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風涌
天色微暗,卻是午時。
牽着驢趕路的慧根和尚問騎在驢背上的師父悟世高僧,“師父,為何傳授佛門心法與那一田舍婦人?”
悟世和尚抬抬眼,淡然地看着徒兒慧根,略有不滿,“一者,眾生皆平等,何來貴賤分!再者,可曾知曉漂母飯信,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此二者,前者為你之過,後者為你葉后風景!”
慧根和尚慚愧,停下步伐,拱手稱罪,“師父教訓得是,弟子知錯了!只是弟子覺得這小施主雖勤快善良,在這紅塵亂世想要保持本心,似乎十分艱難,人心善變,若是她藉此心法行兇作歹...”
“你之所慮我也明白,為師只教與她清心經如何卸氣,並未教與她如何御氣,相比日後若有緣分,再見之時是善是惡定可以分曉。”悟世高僧說完,前方便傳來了打劫之聲。
“呔,前面兩個禿賊,想要過此路,不過此路,皆留下買路財!把驢和行李留下,命也留下!”
呼呼山風過,瑟瑟枯草倒,山野人家無多愁,粗衣淡餅可度日。
武月綾扶着陸母,進入荊州城,先到南坊尋到房掌柜,讓房掌柜領路,去布料鋪購得一匹中等的布料。
“初見月綾小娘子時,不得言語,現如今得高僧相助,竟然能得言語,聲如脆鶯,好似琴音,現在交談方便了,陸家真是福氣啊!”房掌柜親自領路,笑容滿面,對着陸母誇讚武月綾。
陸母笑口常開,謙虛幾句,在武月綾的攙扶下緩慢地行走着。
陸母腿腳不便,但知書達理,言談頗顯她有才女之風。房掌柜一面奉承一面感嘆,這陸子季出生野人家卻能學得滿腹經綸,與陸母教導怕是分不開的,早些時候聽說十里村有戶人家藏書十卷,詩書兵法各卷皆齊,或許說的就是陸家吧。
武月綾從旁觀看,不多插嘴,只待領着陸母選好布料,量好尺寸,再度逛一陣南坊,便建議去吃些食物果腹。
武月綾本意去顧家樓蹭吃蹭喝,房掌柜雖在旁邊勸說,但陸母覺得自身清寒貧賤,吃不起那些山珍海味,亦不想房掌柜破費,只選得路邊一餺飥攤,點了三碗餺飥,一文錢一碗,一人一碗。
武月綾吃着古代刀削麵,略有些小失望,本來難得帶陸母來一趟荊州城,今日風亦不算大,過的幾日,天氣劇變,便是寒日了,再想要帶陸母出來就有些不方便。前些時日秋陽正暖,她卻身無分文,帶陸母進城也買不了什麼。
“賣胡餅咧,賣胡餅咧,又香又甜又脆還是剛新鮮出籠的胡餅咧!”
聽到吆喝聲,武月綾尋聲望去,只見一個胡絡大漢守着一輛板車,在街邊呼喊着,蒸籠里的胡餅冒着白色的熱氣,芝麻的香味席捲而來。
“阿娘,這胡餅真香,我去買三個胡餅來!”武月綾放下食箸,笑靨如花,對着陸母提議道。
“月綾啊,不要多作浪費,錢要省着點用!你就買你和房掌柜的就好。”陸母倒不是不開化之人,見武月綾這般開心,便同意了她。
武月綾將掙得的錢教與陸母保管,用錢時都會徵詢陸母的建議,畢竟先前受恩於人家,加上陸母是長輩,萬一自己要是出點事,陸母也可以拿剩下的錢過點日子,現在與崔家結了怨,指不定對方什麼時候喪心病狂地做出一些出人意料的事情。
買過兩個胡餅,武月綾遞給陸母一個,再遞給正吃着餺飥的房掌柜一個,自己並不留。
“月綾為何不吃?”陸母接過香噴噴的胡餅,看着兩手空空的武月綾,關懷地問道。
“阿娘難得來城裏一趟,又叫我省錢,我倒是不饞這熱乎乎的胡餅,所以只給阿娘與房掌柜買了。”武月綾正拿起筷子,解釋完,便聽到胡餅攤發出爭吵聲。
“呸,難吃死了!呸呸呸!”
武月綾聞聲有些熟悉,不免覺得奇怪,側身視之,只見一個冬日還拿着紙扇公子哥打扮的人往攤面冒着熱氣的胡餅上吐口水。那攤主立於一側,懼其淫威,不敢言語。公子哥身側站着一個高大的漢子,雙臂環抱,淡淡地盯着辛苦謀生的攤主,盯得攤主頭皮發麻。
武月綾瞧仔細后發現,這傢伙竟是崔邈,連忙轉過頭來,卻已經遲了。這崔邈就是奔着武月綾來的,不然又怎會去找這原本素不相識賣胡餅的攤主麻煩。
房掌柜見這崔家二郎一副神氣十足的、嘴角含笑的樣子朝着這餺飥攤走來,頓時覺得不妙,急忙望向武月綾。
武月綾也發覺了事情有些不妥,低下腦袋,偏過頭,悄聲對着房掌柜交代幾句,讓他照顧好陸母,又迅速安慰幾聲陸母。這才回頭惡狠狠地掃一眼正靠近的崔邈,離座而奔,同時一邊跑一邊豎起中指。
崔邈一見這小娘子竟然跑了,再看一眼正朝着這邊陪笑的房掌柜,又不甘地掃一眼穿着麻布衣的陸母,收起扇子,怒氣沖沖地甩了甩袖子,大罵一聲,“給我追!”
直到此時,陸母才醒悟過來,這怕是惡霸看上了自家媳婦啊,頓時着急起來。房掌柜無奈,只能寬慰陸母,心中也祈禱武月綾不要有事才好。
隨着崔邈在街市的這一聲怒喝,旁邊一群等待多時的流氓地痞亦是憤然起身,推開擋路的行人,打翻挑着扁擔還未反應過來的小商販,在這熱鬧的南坊開啟了一場你追我逃的追逐戰。
武月綾心中不太好過,畢竟吃個飯,好不容易帶陸母出來,就莫名其妙的惹出這麼一遭子事,心中對於崔邈的怒氣亦是燃起。
穿過一個巷子,前方閃出一個混混,咧嘴露出一口齙牙,笑得十分猥瑣,武月綾嘴角抽搐了一下,好醜!心中評判之後,朝着這混混衝去,先吸氣,再呼氣。
這混混見美得冒泡的小娘子朝自己衝來,嘴巴咧的更開了,一臉賤笑,張開雙臂想要佔便宜。
武月綾嘆一口氣,長得丑就算了,還想着佔便宜,把老子當什麼了,練了數月的卸氣也該展現一下成果了吧。
瞄準對方撲衝過來的空檔,低身雙手抓住對方的衣領,往其身側動去,單腿掃中對方下盤,順勢往地上一扯,這齙牙混混一臉栽在地上。混混的牙齒磕落,飛出去老遠。
武月綾抽身繼續飛奔,只聽到後方傳來呼喊。
“抓住她,抓住她的人可得錢一貫,堵住她的人可得錢百文!”
武月綾朝後瞄一眼,數十個混混拼了老命地追着她,苦笑一聲,真是要錢不要命,重賞之下,必出莽夫啊!掉頭便繼續逃竄。這些混混都很納悶,一個小小的女子,為何這麼多人都追不上她,而且對方越跑越快,越跑越有勁,等到他們都氣喘吁吁的坐地休息的時候,這小娘子已經消失不見了。
崔邈走了過來,看着累躺在地上的混混,怒火中燒,上去一個一個踹屁股,邊踹邊罵,“一群沒用的東西,連一個弱女子都追不上,要你們有什麼用!”
此時,旁邊的尉遲陽走過來,看着地上累的不成人樣的混混們,眯眼一琢磨,算是明白過來了。
“崔二郎莫要動怒,我看這陸家小娘子應該是練過功夫,所以體力也異於常人,不如直接調動南坊全部的地痞進行圍追如何?”
“嗯,就按你說的辦,今個不辦了這小娘子,我心頭怒火難消!”崔邈氣也發過了,這才繼續保持高雅的君子風度,點頭道。
武月綾饒過一個偏巷,轉而來到了紅綰樓不遠處,抬眼望去,一片鶯鶯燕燕在樓上對着樓下的行人拋媚眼,有的直接將手絹丟下去,吸引一些路人注意。
武月綾回頭往巷子裏看一會,沒有人再追上來,暗暗鬆了一口氣,尋個角落歇會,便聽到紅綰樓傳來嬉笑挽留的聲音。
“劉大公子慢走啊,有空記得多來看看奴家。”
武月綾偏過頭,朝紅綰樓看去,只見一個青衫男子神色得意的搖頭晃腦,領着自己的兩個僕人往另一邊行去,慢慢一回想,這人似乎是這荊州城劉刺史的兒子,倒是沒有多少好感,又是一個登徒子。
這才突然想起了先前認識的顧仁義和陸風,完全就不是一路人,為了考取功名千里跋涉,往長安去了。
她回憶着街道的佈局,正思慮着去城門還是先去顧家的店鋪里避避,周遭卻喧嘩了起來,舉目一看,那些混混把坊市弄得亂糟糟的,見人就打,甚至搶小商販的東西。
“有沒有看到,有沒有看到,一個小娘子,問你話呢!”李四揪着一個不明所以然的路人,唾沫紛飛,伸着脖子喝問道。
“沒、沒...”
“啊?”李四聽到對方回答,一拳把人撂倒在地。這人躺在地上,鼻血順着鼻子往下流,哭着一張臉,完全不知道今天到底做了什麼錯事,平白無故挨了一頓打。
武月綾繞到一家賣油餅的小攤子後面,蹲下身子躲在攤車後面,觀察着街道上的情況。
李四覺得不過癮,帶着身後幾個混混來到一家賣草鞋的地攤上,看着那跟着父親一起賣草鞋的小姑娘,不禁壞笑了起來,“喲,這不就是那小娘子嗎?兄弟們,給我上!”
“哎呀,你們不準過來!”這瘦骨嶙峋的中年人抄起扁擔,指着作勢要衝上來的幾個混混,將其擋住,腿肚子卻發著抖,神情悲憤。“阿雪,快跑,不要管我!”
“阿耶,我...”
“快跑!”
“往哪跑,給我打!”李四怒吼一聲,率先抓起一雙草鞋往中年人腦袋上砸去,數個混混聞聲直接壓了上去。中年人一開始還舞着棍子,本身瘦骨嶙峋,沒什麼力氣,不過一瞬,扁擔棍也被奪過,被就地摁着暴打。
武月綾靜靜地觀望着那些混混肆意毆打躺在地上的中年人,她拿出一直挎在衣內腰間的左輪,將左輪在食指上轉一圈,靈機一動,抽出袖子邊的絲線,將手槍綁在車子的軸輪上,自己到躲到對面的買餅車下面,捲住袖子一扯,一聲炸響震響雲霄,好似九天雷動!
那些打人的混混嚇得一個哆嗦全部捂頭伏在地上,包括周圍看戲的人群皆抱着腦袋看向天空。
只不過那窮苦的中年人被打得岔氣了,骨頭也被打斷數根,在地上一動不動了。
那名為阿雪少女趁着父親擋住的那一會,顧不得莫名的雷聲響動,急忙奔跑,從武月綾躲着的攤子前逃過去。
等到異象過後,街道恢復了吵鬧。
“窮酸乞丐,大冬天的賣芒鞋,誰會買!”李四往已經躺着不動了的中年人身上吐一口唾沫,惡狠狠的踩上一腳,“有這麼好的女兒,不如賣到紅綰樓去,拿點錢還能過個好冬!不識好歹的傢伙!”
“兄弟們,走,去追崔大人的小娘子,嘿嘿!”
李四也不管地上的人兒是死是活,只圖自個痛快,帶着身後的混混追那個小姑娘去了。
這群人從武月綾躲着的那個攤子前行過,武月綾壓低腦袋,偷偷看着他們離開,這才在吵鬧聲中站起來。而那芒鞋攤圍了一群人,正在談論着毆打這事。
武月綾走上去一看,地上躺着的中年人頭髮亂糟糟的,口鼻皆是血,蜷縮着身子,看上去十分可憐。
“唉,這...”
“這人似乎是城外的獨戶,好像是叫什麼薛宏福,我還買過他幾雙草鞋呢。”
“這人就是那個落魄的老書生薛宏福,我以前還問他女兒賣不賣,他倔着臉說不賣,現在好了吧,早點賣給人家當小老婆也好,賣到紅綰樓也不至於受這種罪!”
“讓開一下!”
此時一個洪亮的聲音響起,來人腰間配着寶刀,刀柄上刻着一個顯眼的‘鏢’字,來人正是水荊鏢局的一位小鏢頭。
武月綾看着這長相平平,卻略有正義感的年輕人上去試了試地上人兒的鼻息。
“喲,林辰小鏢頭,人怎麼樣了?”
這人蹲了一會,面對問道的圍觀者,最終搖了搖頭,對着圍觀的眾人道,“來晚了,沒氣了!”
周圍圍觀的人瞬間炸開了鍋,怎麼就沒氣了,這下子出大事了!
武月綾往後退去,看着事不關己,卻議論紛紛,吵鬧的圍觀者,心中生出一種厭惡之情,同時也帶着重重的悔意,為死在街頭的這位不相識者獻上了一分鐘的默哀。
重捨心情,望着那群混混揚長而去的熱鬧街道,循着記憶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