驚起一道隆隆的巨雷聲,震得裏頭昏昏欲睡的眾人清醒了幾分。
一糙漢倏地跳起來,雙眼通紅指着那珠簾后的人影大喊道:“不行了,老子等不了了。這冷美人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葯?這麼多人竟沒個瞧上眼的。要最後一日還沒個交代,不擺明了在耍人?”
眾客一下子又聚起來,紛紛點頭附和那糙漢的話。有幾個好事之人亦站起來同糙漢一起鳴不平,言辭頗為激烈。
我看到煙薰姑娘湊過去不知對着身邊的人說了什麼,只一會兒,白裙婢女就從珠簾後面走了出來。
“各位,在此之前,我家姑娘的規矩就已經說得清清楚楚了。這六日,往來客雖熙熙攘攘,但未有一人使得姑娘動容。如今第六日亥時將過,既是如此,那麼我家姑娘就此宣佈從此以後退隱……”
“等等,等等!木陀花來了!”
有聲音從夜雨中傳來,攔下了白裙姑娘的話。那飛奔過來的身影在人群中殺出一條路來,一下子衝到最前面。等他定住身形,我才看到這人全身上下被淋得濕透透的,衣衫鞋面上皆沾了些泥土,懷裏護着株花骨朵兒。
“師兄!?”我睜大眼睛看着這個模樣狼狽的少年,有點不敢相信道,“你這是——”
師兄咧着嘴對我點點頭,神色激動,“小柒,我一會兒再跟你解釋。”他小心翼翼地把那盆里的花骨朵兒放在桌子上,又對着珠簾后的人抱拳施禮,“煙薰姑娘,可否再給個機會,我有一物想同你一起觀賞。”
白裙婢女亦朝珠簾后探去,戴着紫面紗的煙薰姑娘朝她了輕輕頷首,她才道:“是何物?”
眼見師兄自信滿滿地指向桌子上的花骨朵兒道:“正是這株木陀花。”
人群里一陣鬨笑,朱羅生道:“這不就是一朵開在綠葉間的紫花苞嗎,有什麼稀奇的?”
“木陀花是天下第一奇花,喜晴畏濕。這幾日大雨連綿,能開出花苞實屬不易。”王孫姓還是有點見識的,但眯起眼睛的樣子頗為質疑,“只是這——是真的嗎?”
瞧師兄一身雨水淤泥,天知道他尋花有多艱辛。他倒也不介意,氣定神閑地道:“木陀花苞在子時出頭最容易開出花來,是真的假的,一會便知。”
我看着師兄胸有成竹、把握十足的模樣,便知道這花一定是真的木陀花。此刻我更好奇的是,師兄到底是如何尋到這木陀的。
十里穿巷香爐里的時辰香快要燒盡了。當最後一點灰燼飄落在銅香爐里時,店家興沖沖地插上一根新的時辰香,高聲喊道:“到子時啦。”
眾人皆回頭,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株花骨朵兒。只見那紫色的花苞真的緩緩綻開柔嫩的花瓣,如轉醒於睡夢間的清麗美人舒展雙臂一般,片片垂落至剛好的地方,外形同一團神秘的紫霧,包裹着裏面鵝黃色的嬌蕊,帶着陣陣暗香。天下第一奇花的木陀成花,果真是雍容不輸牡丹,雅緻堪比雪蓮。
看客里的一垂髮老人道:“老朽活了大半輩子,頭一次見到木陀開花,可謂是空前絕後!”
王孫姓吸了一口氣,“這還真是木陀花!奇哉,奇哉!”
朱羅生依舊不屑,“再厲害也不就是一朵花?”
“小哥高人啊!”
“你們說說這怎麼算?木陀是子時開花,分明已到第七日了呀。”
“是啊是啊,此話有理。”
“且先聽聽這冷美人的意思。”
……
“各位安靜一下!”那小婢女出言打斷了眾人的紛紛說道,我看到又出來兩個白衣的婢女捲起珠簾。
“你叫甚麼名字?”這是我第一次聽到煙薰姑娘的聲音,同我想像的一般,那聲音比其空靈的琴聲還要清冷。
眾人間迅速安靜下來,只是半晌沒傳出答聲。我胳膊肘碰碰有些發懵的師兄,輕聲對他道:“師兄,說你呢。”
“啊,我?”師兄才反應過來。大概那時的師兄終歸只是個情竇初開的少年郎,對着心上人的問話有些手足無措,臉色漲紅,說話也磕磕巴巴起來,“我,我乃陌上山莊,風流谷。”
紫面紗頂上的那雙剪水瞳波瀾不驚的,煙薰姑娘再問他,“你為何要我觀賞木陀花開?”
我與眾人同那煙薰姑娘有着一樣的疑問,一齊注視着師兄。只見他垂下眼瞼,盯着那盛開的木陀花呆了片刻才抬起頭來,目光堅定,說話也不結巴了。
“我師弟曾說,木陀也叫求愛之花。若男子能同心愛的姑娘一起守得木陀花開,足見其心成如金,打動木陀。心愛的姑娘見了,自是感動,可託付一生。”
不知是誰發出意味深長的一聲“哦——”,竊竊地笑起來。
“可我這次想同你一起觀花,別無所求。”師兄繼續道,“世人都叫你冷美人,冷冰冰的好似無心。但我第一次見你,只覺你心裏裝了很多事,積鬱已久。木陀清麗高雅,難見開花一次。世人多用悲痛感人之事,盼你動容。我想用木陀花開的奇景,望你一展笑顏,以抒煩惱。若真有所求,我只求你略盡天下之美好,日日開心。”
幸好當日說這話的是一個十五歲的美少俠,滿懷赤子之心,純情無邪;若是從一個偷奸耍滑或是滿心算計之人口裏說出這麼膩歪的話,怕是會適得其反。
眾人紛紛感慨,尤其是那些個在煙薰姑娘面前說悲痛感人之事的人,正捶胸頓足,懊悔不已。
夢雲生道:“小風流長大了。”
王孫姓豎起拇指,“高,此招甚高!”
“看朵花而已,求什麼開不開心的。”朱羅生嗤之以鼻。
“這可是天下第一奇花啊。”垂髮老人眼睛放光,“依老朽看,此花配美人,正好正好。”
“且先聽聽這冷美人的意思。”
……
那兩個白衣的婢女又把珠簾放下,小婢女走進去隨後便出來替人傳話,“各位,我家姑娘說,木陀能在這風雨凄寒的冷夜裏開花確實是難得一見的奇觀,如今她見到了,甚是喜歡。風流少俠尋花不易,年少心誠,方才那番話說得情真意切,我家姑娘頗為動容。因此,這六日來的勝出者便是風流少俠,我家姑娘將履行承諾,願同少俠在第七日晚一夜相守。”
婢女言罷,男客們皆對師兄艷羨不已,有人拍手道喜的,亦有人低聲咒罵的。我捏捏師兄的袖子,替他開心道:“師兄,你成功了,恭喜恭喜啊。”
受這眾人的矚目,師兄卻表現得有些無措和不自在來,還沒等他回過神來,一陣又粗又啞的聲音高呼道:“我不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