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一道西山無路出
到這個“落馬鎮”的第二日,我和胡小二同黑捕頭分開,決定離開這裏。胡小二此次出行的目的是要去商都給他的東家送信,而我的最終目標是要抵達長安十三鎮找到一個叫做雲蘭慈的女子,把師父的信交給她。儘管於落馬鎮有諸多疑問,但為了不耽誤正事,我們繼續西行趕路。
今日的落馬鎮一如昨日,富庶熱鬧的江南景象。只是一大早下起了絨毛般的小雨,為這小橋流水、亭台樓閣、街林商鋪蒙上了一層濕漉漉的水汽。往西行,晨日半躲在陰雲之後,煙霧繚繞在那片西山上。
書上說,以西山為界線,穿過山腳下的那片樹林,才是真正走出了落日鎮。佇立在落馬鎮後頭的西山的山腳下,還真的有一片樹林。許是下了雨的緣故,林子間瀰漫著些許白霧,高處叢生的繁枝茂葉遮住了陰空,只有少許光線從縫隙間漏下來。
胡小二對我說,這棵樹怎麼又出現了?
此時我跟他已經在這片樹林裏走了好一會了,但始終沒有找到出口。胡小二懷疑我兩個一直在林子裏打轉,就在眼前這棵樹上做了標記。雖說樹林裏有些昏暗,但我和胡小二的方向感也不差。我倆皆以為沿着西北方向走總能找到出去的路的,可是這已經是我們第三次看到這棵被做了標記的樹了。
“現在有兩種可能,一種是出口不在西北方向,我們猜錯了。另一種是有人封了樹林的出口,不想讓我們離開落馬鎮。”胡小二又伸出兩隻手指對我說道,“眼下有兩個解決法子,一是我們請鎮子裏的人幫忙,二是我們回到鎮子把諸多疑問給解開。”
“說來說去還是得先回到鎮子上去?”
胡小二迅速點點頭。這回我們一拍即合,回到鎮子總比在這陰森森的地方瞎溜達好。掉頭返回的路倒是好找,很快我和胡小二站到樹林前面,看清頭頂上仍是一片灰濛濛的天空。風從遙遠之處襲來穿過林子間,身旁的樹葉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我和胡小二聽見那抖動愈發愈大,其中還夾雜着幾口喘息和腳步聲,似是有什麼東西要從樹林裏竄出來一般。
胡小二躲在我背後,緊緊地拉着我的手臂道:“不會是猛虎野獸吧?”
話音剛落,樹林裏突地冒出來一紅一黃兩個身影,只見身着黃裙的少女追上前面的紅衣男子,大聲質問道:“你走那麼快乾嘛?剛才叫你也不應。”
紅衣男子雙手抱着胸,語氣頗為散漫,“你不樂意啊,不樂意可以走啊!又不是我讓你跟來的。”
黃裙少女的樣子看起來氣鼓鼓的,仍然不放棄地攔着紅衣男子的路。胡小二從我背後出來,一手指着那兩個身影,一手拽着我的手臂,“女俠你看,這兩人像不像番茄……炒雞蛋?”他側頭看我,“咦,你瞪那麼大眼睛幹嘛!你也覺得像?誒……你要上哪去?”
我邁着大步飛快地向那兩個身影走近,他倆大概也察覺到了都不約而同地轉過身一觀來人。
我欣然叫道:“師兄!”
“小柒,你怎麼在這裏?”紅衣男子的臉上又驚又喜,不由得展開兩隻手正要上前,卻被一旁的黃裙少女搶先一步。
她蹦到我跟前,激動地抱了下我道:“女俠,沒想到能在這裏遇到你。”
我穩住她的身子,沖她笑着眨眨眼睛,“十姑,你還真的跟了我師兄一路啊?”
十姑的臉紅紅的,“可不是!你師兄輕功絕塵,這一路追得我好辛苦。”
師兄走上前,我正欲調侃幾句,就見他雙眼直直盯着我的手臂,眉頭皺起來,問我身旁之人,“你是誰?”
胡小二立馬放開我的手臂,“風流大俠你不記得我啦?我是十里穿巷的小二胡小二,先前你還幫過我幾次。”
師兄稍愣片刻,便松下眉頭頷首道:“我想起來了,之前你還請我喝蟲二酒來着。”
胡小二聽后拚命點頭,對於我師兄還記得他這件事他表現得極其亢奮。但下一刻,師兄又嚴肅着臉問他:“你不是在十里穿巷么,跟着我師妹做什麼?”
“這個,這個嘛……”向來口齒伶俐的此刻卻支吾起來,“這個就說來話長了……”師兄看着他的神情愈發怪異。
十姑拉了拉我的衣袖,小聲道:“女俠,你們不會是……”她雖沒往下說,但隨着從遠處襲來的一陣涼風,驚得我泛起一身雞皮疙瘩。
那片找不到出口的樹林裏傳來“嘩嘩”的聲音,我橫在胡小二和師兄之間道:“此處不宜久留,要不我們先回鎮子上,之前的事慢慢說。”
師兄一把摟過我的肩膀,把我放到他的身邊道:“也好。”
回鎮子的路上,我和胡小二一人一句地同師兄解釋清楚了“我倆是怎麼遇到、又為何決定要一起同行”的,當然省去了中間住客棧的那件事。
我問起師兄他兩人為何會出現在這裏。師兄說,那日在山腳下分別,他為躲人毫無目的地向前,可沒想到十姑還真跟上了他,他們追着趕着不知不覺也走了西北方向,並且先我們一步來到了這個“不是落日是落馬”的鎮子。師兄也道,這個落馬鎮與《風土通鑒》裏所描述的落日鎮大相逕庭,想出鎮子只有穿過西山腳下的樹林這一條路,他們被困在林子裏整整一天一夜,別說出鎮子了,差點連林子的入口也找不到。
我又問師兄,既然剛才都在林子裏,為何我跟胡小二沒遇到他和十姑?
師兄搖頭說不知道,他們一進去就被林子裏面的白霧所包圍,連東西南北都分不清,每走過一棵樹都覺得熟悉至極,好像陷入幻境之中。
胡小二聽着一拍腦袋,倏地跳起來道:“風流大俠所言極是!我也是這種感覺。在這裏能看到江南景色本就不真實,況且聽落馬鎮上的人說話顛三倒四、奇奇怪怪的,總覺得裏面藏了無數個謎團。”
“你小子說誰說話顛三倒四、奇奇怪怪的?”一隻上了年紀的手探向他的肩膀,那聲音來得突然,嚇得胡小二“哎呦”一聲大叫。我們只見他身後不知從哪裏冒出來一個老伯,頭戴着斗笠披着蓑衣,手提着魚簍,做漁翁打扮,一雙眼睛直直盯着胡小二露出不悅之色。
胡小二呼出一口氣,“是你啊,老大爺。”
“哦!我想起來了。”老漁者指着我跟胡小二點點頭道,“青衣丫頭、藍衣小哥,還有一個……黑面小哥,我昨天見過的。你們不是落馬鎮的人。”
胡小二對着老漁者豎起大拇指,剛要開口說話,又見他不慌不忙地放下手中魚簍,雙手叉着腰,不滿地說:“你們這些不是落馬鎮的,憑什麼說落馬鎮的人說話顛三倒四、奇奇怪怪的?還有,什麼藏了無數個謎?”
有道是,行走江湖最忌之一在背後說人壞話,行走江湖江湖最窘之一在背後說人壞話卻被那人聽到。但是胡小二的臉皮厚得堪比城牆,此情此景,他仍能理直氣壯道:“可不是!大爺,別的不說,我就問你一句話,這西山腳下的樹林子為何沒有出口?”
老漁者看着胡小二手指向的那片樹林,嘴裏輕哼哼,正色道:“我且先問你,這樹林通往何處?”
“那還用說,當然是通往鎮子外往西的地方了。”
“那不就結了。落馬鎮只進不出,這林子當然沒有出口了。”
“啊?”
老漁者對着眼前四張大驚失色的臉咧開嘴露出一口黃牙,“年輕人,我們落馬鎮這塊寶地,萬水千山都是情,我啊一輩子都沒出去過。你們進來了就只有兩個選擇,要麼留下來吃魚,要麼打道回府,西山就橫在這裏,想再往前走是不可能了。”
“所以說這就是其中一個謎咯……等等!”胡小二猛然反應過來,同他大眼瞪小眼,“你說什麼再往前走不可能了?”
老漁者低沉着聲笑起來,“你們可得想好了要哪個選擇,再晚一點,沒準回頭路也不好走了。”
他一副半真半假的樣子,我邊回味邊想起昨日黑捕頭篤信他在騙人而柴婆的話是真。胡小二和師兄皺着眉頭沉默着,唯有十姑好似還在狀況之外,極其認真地指着老漁者剛提起來的魚簍道:“老伯,你這裝魚的草簍子真好看!”
“是嗎?”老漁者揩揩后脖頸道,“我那老婆子編的,自我打魚起我就帶着。用了三年哩,從沒壞過!”
十姑看起來對他的魚簍十分感興趣,用手摸着裡外仔細瞧了個遍。師兄見狀也躬下身子和她一起看。
胡小二好奇地問道:“大爺,你說你就打了三年魚,那你三年之前在幹什麼?”
他這話着實把老漁者問得愣住了,問得師兄和十姑也不看魚簍了,挺直身軀等着聽老漁者的答案。老漁者倒吸了一口冷氣,“咦……我三年之前……在幹什麼呢?我怎麼,怎麼就想不起來了呢?嗯——我怎麼會說就只打了三年的魚呢?”
我看着老漁者喃喃自語了半天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最後他“啊”地一聲大叫,從我們四個人包圍的小圈走出來道:“各位,時辰也不早了,家中老小還等着我的魚開飯呢!我就先行一步了。”
老漁者來的快,去時也如一陣風,一溜煙也便消失在回鎮路上的盡頭。
“老伯的腿腳真好。”十姑感嘆,“可是那魚簍是空的,他為何要說家中老小等着魚開飯呢?”
師兄道:“這裏的人說話果然顛三倒四、奇奇怪怪的。”
“只打了三年的魚?”胡小二摸着下巴,“為何又是三年?昨日也常聽酒樓里的人說這三年如何如何,絕口不提三年前發生的事。”
我想起一件事,腦子裏倏生出一個近乎荒謬的想法,“昨日聽酒樓里的人說,三年前風月樓來了此處。”
“風月樓?”師兄和十姑異口同聲。
胡小二手指前方的道路,“或許,我們是該去風月樓走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