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1
我依稀記得那是1948年冬天的事情,那仗打得慘烈呀,昏天黑地。成片成片的屍體讓我噁心,那些死人的魂魄都能飄回故鄉嗎?我不知道。在小日本投降的那陣,我想我該脫掉八路軍軍裝,放下手中的武器,踏上漫長的道路,回湘江邊上的雷公灣去尋找馮三同父女,如果馮三同還活着,我就給他養老送終,如果馮秋蘭沒有再婚,我就娶她為妻,和她白頭偕老。那是我當時最淳樸的想法。我以為趕走日本鬼子后,天下就太平了,沒有想到,戰火又重新在這片多災多難的大地上重新燃起,我還得繼續戰鬥,我沒有理由退縮,儘管我是那麼的厭惡戰爭,那麼不情願看到血肉模糊的屍體,那麼不希望做噩夢。血腥味從我的身體中散發出來,瀰漫這個殘酷的世界。
2
那個地方叫雙堆集。解放軍把黃維兵團的主力包圍在了雙堆集。解放軍攻下了雙堆集外圍的大王莊。大王莊陣地堅固,地堡連着地地堡,壕溝連着壕溝,是雙堆集的屏障,黃維見大王莊被解放軍攻佔,心痛得要死,下了死命令,要求十八軍奪回大王莊。十八軍派上了最精銳的部隊,也是號稱“老虎團”三十三團,向大王莊發起了猛烈的進攻。
大王莊在無數的炮彈的轟炸下變成了一片廢墟。
上官雄接到了命令,增援死守大王莊的兄弟部隊,務必要守住大王莊,不能讓敵軍奪回大王莊。上官雄命令孫德彪帶着老虎團和直屬營一起頂上去,孫德彪說,直屬營留下,我們團上就可以了!上官雄吼道:“少廢話,執行命令!”孫德標拗不過上官雄,只好帶着老虎團和直屬營頂了上去。孫德彪臨行前,在震耳欲聾的炮聲中叮囑上官雄的警衛員洪大武:“小洪,你一定要給我記住,如果上官旅長要上,你一定要按住他!”洪大武說:“你放心吧,孫團長,我在上官旅長就在!”
被逼瘋了的敵三十三團,竟然再度殺進了大王莊。三十三團在抗日戰場,也是狠角色,是一支令日本鬼子膽寒的部隊,所以,他們的“老虎團”稱號也不是浪得虛名。打鬼子兇狠的三十三團,打中國人同樣也如狼似虎。他們在坦克的掩護下衝進了大王莊,和兄弟部隊的一個營短兵相接,那個營的三連拼得一個不剩,營長哭喊道:“可惜我的三連呀!”他的眼睛都在淌血,而不是眼淚!
我們頂上去,直接就和敵軍展開了肉搏!刺刀對刺刀,槍對槍絞殺在一起。我揮着鬼頭刀,挑着兇狠的練,砍翻了一個又繼續練!三十三團的兵真他娘的狠哪,他們打到最後一個人也毫不畏懼,喊叫着衝上來和你拼殺!我們打退了他們的一次進攻后,光我們連已經死傷大半。
三十三團又一次發動了攻擊。
還是坦克在前面開道,他們衝進了村莊。
營長王勝利說:“弟兄們,給我打!”
頓時槍聲大作。
子彈打光了,我們就扔手**。
敵人紛紛倒下,我身邊的戰友也一個接一個地犧牲。
手**扔光了,王勝利就吼叫着帶領我們和敵人拼刺刀。我砍得雙手都發麻了,一個敵軍喊叫着朝我衝過來,一刺刀捅在了我的大腿上,我都沒有痛感了,使出吃奶的力氣,揮起鬼頭刀,將他的頭從脖子上劈了下來,他脖子上的斷面上呼呼地往上噴着鮮血,倒在地上了,血還在噴射,我聽到血吱吱地滲進泥土裏的聲音。
……
敵人的進攻又一次被打退了。
村莊被炸毀的房子裏外都是堆積如山的屍體,那些屍體都分不清你我了,混雜在一起。我在屍體堆里找到了營長王勝利的屍體,他的身上有十多個血洞洞,還在往外面冒着黏稠的血漿。
整個大王莊,血腥味濃郁得令人窒息。
是不是只剩下我一個人了,我就是一個人,也要爬起來和敵人血戰到底!
突然,我聽到有人在喊我,我聽清楚了,是直屬營教導員周書清的聲音。我朝他爬了過去,他的頭上冒着鮮血,我撕了塊布條,給他包紮上。他對我說:“麻子,我們直屬營全都犧牲了嗎?”我點了點頭。這時,老虎團孫德彪團長渾身是血,帶着幾個人朝我們摸過來,他身上的血是敵人的還是他自己的,我實在搞不清楚了。他對我和手下的幾個人說:“你們還能動的人趕快去把所有受傷的人組織起來,和敵人拼到底,大王莊千萬不能落到敵人的手裏!”
此時,孫德彪團長已經帶領我們和兄弟部隊的剩餘人員一起打退了敵人十多次的瘋狂進攻了。
我們就分頭去找人,隨便把一些武器彈藥收集在一起。
有一個傷員看上去年齡很小,也就是十七八歲的樣子,他的左鰓幫子被打爛了,說不出話來,只是緊緊地握住手中的槍,我把他的頭抱在懷裏,對他說:“忍忍,很快就會過去的,你忍忍!”我看着他痛苦地在我的懷裏死去,我想,等打完仗,我一定要把死去的戰友的屍體焚燒,讓他們的魂魄可以回到故鄉。可我這個想法最終沒有實現。
我們組織起來的傷員竟然只有三十多人。
我們依靠着斷牆和一些可以藏身的地方準備迎接敵人的再次瘋狂進攻。
孫德彪團長流下了眼淚,他用拳頭捶着自己的頭,痛苦地說:“這他媽的打的什麼仗呀,我們幾個營的人馬就剩下這些傷病員了!”
說完,他對我說:“麻子,你看看敵人有沒有什麼動靜!”
此時的大王莊一片死寂。
我對孫團長說:“孫團長,還沒有動靜!”
他又對我說:“麻子,你去把那挺機槍給我搬過來!”
我把那挺機槍剛剛搬過來,炮火又朝村莊裏轟過來,炮彈在死人堆里炸響,血肉橫飛,我的臉上頭上濺滿了肉沫沫。我來不及擦掉臉上的肉沫沫,敵人又叫囂着朝村莊裏撲過來!孫德彪說:“狗日的三十三團,還真他媽的能打呀!怎麼打不完呀,還有那麼多人!狗日的,來吧,只要有我孫德彪在,你們就休想奪回大王莊!”
說著,他就抱起機槍,朝靠近的黑壓壓的一片敵軍掃射。
子彈呼嘯着朝我們飛過來。我身邊的一個戰友的頭被一梭子子彈打掉了半個,**子噴了我一臉,我瘋狂了,掄起鬼頭刀就沖了出去,和迎面衝過來的敵人絞殺在一起。
我的喉嚨里冒着火,我已經喊不出聲,只是機械地拼殺。我看到孫團長扔掉了手中的機槍,抓起一支步槍,也和敵人拼起了刺刀。敵我雙方都殺紅了眼,都不願意放棄,這是你死我活的拼殺哪!直殺得天昏地暗,鬼哭狼嚎!我們這三十幾個傷員面對數倍於我的敵人,能夠拼殺多久?眼看全部拼光了,上官雄帶着警衛排和旅機關的數十個人殺將過來。
孫德彪邊和敵人拼殺,邊向上官雄靠近。他對洪大武怒吼:“洪大武,你他媽的怎麼不摁住旅長,如果旅長有什麼閃失,我活劈了你!”洪大武在上官雄的旁邊和敵人拼殺,根本就沒有理會孫德彪的話。孫德彪對我大聲說:“麻子,你過去,和洪大武一起保護好旅長!”
我其實已經沒有什麼力氣了,可我還是殺開一條血路,衝到了上官雄的旁邊,擋住了衝過來的幾個敵人。我已經說不出話來了,只聽上官雄說:“土狗,我們終於在一起並肩殺敵了哇!”他揮舞着鬼頭刀,還是像當年那麼神勇,此時的上官雄不是那個變得書生氣了的旅長上官雄,而是當年在松毛嶺和我一起奮勇殺敵的上官雄。
這時,幾個敵軍怪叫着圍住了洪大武,上官雄衝過去企圖給洪大武解圍,他還沒有靠近洪大武,洪大武就被前後的兩把刺刀刺中,一把刺刀刺在了他的胸膛上,一把刺刀插進了他的腰間,他倒在了淌着鮮血的地上。幾個敵人又把上官雄團團圍住,上官雄左劈右砍,一口氣劈翻了兩個敵人。他後面的一個敵人趁機挺着刺刀朝他的后心捅過去,我一看不好,衝過去擋住了那一刺刀,刺刀插進了我的胸膛,我實在沒有力氣了,眼睛一黑撲倒在地上的屍體上,我的呼吸被濃得發黏的血腥味堵住了……
3
我在一個黑暗的洞穴里艱難地爬行,昏天黑地哇!洞穴里被血水泡爛的屍體阻擋着我的去路,我何時才能爬到洞口,看到光明?洞穴深處傳來陰森森的聲音:“麻子,你已經死了,不要再往外爬了,怎麼爬也沒有用的,你和我一樣,已經沉入了萬劫不復的地獄!”和我說話的人是誰?是上官明?是張宗福?是楊森?是宋其貴?……可我怎麼看不到他們?我要是死了,我一定能夠看到他們,他們會在地獄裏等我!我癱倒在血水裏,腥臭的血水嗆進了我的鼻子嘴巴,進入了我的氣管和喉嚨,直達我的肺葉和胃,我狂烈地咳嗽,咳得眼冒金星!我的胸口疼痛極了,好像有人在用刀子挖我的心。我彷彿聽到有人進入洞穴的聲音。他們是誰?我用力把頭從血水裏抬起來,說:“你們是誰?”他們彷彿聽不到我的聲音,沒有回答我的問話。他們離我越來越近,我在腥臭的血水味中辨別著他們身上散發出來的氣味。那是野草和陽光以及江水混雜在一起的清甜味兒,難道是秋蘭?難道是馮三同老爹?只有秋蘭身上才有那樣的氣味,我忘不了,就是下地獄了也忘不了。我大聲喊着他們的名字,無論我怎麼喊,他們都聽不到我的聲音。我感覺他們就從我的身邊一晃而過,無視我的存在,我企圖伸出手,在黑暗中抓住他們,可怎麼也抓不住。他們漸漸遠去,他們每遠離我一步,我的心就顫抖一下,他們的腳步聲消失在洞穴的盡頭后,我就變得絕望了!我在黑暗的洞穴里野狼般嚎叫,我凄厲的嚎叫聲穿越漫長的歲月……
朦朧中,我聽到有女人的聲音:“他醒了,他醒了!上官,麻子醒了!”
這是誰的聲音?那麼熟悉,又那麼陌生,女人的聲音很甜美,甜美得發膩,這不是秋蘭的聲音,不是!我在一種焦渴疼痛的狀態中漸漸有了知覺,我睜開了眼。我竟然第一眼看到的是章文晴的臉,那是一張激動得不知是喜還是悲的臉,那明亮秀美的眼睛裏淌下了清亮的淚水,在她白皙的臉上衝出兩條清亮的小河。
我疑惑地看着這個女人。這個一直都躲着我鄙視我的女人。我閉上了酸澀的眼睛,一隻大手握住了我粗糙的手掌,我知道,那是我兄弟上官雄的手。我的手微微顫抖,我感覺到了我兄弟上官雄的體溫。
“我在哪裏?”我說。
“野戰軍醫院。”上官雄答。
“你沒事吧?”
“沒事,一點傷都沒有。”
“洪大武呢?”
“他沒有你的運氣好,犧牲了!”
“他是一條漢子!”
“是個好同志!他死前還經常在我面前說,要和你比試槍法,他不服你!”
“我知道!孫團長呢?”
“他和你一樣,受了重傷,在另外一個病房裏躺着呢,他應該沒事了,你放心。”
“我的刀呢?”
“給你收着呢,我還記着胡三德師傅的話,刀在人在!”
“刀在人在!”
“……”
和上官雄說話時,我一直閉着眼睛。上官雄後來感覺到了什麼,他扭頭對流淚的章文晴說:“文晴,土狗沒事了,你先出去吧,看能不能弄點雞湯什麼的,給土狗補充點營養。”
章文晴也十分知趣,聽了上官雄的話后就走了。走時,她還和我說了一句話:“麻子,你好好養傷。”
我長長地嘆了口氣。
我睜開了眼睛,和上官雄對視着。他的眼睛裏流動着複雜的波光,有負疚,有感激,有溫情,有焦慮……就是沒有居高臨下的威嚴,這是我的目光能夠和他的眼睛對視的最起碼的基礎。他的手還握着我的手,還在溫暖着我。我們就那樣默默地對視着,良久。
4
不久,上官雄帶着部隊南下了。他走時沒有來和我告別,只是讓他的新警衛員給我送來了一箱豬肉罐頭和我的那把鬼頭刀,我知道,那一定是雙堆集戰事中繳獲的戰利品。大王莊那一仗,我渾身上下受了十多處傷,最厲害的就是我替上官雄挨的那一刺刀,如果那插進我胸膛的刺刀再偏向心臟半公分,我當場就去見閻王了。
我們一個大病房裏住着十幾個傷病員,臭氣熏天。我們這些傷病員都來自各個部隊,其他人我一個也不認識。當上官雄的警衛員把那一箱豬肉罐頭搬進來放在我病床邊上時,那些傷病員的目光就黏在了罐頭箱子上面。那時候的物資奇缺,我們重傷員喝的都是稀得可以見底的小米粥,不要說罐頭了。
他們開始了竊竊私語。
“這個滿臉麻子的老兵是什麼人呀,還有人給他送豬肉罐頭,奶奶的,來頭不小呀,一送就送一箱!”
“是呀,他怎麼能搞特殊化?我們營長躺在病床上也沒有人送罐頭!”
“靠,不要說營長了,三號病房躺着的那個老虎團的團長也沒這個待遇呀!見鬼了!”
“這個傢伙可能是來看他的那個當官的大舅子吧!”
我實在聽不下去了,我側過臉,沙啞着嗓子朝那傷病員大吼道:“你他娘的才是大舅子!”
我吼完就劇烈咳嗽起來,傷口被扯得無比疼痛,血一個勁地往腦門子裏冒。這時,走進來一個矮個子大眼睛的小護士,她威風凜凜聲音洪亮地說:“你們吵什麼吵,是不是吃得太飽了?”那些傷病員見到她就像耗子見到了貓,一個個老實下來,這個小護士叫朱秀玲,她雖然個子矮小,脾氣可大了,而且有讓傷病員們服帖的一套,這些在槍林彈雨里出生入死的兵油子也怕她三分。
張秀玲走到我身邊,對我說:“你也是的,自己的傷明明那麼重,還吼叫什麼呀!你這樣下去,猴年馬月才能傷愈出院,還是老實點靜養吧!那麼多刺刀捅進你身體你都受得了,病友們說你幾句就受不了了!”
說實在話,我討厭這個自以為是的小娘們!
好男不和女斗,我閉上了眼睛,盡量讓自己平靜下來,我要讓自己的傷儘快好起來,離開這個鬼地方,我實在難以忍受醫院的味道!
朱秀玲的目光落在了那箱豬肉罐頭上面:“喲,還真搞特殊化呀,怪不得脾氣那麼大!”
我無語,根本就不想搭理她。
那些傷病員聽了朱秀玲的話后,一個個竊笑起來,那種笑讓我聽起來是那麼的猥瑣。我壓抑着內心熊熊燃燒的烈火,其實我也不知道自己的火氣為什麼會如此之大。在戰場上,這些人都是我同一戰壕里的弟兄!朱秀玲說完,就走出了病房。疼痛和莫名其妙的憤怒讓我的臉扭曲,也許大家見我如此痛苦狀,也就不說什麼了,病房寂靜下來。
送飯的人來后,我留下了兩罐豬肉罐頭,其他全部讓他拿走了,我說把罐頭全部打開,燴一鍋菜,晚飯時分給大家吃了吧,留在這裏也是禍害。我這個舉動,讓同病房的傷病員口瞪目呆。
他們也對我刮目相看,沒有再說我什麼,而且對我也關心起來。
他們總想從我嘴巴里得到些什麼,可我沉默寡言,根本就不想說話,讓他們毫無辦法。我越是沉默寡言,他們就越對我感興趣,彷彿我是一個巨大的秘密,就在我後來離開野戰軍醫院,他們送我時,目光里還在我身上探索着什麼,那種沒有滿足的好奇心似乎要跟着我一起走。
孫德彪團長因為他的職務,一個人住一個房間。他的傷比我好得快,我還沒有能夠下地,他就已經可以到醫院外面的院子裏散步了。他剛剛下床,就嚷嚷着問護士:“李麻子住哪個病房?”護士反問他:“首長,那個李麻子呀?”他比劃着說:“就是那個滿臉麻子,右耳缺了半個的李麻子呀!”護士說:“首長,他不叫李麻子,他在醫院裏登記的名字叫李土狗!”孫德彪不耐煩了:“什麼李土狗李麻子的,都一樣,只要他在就行了,趕快告訴我,麻子在哪個病房?”護士這才說:“在六號病房。”孫德彪嘟囔道:“早告訴我不就得了,還繞那麼一大圈彎子!”他嘟囔着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來到了我的病房裏。
護士朱秀玲正在給我屁股上打針。
孫德彪走進病房就大聲說:“麻子,你在這裏啊,我可想死你了!你沒事吧,我還等着你小子來看我呢!哈哈,還是我先來看你了!”
朱秀玲的眼睛盯着我的屁股,嘴巴卻不饒人:“誰在那裏大喊大叫呀,叫驢似的,也不看看這是什麼地方!”
孫德彪氣得吹鬍子瞪眼:“小丫頭片子,反了你!”
朱秀玲打完針轉過身,瞪起那雙大眼睛,雙手叉腰:“你說誰是小丫頭片子!”
孫德彪厲聲說:“就說你呢!臭丫頭片子!”
朱秀玲絲毫不示弱:“你是大叫驢!”
孫德彪什麼時候被人如此頂撞過呀,他氣得舉起了手中的拐杖:“老子揍你!”
朱秀玲還真不是個善茬,她用手指着自己的頭說:“打呀,往這裏打呀,一個大老爺們的,欺負個女人算什麼英雄,你要是真英雄,把氣撒在國民黨反動派頭上呀!在我面前逞什麼能!你有種就打呀,把我打死得了!”
孫德彪氣德渾身發抖,手中舉起的拐杖也在抖動,就是落不下去。孫德彪說:“你,你,你——”
要不是那個胖護士長趕過來把朱秀玲轟走,指不定會出什麼事情呢。朱秀玲氣呼呼地走了之後,胖護士長賠着笑臉對孫德彪說:“首長,你消消氣,這丫頭不懂事,我處分她!”
孫德彪大聲說:“一個小丫頭片子,沒大沒小的,無法無天了!要不是看她是個小丫頭片子,我一槍崩了她!你回去要好好教育她,我們在戰場上拼死拼活,受了傷還要在醫院裏受這等鳥氣,誰他媽的受得了哇!得讓你們院長好好整頓整頓,這樣下去,傷病員能有好心情嗎,沒有好心情哪能安心養傷嗎,傷好不了,怎麼歸隊參加戰鬥?這個問題不是一般的嚴重!”
胖護士點頭哈腰:“首長批評得對,我一定好好批評教育她,讓她在全院作檢查,我一定向院領導反映,搞好整頓工作。首長,你消消氣呀,氣壞了身體我們擔當不起呀!首長,你不是希望早日上戰場嗎,所以不能生氣的喲,您不是說了嘛,心情好傷才好得快,您應該快快樂樂的才是!”
孫德彪被胖護士說得沒有了脾氣,揮了揮手:“好了好了,去吧,沒事了!”
胖護士笑着走出了病房的門。
孫德彪走到我面前,笑着問我:“麻子,你怎麼樣了?”
我說:“沒什麼大問題了,慢慢養吧!”
孫德彪感嘆道:“麻子,你小子命大呀,換了別人,九條命都沒有了!我從來不會看錯人的,自打看到你的那一刻起,就知道你是個英雄!你知道嗎,要不是上官旅長,你也沒命了。打完仗后,是他把你從死人堆里翻出來,背到野戰醫院的,你當時都沒氣了,醫生也說你死了,沒法搶救了。上官旅長用槍指着醫生的腦門,吼叫啊,說如果不把你救活,就一槍崩了那醫生。那陣式,我可從來沒有見過。結果,你小子突然就有氣了,你救了那醫生的一條命呀!你當時要是真死了,我敢打包票,上官旅長會一槍崩了那個醫生的!把那可憐的醫生嚇得不輕呀!你小子就是命大,和我一樣,命大!”
他在說話的時候,能夠下床走動的傷病員都走過來,圍在他的身邊,聽他講話,不能走動的人,也在病床上豎起耳朵,生怕漏掉他的一句話,就連那兩個一直哼哼唧唧的重傷員,也停止了**。
我對大家說:“你們知道他是誰嗎?”
大家都搖頭。
我說:“他就是咱們旅大名鼎鼎的老虎團團長孫德彪哇!”
大家嗷嗷叫起來,使勁地鼓起了掌。
這個時候,我從枕頭底下摸出那兩盒罐頭,遞給孫德彪說:“孫團長,這是上官旅長給您的。”
5
在野戰醫院住院的那段時光,是我多年來最清閑的時光。除了身體的疼痛,衣食無憂,還可以和孫德彪團長在一起,聽他講很多故事,偶爾還偷偷喝點小酒,過過癮。孫德彪喝完酒之後,就眼淚汪汪地心痛他那麼多在大王莊戰死的兄弟,挨個地說那些兄弟們的好處,說他們的英雄故事,也說他們的弱點和干過的壞事。
我喝酒後就特別地想念馮秋蘭。
躺在病床上,心裏會莫名其妙地升起一股火苗,慾望的火苗。
很奇怪,自從我的命根子被打掉后,我就不敢往女人身上想,儘管偶爾也會產生是男人都有的那種慾望,但都被我自卑和悲憤的情緒掐滅了。我男人的慾望會在野戰醫院死灰復燃,這是我怎麼也想不到的事情。我一直以為,我就是個廢人了,和被騸掉的公豬一樣,生理和心理上都是無可救藥了!
那個晚上,我在病床上想着馮秋蘭,她是和我最親近的女人,儘管她離我是那麼的遠,不可企及。我想着她身體上散發出的味道,想着她哀怨和渴望的眼神,想着她在風中奔跑時凸顯出的飽滿胸脯……我渾身烈火焚燒,奔涌的情潮在我體內無情地衝撞,我感覺到下身還剩下的那半截命根子也有了反應,焦渴,心裏貓抓般難受,莫名的衝動……我這是怎麼了,怎麼啦!為什麼我會這樣,難道孫德彪在酒里下了什麼葯?我眼前虛幻出馮秋蘭脫光了的身體,其實我從來沒有見過女人的身體,我根本就不知道女人的身體有什麼奇妙之處,可我竟然邪惡地在想像中剝光了馮秋蘭的衣服,她的身體就是一團白光,迷人地散發出迷幻香味的白光,它將我吸引,讓我犯罪……我的雙手抓着自己的頭髮,像個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我在慾望的深淵裏不能自拔,我想嚎叫,野狼般嚎叫!但是我的喉嚨被一團棉花般柔軟的東西堵住了,我喊不出來呀,我整個身體在膨脹,在疼痛,在燃燒,我將要爆裂,爆裂成碎片……
我伸出手,朝那團白光伸出了手,我觸摸到了柔軟而又溫暖的肉體,我緊緊地握住了它,我心裏喊着馮秋蘭的名字,她是我最親的女人,在我靈魂中離我最近的人,我沒有羞恥的感覺,自卑感也煙消雲散,我要抓住她,她是我心底最親的女人,只有她才是我的土地……我突然聽到了一聲女人的尖叫!
那聲女人的尖叫讓我回到了現實之中。
那是護士朱秀玲嘴巴里發出的尖叫!
我睜開眼睛,發現自己的手死死地抓住了朱秀玲的手?她的另外一隻手使勁地掰着我的手,卻怎麼也掰不開,我幾乎要把她的手腕捏碎了。她嚇壞了,不見了往常那種盛氣凌人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樣,她尖叫着,病房裏的人全給她的尖叫聲吵醒了,那個胖護士長也帶着值班的護士們衝進了病房。
我怎麼會抓住朱秀玲的手,我分明抓住的是馮秋蘭。
我的腦海一片迷茫,體內的那團火漸漸地熄滅。
我鬆開了手,用迷離的目光看着眼淚汪汪的朱秀玲。
朱秀玲不停地揉着被我捏紅的手腕,哭着對胖護士長他們說:“護士長,你看,你看,他瘋了,把我的手腕掐斷了,你看,都腫了,不能動了!他瘋了,他真的瘋了!”
我不知道她在說什麼,腦袋嗡嗡作響,覺得自己很丟人,想找一個洞鑽下去,我怎麼會握住朱秀玲的手呢?我難道真的瘋了?
胖護士長說:“秀玲,你好好說,到底發生什麼事情了?”
朱秀玲的眼淚刷刷地往下流:“剛才,我到病房裏來查房,看到他沒有蓋好被子,臉色通紅,還說著我聽不懂的胡話,以為他發燒了,給他蓋好被子后,就把手放在他的額頭上,想看看他有沒有發燒,結果,他突然伸出手,抓住了我的手腕,他太狠了,抓得那麼緊,我痛死了,手腕一定斷了!你們要不來,還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呢!”
胖護士長息事寧人:“好了好了,沒什麼事的,麻子也不是故意要掐你的,他可能在做夢和敵人拼殺呢,就抓住了你的手,把你當敵人了,這樣的事情也是常有的。回去吧,讓同志們好好休息。看把麻子緊張的,你要理解他,他心裏不會那麼快忘記那場使他受傷的戰鬥的。”
聽了胖護士長的話,我的心稍微安定了些,可我心裏還是有種做賊心虛的感覺,而且有種莫名其妙的恐懼感,彷彿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害怕自己被戳穿。
朱秀玲不依不饒:“我看他是成心耍流氓!”
這話說出口,事情就要鬧大了,胖護士長趕緊把她推出門外:“你別胡說!人家可是戰鬥英雄!”
朱秀玲抹了抹眼睛說:“戰鬥英雄就不會耍流氓了嗎?”
胖護士長還沒有說話,她們就聽到一個低沉的聲音說:“不會!我了解麻子,他不是那號人,我就是拿着槍逼他去耍流氓,他也不會!”
她們看到孫德彪站在他們面前。
6
一個黃昏,孫德彪把我帶到野戰醫院外面的一條小河邊,我們面對着夕陽坐在草地上。孫德彪朝我古怪地笑了笑。我摘了根野草,放在嘴巴里嚼了嚼,我嚼出了苦澀的甜味。
他說:“你是牛呀,嚼起草根來了。”
我說:“災荒年,什麼沒有吃過,有草吃就不錯了!”
孫德彪說:“廢話!對了,麻子,我問你一件事,你得老實告訴我。”
我輕描淡寫地說:“什麼事?”
孫德彪說:“你老實告訴我,你是不是看上那個叫朱秀玲的小丫頭片子了?”
我睜大了眼睛:“你說什麼?”
孫德彪笑笑:“我問你是不是看上那個叫朱秀玲的小丫頭片子了?”
我想,孫團長一定是和我開玩笑,平常他就喜歡和我說些打趣的話。我笑笑說:“看上又怎麼樣了?”
孫德彪哈哈大笑起來:“我說嘛,否則你這樣一個鐵板一塊的人怎麼會去抓那小丫頭片子的手!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吧,這話看來一點都不假。”
我這才反應過來,他不是和我開玩笑的,他竟然當真了。我還沒來得及解釋什麼,他就對站在一旁的警衛員說:“去,把朱秀玲給我叫來!”
警衛員答應了一聲,跑步而去。
我急了:“孫團長,你要幹什麼?”
孫德彪笑笑:“一會兒你就知道了。”
朱秀玲跟在警衛員後面走到我們面前時,夕陽剛剛沉落西山。
警衛員對孫德彪說:“報告團長,我把朱護士請來了!”
孫德彪揮了揮手:“到一邊站着,沒有我的命令不許過來!”
警衛員就跑到離我們不遠的地方,站在那裏一動不動,像一棵挺拔的白楊樹。
朱秀玲有點畏懼孫德彪,可她還是大咧咧地對孫德彪說:“首長,你叫我來有啥事?”
孫德彪說:“廢話,沒事能叫你來嗎?”
朱秀玲顯得局促不安:“有什麼事情趕緊說,我還要回去值班呢,一會兒護士長見我不在,又要批評我了。”
孫德彪說:“有我呢,你怕我們,她敢批評你,我批評她!也不看看我是在做什麼好事。朱護士,我看你也老大不小了,想給你保個媒。”
朱秀玲一聽這話,臉色通紅:“首長,你可甭和我開玩笑,我已經有對象了。”
孫德彪說:“你不老實,我調查過了的,你根本就沒有對象,你蒙別人可以,蒙我孫德彪,可沒有那麼容易。我給你保媒,是不會錯的,你跟着他,他一定會對你好的,這可是個實心眼的人,一身好武藝,槍法准得無人可比,又是戰鬥英雄,這樣的男人可是打着燈籠也難找啊!”
我聽孫德彪這麼一說,就知道他想幹什麼了,我心裏忐忑不安,想插句話也插不上。我想孫德彪這個玩笑是開大了,我怎麼可能和朱秀玲,這哪跟哪呀,這不是亂點鴛鴦譜嘛。
朱秀玲看了看我,她不是傻瓜,一定知道孫德彪說的那人就是我了。她用手指了指我說:“首長,你說的就是他吧?”
孫德彪笑呵呵地說:“沒錯,沒錯,就是他,就是他!你看怎麼樣?”
朱秀玲突然變了臉色,冷冷地說:“首長,請問,你是要我說真話還是說假話?”
孫德彪故作嚴肅地說:“我當然要聽真話,我平生最恨說假話的人了!有什麼話你儘管說吧!”
朱秀玲冷冷地說:“首長,我敬佩他是個戰鬥英雄,可我不喜歡這個人。我看到他滿臉的麻子就吃不下飯,還有那半個耳朵,讓我看了害怕。還有,還有,他這樣一個閹人,我能和他結婚嗎?你這不是成心噁心我,讓我跳火坑嗎?”
我沒有想到她會說出如此刻薄的話來,我像是被一顆子彈擊中大腦,獃獃地站在那裏,渾身冰涼而又僵硬。
孫德彪睜大雙眼,吃驚地說:“你說什麼,閹人?”
朱秀玲的確是個膽大得沒心沒肺的姑娘:“那還用我說,難道你不知道?不可能吧,我們全院的醫生和護士,有哪個不知道?給他做手術的醫生和護士又不是死人,難道不會說話!”
我聽了這話,渾身的新老傷口劇烈地疼痛起來,我感覺到天旋地轉,我不怕挨槍子,也不怕被刺刀捅,更不怕死,可朱秀玲的話把我擊垮了,我比死都還難受,我在薄明的暮色中野狼般凄厲地嚎叫!
孫德彪突然暴怒了,他大聲把警衛員喊過來,二話不說從警衛員的槍套里掏出了盒子槍,用槍指着朱秀玲,吼道:“你他媽的還是人嘛,你不嫁就不嫁,老子沒有逼你,你怎麼能說出如此惡毒的話!士可殺而不可辱!你這個臭娘們,老子一槍崩了你!”
朱秀玲嚇壞了,一時間不知所措。我看要出人命了,趕緊不顧一切地撲過去,抱緊孫德彪,對朱秀玲大吼:“你他娘的愣着幹什麼,還不快跑!”朱秀玲這才反應過來,轉身跌跌撞撞飛奔而去。我心裏十分清楚,如果我不抱緊孫德彪,他真的會開槍把朱秀玲打死的!
這事捅到上面去了,孫德彪為此挨了處分。孫德彪覺得特別對不起我,他知道我受到了傷害。他偷偷地找了一個平常和他關係不錯的醫生,給我做了個檢查,那醫生對我說:“你可以結婚的,也可以生孩子,只不過短了點,但是不影響你做男人!”醫生的話對我是個安慰,那僅僅是個安慰,我沒有因此而高興,反而在內心埋下了痛苦的種子。孫德彪說:“麻子,好兄弟,等全國解放了,我給你找個好姑娘!”
朱秀玲從那以後變得沉默寡言,她被調到洗衣房去工作了,我們很難得才能碰到她一次,碰到她的時候,她會低下頭,快步走過。我傷沒有完全好,就跟着痊癒的孫德彪離開了野戰軍醫院。我走的那天,朱秀玲竟然在離醫院門口不遠的一棵樹下等我們。我們騎馬經過她身邊時,讓馬放慢了腳步,身材嬌小的朱秀玲仰起臉,憂鬱的大眼中噙着淚水,她只說了一句話:“麻子,對不起!”我們策馬而去,我偶爾回了回頭,看她還站在那棵樹下,她的臉已經模糊,在慘白的陽光中虛幻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