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長安月下話江南
八年前長安的杏花在三月開得極盛,也讓這位恣意打馬而行的豪俠漸迷了眼睛。花榮月在長安的客棧里小住了半月。
那一夜星稀,烏黑的雲端上只浮着一輪明月照得客棧的院子裏滿地白霜。花榮月睡意全無,被勾起興緻便在這白月籠罩的院子下練劍。伴隨着偶爾呼嘯而過的夜風,他宛若游龍般的身影和錚錚作響的長劍融為一體。風吟劍嘯龍悲鳴,花榮月的銀劍虛對着那排蒼勁的老樹一劃,劍尖落地時,青翠的葉子簌簌地落在了白月霜上。
“好劍法!”
“葉雨”過後,傳來一陣清亮的聲音。花榮月聞聲一看,見那院子前不知何時站了一個手裏提着兩壇酒的男人。同前些日子相比,他臉上的傷已經好得差不多了,一雙眼睛透亮清澈,就是面色有些作白。
“是你。”花榮月收劍,“你怎麼知道我住在這裏?”
沈二興沖沖地提着酒走進院子來,“你聲名在外,我在長安街上打聽了幾番,便得知你住在這家客棧。”
“你知道了?”花榮月並不感到意外。
“當然,你是江湖豪俠榮月嘛,我說這名字怎麼好生熟悉。”沈二咧開嘴笑道,“花大俠,今夜我是來請你喝酒的。”
花榮月同他一起坐在石桌前,沈二拿來的兩罈子就正散發著陣陣醇香。月下飲酒,愜意至極,花榮月一揩嘴角,淡淡而笑,“這就是你說的湧泉相報?”
“當然不止這些。”沈二倏地正色,抱拳施禮,“花大俠恩情必當銘記於心。”
“我同你玩笑的。”花榮月忙沖他擺擺手,忽的注意起他手上新添的傷痕,音色也沉了幾分,“他們又欺負你了?”
沈二垂下眼帘,難為情地拿長袖去遮手,“不打緊的,小傷罷了,不礙事,不礙事。”
花榮月見沈二愈發往下低頭,雙拳收緊,聲音格外冷冽,“這幾日我還在長安,你若需要我幫忙,儘管開口。”
“花兄是個好人。”沈二抬起頭,嘴角擠出一個苦笑,“若我生在個小門小戶還好,可是那高門睥睨之上偏偏掛着的是天王府三個字。我如何能讓花兄這樣一個快意江湖的大俠來趟這渾水?”
“天王府?”花榮月神色平靜地問道,“你是沈天王之子?”
“是私生子。”
沈二一語,花榮月心中已瞭然幾分。
沈家世代為將,到了沈天王這一輩聲名大起。許是應了名字裏“天王”兩個字,沈天王挂帥,沒有打不贏的仗。天子敬他三分,親賜沈府為天王府。由於沈天王常年在外打仗,僅娶一主母坐鎮家中。夫妻二人育有一子,若正如沈二所言,那日欺負他的華貴男子,便是他同父異母的哥哥,沈大公子。
“我母親是江南人士。”沈二仰頭喝着另一罈子酒,緩緩向花榮月道出自己的身世,“那段時間四陸周邊鮮有蠻族來犯,很是太平,父親便陪着天子私訪江南。說來也是緣分罷,母親只是蘇揚坊間一個極其普通的賣傘女,而父親是個武夫又慣穿黑衣,在一眾身着華服的公子間話語最少。母親說,雨天來傘鋪買傘的人甚多,她是頭次見到這麼多氣度不凡的公子走進來。為首的那個黃衣公子放下的金元寶足以買下十個她這樣的傘鋪,她推辭着不肯接受,只道,若是沒有碎錢,區區幾把小傘就當是送給初到蘇揚坊間客人們的見面禮吧。她沒想到,幾日後天晴那位黑衣公子把傘都還了回來。母親還說,別看父親話少,卻很固執,那十幾把傘他一人抱過來二話不說地放下,然後轉身就走。當晚母親去整理的時候才看到那些紙傘間落下了一塊玉佩,上面刻着個沈字。她那時也是不懂的,託了很多人問才知道,那塊玉佩和那上面的沈字是什麼意思。”
沈二講得很細碎,花榮月聽得很認真。或者這些他母親同他講過的事,他以前還從未同其他人講過。那些難過的事情總要找人說出來,或許就不那麼難過了。
“花兄,你可知這是什麼酒?”白月光底下,沈二歪頭托着腮,雙眼漸有些迷離地問道。
“是什麼酒?”
“是我母親釀的,江南百果釀。”
花榮月眼睛一亮。
沈二繼續說,“從那后的每年雨季,父親都會來江南小住一陣。我小時候,蘇揚坊間的鄰舍們都說他雖不愛言語,做事卻很勤快。母親畫傘,他賣傘,配合默契,在外人眼裏儼然是一對相守了多年的夫妻。只是後來戰事頻發,父親待在母親身邊的日子越來越少。我出生之時,父親只抱了我一下,便被捷報匆匆趕往營地。母親這一輩子也是被那塊玉佩吃緊了,守着我在傘鋪里年年等父親歸來。父親曾寫信讓母親帶上我還有信物去長安的沈家,只是母親素來平和也與世無爭,她很清楚沈家主母的厲害,也知道那樣一個錯綜複雜的府邸怎麼會有我們娘倆的容身之處。”
兩壇百果釀逐漸空了底,沈二的眼眸在那瞬間恢復清明,“母親終究沒能等到父親,我十二歲那年,她便因病去世了。”
如此平靜的語調讓花榮月眼前一滯,還沒等他緩神過來,又聽沈二說道:“後來,父親就把我從江南的蘇揚坊間接回了沈家,傳說中的高門大戶。十二歲的少年的心裏也曾深深記恨着他那多年未歸家的父親,但是當我看到高堂上一頭白髮、眼神里充滿凄愴憔悴的沈將軍,和沈家那位雍容華貴的主母並肩而坐時,我一瞬間就不恨了。我想這些年他過得也不好罷,沈老太早已辭世,沈將軍多年在外打仗,內宅的裡外都被這個厲害的主母治理得服服帖帖。就連父親想要把我留在沈家,也必須先過主母這關。”
“花兄,你可知為何主母會答應父親留我在沈家?”
夜空中划來一片烏雲遮月,花榮月的腦袋裏一時間閃過無數可能。待烏雲遊月而過時,皎潔的光芒灑落在對面那個滿是憂愁的男人身上,看他清秀的臉龐滑過一滴淚珠。
“主母要父親剝削我的名諱,永不能入沈氏族譜。”
憂愁的男人低下頭,淚珠終落入衣領,覆滅不見。花榮月想起初見時他就曾說,大娘叫我沈二,家裏人就都這麼叫我了……這般小心翼翼的神情后原來有這樣觸目驚心的傷痛,正如他手臂上那一道道新添的傷疤。
“這些年,你都是這樣過來的?”
“其實也不都是難過的事。”許久后,沈二抬起頭,悲傷的臉上霎時間展露出一個明媚的笑容,“就如今晚上能和花兄在月下喝酒,何其暢快!”
像是被他的暢快之言所感染,花榮月不由得也微仰起嘴角,同他伸過來的空酒罈碰杯。
“所以啊,花兄,我怎能讓你一個如清風明月般自在的大俠深陷沈家那樣的泥潭?”冷靜下來后,沈二露出正色,“我哥哥也知道了你的身份,前幾日,他上理玉門誹謗了你一通。”
啊,原來是這件事啊。前幾日確實有個黑衣小捕快將他攔在長安街上,他花榮月此生還沒忌憚過什麼人,又怎麼會怕一個初涉江湖的小子呢?
花榮月想到最後那個黑衣小子被打倒在地一臉震驚又不甘心的模樣。
“如若日後你能打贏我,我便任憑你處置。”
他一向惜才,花榮月挑起眉,那個黑衣小子根骨極佳,若能好好培養,他日在武學上必有一番成就。可惜……他選擇了為衙門賣命……
回神過來,花榮月見沈二擰着眉追問道:“花兄?”
“此事無妨。”花榮月笑嘆出一口氣,看得雲淡風輕道,“我花榮月這一生天為被地為床,隻身闖蕩江湖,願除盡天下不公不義之事,求得問心無愧。他日你若有難,可以去長安街找老鴿戶傳信給我。不管我身在何處,我定來幫你。”
“花兄!”沈二的眼裏浮出一層水光,胸腔里激蕩起一股熱流,藉著醉意抬起的手微微發顫,“你……”感激的話還未落在嘴邊,他倏然猛咳起來。像是心胸中懷有淤塊,咳喘得如此厲害,他素來蒼白的臉上也漲得通紅。
“你,”花榮月大驚失色,“怎麼回事?”
沈二掏出隨身帶着的白絹掩住嘴,邊咳邊同他解釋,“無妨……咳,咳,花兄莫驚……”
花榮月看到他將掩過嘴的白絹迅速揉起來藏進衣袖裏,眼眸中黯淡了一半,“你這病看起來不簡單。”
“娘胎裏帶出來的毛病,”沈二緩過氣來,咳了大半日酒勁也消退了不少,“大夫說,多調養調養就好。”他對自己有惱意似的捶捶腦袋,“花兄可否覺得我太沒用?膽小怕事、還無縛雞之力,身子羸弱不能習武,腦子也不見得比別人好使。沈二沈二,我亦知這不是個好名字,但用到我身上剛剛正好。”
奈何怎麼捶頭也無用,沈二縮起雙手仰天望月,頹然嘆出一口氣。
“你不必如此。”花榮月寬慰他道,“世人皆有長短,若消極待命,未必發現得了自己強大的一處。”
話是這樣說著,花榮月記起初見那次,臨行前自己對他說,你若真想報答人,就必須得先讓自己強大起來。他突然懊悔起來,這句話,想必對其傷害很大吧……
沈二默然仰天的那一刻,花榮月只覺得此時何其漫長。直至他看到沈二慢慢地將目光轉向他,眉頭間還帶着些雀躍,“花兄,我知道了!”
花榮月疑惑地望着他。沈二拂袍袖一掃先前的鬱結,欣然起身道:“花兄,你這裏可有琴?”
木琴被架在石亭之中,琴弦間落了些許灰塵。夜風傳吟,白月如霜,院子還是那個院子,只不過沈二坐在石亭里,花榮月負着銀劍站在院中的一地落葉里。
沈二用指尖摩挲着琴弦,臉色微微紅暈,“花兄,我思來想去,也唯有琴技拿得出手些。”他道,“這曲《溶花凋》是幼時母親教於我的,談不上有多強大,僅供你一樂就好。”
他話音剛落,流水般的琴音便從他的指尖傳出。花榮月路過江南也曾聽過藝館裏的琴女撫過那《溶花凋》,只是女子彈來多飽含憂思和哀怨,琴聲綿綿卻不入魂。同樣的曲子,讓那石亭之上的人撫,又多了幾分果決和忍毅,落在花榮月心裏正好應上了他存於萬分豪義之間的那份孤獨和清冷。如壯士在西下的殘日前止血飲酒那般的風華,引得劍鞘里的長劍錚錚作響,似有共鳴之情。
你妙手彈琴,那麼,我就以長劍來配吧。
大俠在院中舞劍,穿於夜風之中,銀劍劃過天月,身如游龍氣如虹。葉如枯蝶一般集結於劍尖上,凝氣成形。直到指尖落下最後一聲,枯葉倏然向四處散去,刷刷如落雨般迴向大地的懷抱。
良久后,大俠把劍靠在背後,透過葉雨,看到石亭中的人站起來拍手叫好。
“好劍法!”
花榮月痛快一聲笑,“好一曲《溶花凋》!”
一曲噬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