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1

其實宋其貴並不想去太行山,我不清楚他肚子裏的彎彎腸子。他總是拖着不走,儘管我們在土城的山裏經常被鬼子攆得亂跑。特別是他知道我的目的后,更不想走了。

他在一個深夜對我說:“麻子,為什麼要去找八路軍呢,在哪裏不是抗日打鬼子呀!”

他說的話沒錯,在哪裏都是打鬼子,可他不懂我和上官雄的關係,不懂我們的感情。我也不會向他提及上官雄,以及我經常做的那些關於上官雄的噩夢,那是我內心的事情,和他無關,和其他人也無關。

我沒有理會他的話,離開這個地方去太行山找隊伍是雷打不動的,宋其貴沒有任何理由說服我留下來,儘管他說他有他的顧慮。宋其貴的顧慮就是,他以前在國民黨的隊伍里打過紅軍,要是到了那邊,那邊的人會不會對他不利,而且他們這些人裏面,大部分人都在國民黨隊伍里混過的。

我知道,這是宋其貴的借口,這個借口聽上去也合情合理。

他們不走,我自己走,可好幾次我執意要走,都被他的眼淚和軟話勸下來了。

他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你可不能撇下我們這些弟兄不管呀,你走後,我們就群龍無首了,很快就會成為鬼子的槍下鬼……你就暫且留下來吧,等日後和八路軍相逢之後,你再去也不遲。”

那些弟兄們也流着淚挽留我,自從我單槍匹馬潛入土城殺了杜老三,而且全身而退,他們把我當天神一樣看待,對我佩服得五體投地。

我想現在也是困難時期,鬼子三番五次來圍剿我們,我要走了,這支隊伍就少了一份力量,我不能在這個時候拋下他們不管,那不是我的為人,於是就應承了宋其貴,暫時留下來,等局勢稍微穩定些,我再離開,重新踏上追尋之路。

2

不久后的一件事情,促使我下決心離開了土城山區。

我們的處境越來越困難,白天東躲西藏的,晚上才敢分頭出去找吃的東西。苦日子對我來說根本就不算什麼,就是心裏憋屈,不能面對面和鬼子干仗,要手上的刀槍幹什麼?這種鬼日子我實在難以忍受。我常常朝宋其貴他們發火,他們也不敢頂撞我,怕我不高興就把他們一刀劈了。他們越是這樣,我心裏就越難受。

那個晚上,我帶了兩個人出去,到山下的村莊裏去覓食,宋其貴也帶了兩個弟兄到另外的村莊找吃的東西,其他人留在山上。我和宋其貴分開時,特地交待他千萬不要搶老百姓的東西,他拍着胸脯,滿口答應。我沒有料到,我在回來的途中遭到了鬼子漢奸特務隊的埋伏,差點就被他們亂槍打死,我衝出了槍林彈雨,和我一起去的兩個弟兄卻死於非命。回到山上,我一聲不吭,咬着牙生悶氣,心裏卻擔心着宋其貴他們的安危。我本來想帶着弟兄們去接應他們,可我仔細一想,要是沒有接應到宋其貴他們,我們又被鬼子裝進了口袋,那樣更慘,我不想看到我的弟兄越打越少,我不希望他們出現在我的噩夢中,向我伸出鮮血淋漓的手,慘烈地呼號。於是,我們只好在山上等他們回來。

我們等到天亮了,也沒有見到他們的蹤影。

我們等到中午了,也沒有見到他們的蹤影。

我們等到天黑了,也沒有見到他們的蹤影。

我的心情越來越焦慮。我心想,宋其貴他們一定是完了。我掄着鬼頭刀對着黑暗中沉默的群山嚎叫着。難道我真的是喪門星,和我在一起的人都會死?我折騰累了,靠在一棵樹上大口地喘息,許多慘烈的景象從我眼前一幕一幕地晃過,晃過……許多鬼魂也在我眼前呼號着晃過,晃過……我的心在淌血!我怎麼還活着?怎麼沒有死在戰場上?

我眼前又出現了上官雄,他提着自己血淋淋的腦袋,站在我面前,我可以聞到他身上的血腥味,他陰冷地對我說:“土狗,你為什麼還不來找我,我們發過毒誓的,不求同日生,但求同日死!可你為什麼不來找我?要死一起去,你忍心看我獨自戰死沙場?!”

我渾身顫抖!

這個夜晚變得漫長而苦痛。

弟兄們見我像只困獸一般,他們都和我保持一定的距離,生怕我發瘋把他們一個個砍了。看他們那樣,我於心不忍,可我沒有心情安撫他們恐懼的心靈,我連一句話都不想對他們說,殘忍地讓他們的內心因為恐懼而忐忑不安。我是個魔鬼!

是命運讓我變成了魔鬼!

無論如何,我心裏惦記着宋其貴,他是死是活我都惦記着!我想,如果他死了,我一定要找到他的屍體,把他火化了,讓他的魂魄飄回家鄉!到了天蒙蒙亮的時候,負責警戒的一個兄弟跑到我面前說:“大哥,有人上山!”我操起了傢伙說:“準備戰鬥!”很快地,我們佔據了有利地形,隱蔽起來。

三個人影從山路上晃過來。

隨着他們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天也漸漸明亮起來。

這是晴朗的一天。

我的槍口一直瞄準走在最前面的那個人,只要他們進入了我的射程,我發現如果有什麼不對,子彈就會從槍膛里憤怒地射出,直接穿進他的眉心。

他們漸漸地走近,我看到的是熟悉的身影,那是宋其貴。隨後,我發現後面跟着的就是那兩個和他一起下山的弟兄。這時,我的心情頓時和今天的天空一樣晴朗起來,宋其貴他們沒有死!這對我而言,是天大的喜事,長時間內心的折磨有了個完好的收場。但是我沒有把內心的激動和喜悅表現出來,我歷來不是喜形於色的人,我多留了一個心眼,看他們後面有沒有跟着鬼子的隊伍,要是他們被抓,鬼子逼他們帶路上山,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我對弟兄們說:“沒有我的命令,大家不要輕舉妄動!”

我看清宋其貴的臉了,他那張顯得蒼老的臉在晨光中鮮活起來,連同他左眼上矇著的黑色眼罩。這個傢伙滿臉笑容,大聲地和後面的兩個弟兄說著什麼,後面的兩個弟兄每人背着一個鼓鼓囊囊的布袋。我在他們身後很遠的地方也沒有發現什麼可疑的人影,從宋其貴的表情上看,不像是被脅迫或者別的什麼情況。我這時才對弟兄們說:“你們過去接接他們吧,幫他們把東西拿上來!”我的話一出口,弟兄們就歡呼着朝他們衝過去。

我卻獨自站起來,凝視着眼前的一切,彷彿那一切都和我沒有關係,無論怎麼樣,我該走了。

宋其貴走到我面前,興奮地說:“麻子,俺這次出去,收穫可大了,我還弄回來了燒酒,還有燒雞,俺們可以大吃大喝一頓了!哈哈!”

我臉色陰沉,他說的什麼彷彿和我沒有一點關係,我冷冷地說:“我要走了!”

宋其貴樂呵呵地往我胸膛上擂了一拳:“你開什麼玩笑呀!”

我還是冷冷地說:“我不和你開玩笑,這樣的日子我真的過不下去了,像憋了一泡屎總拉不出來!我是該走了,其實我早該走了,殺完杜老三我就該走了,是我自己有病還在這裏憋了這麼久!老兵油子,我還是那句話,你們要跟我一起走,我舍了自己的命也不會讓你們受委屈!你們如果不想和我一起走,那我自個兒走,你可不要攔我,也不要哭鬧,我不會再理你那一套了!你聽明白沒有?”

宋其貴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低下了頭。

這時,我聽到了和他一起下山的其中一個兄弟在和大家顯擺時說漏的一句話:“俺們還在土城逛了窯子,那裏的娘們真水靈呀,一掐就出水……”

我聽了這話,一股熱血衝上了腦門,衝過去抓住那弟兄的衣領,低吼道:“你小子剛才說什麼來着,你給老子再重複一遍!”

那弟兄知道自己忘乎所以說漏嘴了,連忙說:“俺什麼也沒說,什麼也沒說!”

宋其貴緊張了,跑過來踹了他一腳說:“你他媽的滿嘴跑火車,看老子怎麼收拾你!”

我一把推開了那弟兄,轉過身,怒視着宋其貴:“你他娘的給我老實說,你是不是去土城了?是不是去逛窯子了?你他娘的知道我們多擔心你們嗎?你們倒好,在那鬼地方享樂快活!你知道嗎,你們在和那些臭**鬼混的時候,我們的兩個兄弟卻死在了那些狗日的槍下!你他娘的給老子說呀!說呀!”

宋其貴渾身發抖,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誰也沒有再敢說話。

一片死寂,空氣凝固了,剛剛出現的陽光也凝固了!

我從腰間掏出那支宋其貴給我的****,扔在他的腳下,一聲不吭地轉身走了。

他們還是獃獃地站在那裏。

我頭也不回地走着,翻過一道山樑后,我聽見了身後噼噼啪啪的腳步聲。我回頭望了望,看到宋其貴帶着弟兄們在追趕着我。

我長長地嘆了口氣!

3

太行山真大呀,我們走進去后就好像怎麼也走不出來了。蒼茫的太行山讓我的心變得很大,也很茫然。進入太行山後,我們就開始打聽八路軍的行蹤,可總是得不到確切的消息,有時有人告訴我們八路軍在某個地方,結果我們趕到那裏,根本就沒有八路軍的影子,問當地的老鄉,老鄉說,八路軍沒有來過,鬼子倒是來過,讓我們大失所望。宋其貴總是唉聲嘆氣,說些陰陽怪氣的話,言下之意是不可能找到八路軍了。我沒有怪罪他,雖然找不到隊伍,但既然我帶他們到這裏了,我就要負責任,況且,我心裏也挺煩的,甚至懷疑是不是來太行山是個錯誤的選擇。那時,鬼子在太行山地區進行一次一次的瘋狂掃蕩,我們在這裏人生地不熟的,沒有任何依靠,還擔心被鬼子吃掉,的確陷入了兩難的境地。

可無論如何,只要還有一口氣,我們也要活下去。我相信總有一天能夠找到上官雄和他的隊伍,只要他沒有死!冥冥中有一個聲音在召喚我,那個聲音已經離我不遠了,那應該是上官雄的心聲,我可以感應得到。

某天,我們來到了一個叫郭亮村的地方。

進入郭亮村可以說千辛萬苦,我們穿過太行峽谷,爬天梯,最後才到達郭亮村。因為我們聽說山西境內的八路軍比較多,而進入山西必須經過郭亮村。這裏到處都是懸崖峭壁,山勢險峻,到了郭亮村,我們實在走不動了,就想在郭亮村歇一個晚上,天明了再走。

進入郭亮村后,老鄉們都把家門關上了。

那些老鄉看我們穿得破破爛爛,帶着刀槍,又很陌生,從沒有見過這樣的隊伍,以為我們是山下的鬼子化裝成游擊隊的別動隊,就躲着我們,根本就不理我們。我們一行十幾號人沒有辦法,只好在村口的一個破廟裏過夜。我們是又累又餓,都想到老鄉家裏討口飯吃。可老鄉們都緊閉家門,這使我們特別難受。

我們在破廟裏生起了一堆火。

大家圍着火堆,哭喪着臉。

宋其貴那隻獨眼的眼珠子轉了轉,說:“這樣下去,俺們餓都餓死了,還打什麼鬼子呀!我看還是來點硬的,先弄點東西填飽肚子再說!”

我聽出了他話中的意思,又打起了搶老百姓東西的主意。

我冷冷地對他說:“你別忘了在羊蛋村乾的鳥事!”

宋其貴把臉別到另一邊,說:“那俺們總不能餓死吧!麻子,俺們聽你的,你說咋辦?”

我也覺得對不起他們,但是我絕對不會允許他們去干傷天害理的事情。我默默地站起來,走出了破廟的門,來到了村裡。村裡一片死寂。我來到一戶人家的家門口,敲了敲門:“老鄉,請開開門好嗎,我們是打鬼子的八路軍哪!”

說這話時,我臉有點臊,我這不說謊嗎,我們是一群沒着落的散兵游勇,算什麼八路軍呀。可我不這樣說,老鄉會理我嗎?問題是,我說了這樣的話,老鄉還是不理會我,裝着沒有聽見一樣。我一連敲了十幾家人的門,說了十幾遍同樣的話,沒有一家人理會我的。我心裏十分窩火,哪怕我們不是八路軍,我們也是打過鬼子的隊伍呀,也是中國人呀,憑什麼如此對待我們!我一生氣,真想破門而入,先搶些東西給弟兄們填飽肚子再和他們理論。我沒有把我的想法付諸行動,只是怒氣沖沖地在村子裏吼道:“干他娘的,你們看着我們餓死,你們忍心呀!我們要是鬼子,要是土匪,早就動手了,還犯得着求爺爺告奶奶地向你們說好話嗎!干他老母的!要不是為了打鬼子,老子還跑到你們這個鳥地方來呀!真瞎了你們的狗眼,把我們當成什麼了呀!”

我吼叫一通后,肚子不爭氣了,唧唧咕咕地叫喚起來。

沒有人理會我的吼叫,我只好回到了破廟裏。

弟兄們都用異樣的目光看着我,他們的目光像鋒利的刀子,割着我的心。我真的對不起這些弟兄,覺得自己特別沒臉,就躲到一旁,躺在地上,閉上了眼睛,我想,睡覺吧,等天亮再說。躺在地上,不知不覺地想起了多年前和秋蘭一起在那個破廟裏的情景。我不知道秋蘭和她爹現在怎麼樣了,是不是還在湘江邊上生活,湘江邊上的人是不是還不吃湘江里的魚。我心裏說:“馮老爹,我對不住你呀,秋蘭,我也對不住你呀!如果我能夠活下去,日後有機會一定回去找你們!”

想着想着,我就睡死過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突然聞到了一股濃郁的香味。

我深深地呼吸着那濃郁的香味,猛地睜開了眼睛,我看到宋其貴鬼笑着蹲在我面前,手上用刺刀挑着一塊肥得流油的肉,在我眼前不停地晃動,每晃動一下,熱氣騰騰的香氣就會殘忍地鑽進我的鼻孔。我的口水情不自禁地流淌出來,實在受不了這種無恥的挑逗了,我挺身而起,一把奪過宋其貴手中的刺刀,把那塊肉湊近嘴巴,狠勁地咬下一口,狼吞虎咽起來。不一會兒工夫,那一大塊肉就被我消滅了。

我抹了抹油乎乎的嘴巴,說:“老兵油子,這是什麼肉呀,這麼香!”

宋其貴笑了笑說:“靠,你吃了那麼一大塊肉,竟不知道你吃的是什麼肉,這不是瞎掰嘛!”

我也笑了笑:“吃得太快了,吃得太快了!”

弟兄們鬨笑起來。

這時,我才往火堆那邊望去,原來他們在烤着一條狗,他們誰都沒吃,讓我先吃。

我有些感動。

宋其貴這時說:“弟兄們,麻子連長已經吃了,你們放心大膽地享用吧!”

弟兄們早就眼巴巴地等着宋其貴這句話了,他的話音剛落,弟兄們就迫不及待地動起手來,把狗肉往嘴巴里塞。宋其貴大叫:“你們給俺留點,俺也沒有吃吶!你們這群餓狼!”

我也說了一聲:“給老子也留一塊,老子還沒有吃出滋味呢!”

那狗肉真他娘的香吶,從那以後我就好上了這一口,有狗肉吃,就是讓我去死,也沒有話說。狗肉下肚后,我才考慮到一個重要的問題,這狗是哪來的,因為這頓狗肉,我們差點就全部喪命。

4

那狗是村裡人家的狗,在我睡着后,宋其貴帶人去村裡把它殺了,弄到破廟裏烤了。我們都吃完后,宋其貴才老實向我交代,交代完后還說,反正事情已經做下了,要殺要剮也由我了,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式。我自己也吃了狗肉,還能咋的,也沒有責備宋其貴,只好等天明了再妥善處理了。

天亮后,我被槍聲驚醒。

大家聽到槍聲都從地上爬了起來。

這時,負責在外面警戒的弟兄跑進來,氣喘吁吁地說:“不好,鬼子上來了!”

我大聲說:“弟兄們,抄傢伙!”

我問那個警戒的弟兄:“鬼子在哪裏?”

他說:“看不清,好像到處都有,他們還朝我開了一槍,子彈從我的耳朵邊上擦過去,差點要了我的命。”

我對他含糊其辭的話有點摸不着頭腦,可我的確聽到了那聲槍響,而現在外面又沒有動靜了,一切是那麼的平靜。我又問:“子彈是從哪個方向打過來的?”

他想了想:“好像是從村裡。”

我更加納悶了,難道鬼子藏在村裡?

我就對他說:“你再出去看看!”

他遲疑了一下。

我說:“你還猶豫什麼,快去呀!”

他只好硬着頭皮出去了。他剛剛走出門,我們又聽見了一聲槍響,槍聲在這個早晨顯得那麼的清脆和真實。那兄弟這次能夠跑回來真是運氣了,那一槍沒有擊中他的頭顱或者心臟,而是打在了他的胳臂上,血流如注。我心裏明白,我們被包圍在小破廟裏了,而對方卻在破廟的四周埋伏好了,只要我們出去一個收拾一個,好在我多留了一個心眼,否則,我們要是一窩蜂衝出廟門,說不準弟兄們都會被亂槍打死。

我們躲在破廟裏各處看上去可以抵擋的地方,不敢貿然出去,以不變應萬變。

外面包圍我們的到底是什麼人?

他們到底有多少人?

我們一無所知。

我們也沒有辦法了解到,不要說出去,就是要在小廟門邊,看清外面近距離的一棵樹,也是相當困難的事情。我試過讓一個兄弟匍匐着爬到廟門邊上,看看外面的情形,結果子彈又不知從哪裏飛射出來,擦着他的頭皮掠過,驚出他一身冷汗,他爬回到我身邊:“麻子連長,沒法子,怎麼辦?”

我心裏焦躁起來,惱怒地說:“大不了衝出去,和他們拼了!”

宋其貴對我說:“麻子,你一定要冷靜,現在不是拼的時候,得想辦法。”

我說:“有什麼鳥辦法,我們就這十幾條槍,彈藥又不足,被圍在這沒有退路的破廟裏,還能夠有什麼辦法?如果不衝出去,呆在這裏面,就是鬼子不發動攻擊,困也把我們困死了!”

宋其貴獨眼的眼珠子轉了轉:“鬼子?”

我說:“你難道想到什麼辦法了?”

宋其貴說:“假如是鬼子,他們沒有必要和我們對峙,早就發動攻擊了,而且,用迫擊炮就可以把小破廟轟平,還用得着這樣嗎?俺琢磨,外面打冷槍的人不是鬼子!”

我說:“那是誰?”

宋其貴搖了搖頭:“俺也不知道。”

我罵了聲:“屁話!”

不過,我覺得宋其貴分析得還是有道理的,外面圍着我們的不一定是鬼子。我突然抬頭望了望,有了主意。我順着一根柱子爬了上去,從房頂的一個破洞口鑽了出去,趴在房頂上,我可以看清很遠的地方。我終於看到在破廟門外不遠的溝坎里、樹後面、破房子的殘牆後面,有不少穿着破舊衣服的人用槍瞄準着廟門。這些人的確不像是鬼子。

不是鬼子,那是些什麼人?我捉摸不透,也懶得捉摸了,只是想,不是鬼子的話,什麼都好說,但是必須對他們表明我們的身份,這樣僵持下去沒有什麼好處。於是我衝著他們大聲說:“喂,你們聽着,我們是抗日的八路軍,你們是些什麼人——”

我的聲音剛落,對方的槍響了,子彈在我頭頂呼嘯而過。

我接著說:“別開槍了,你們他娘的有種去打小鬼子,朝我開什麼鳥槍哇!”

槍聲停了。

破房子後面一個雙手都拿着盒子槍的人沖我說:“你們不是鬼子?”

我吼叫道:“你他娘的才是鬼子,敢情你們把我們當成鬼子了?老子和鬼子不共戴天!”

那人又說:“你們不是鬼子,為什麼要打老鄉的狗吃?我看你們根本就不是八路軍,八路軍不會做這樣下三爛的事情!你們是冒牌貨!”

我明白怎麼回事了,是宋其貴他們打狗惹的禍。我說:“打狗是我們的錯,我們實在餓得沒有辦法了,你想想,如果我們是鬼子,直接砸開老鄉的家門搶東西不就得了,還用得着偷雞摸狗嗎!你讓我過去,我們好好談談,如何?”

那人想了想說:“你把槍扔過來,你只能一個人過來!”

我說:“沒有問題!”

廟裏的宋其貴聽了我的話,焦慮地說:“麻子連長,你可別上他們的當,別上他們的當!”

我沒有理會宋其貴的話,在房頂上站了起來。對方沒有想到我會這樣做,那些槍口都對準了我,我把手中的****使勁地扔了過去,大聲說:“我過來了哇,你們如果信不過我,還認為我是鬼子,你們就開槍打死我吧,老子要是皺一下眉頭,就不是人養的!”

那人對那些用槍瞄準我的人說:“別開槍!”

我縱身從房頂跳下了去,朝他們走過去!

5

那些圍住我的人是當地的抗日游擊隊,也號稱是八路軍。那個和我說話的人是游擊隊隊長李朝陽。他得知我的情況后,就讓我把弟兄們從破廟裏帶了出來,來到了村子中央的一棵老槐樹下,讓老鄉們給我們拿來了食物。那是美美的一頓飽飯呀。宋其貴人心不足蛇吞象,他說:“要是有點酒就好咧!”我踹了他一腳:“酒沒有,尿有,你他娘的喝不?”大傢伙哈哈大笑。

我邊啃窩窩頭邊對李朝陽說:“你們是不是一直在村裡?”

李朝陽笑笑:“不是,我們是接到村裡人的信才趕過來的,開始我們也不太相信,郭亮村山勢險峻,易守難攻,鬼子也輕易不會上來,哈哈,沒有想到是你們。”

我也笑了笑:“你們真是鬼子,恐怕我們這十幾條人命就交代了!”

李朝陽很神氣的樣子:“那可不一定,這不有俺們嘛,鬼子真要消滅你們,得看俺的這倆弟兄答不答應!”

說著,他用雙手拍了拍插在腰帶上的那兩支盒子槍。

“是呀,得問問俺們李隊長的雙槍答不答應!”

李朝陽的手下說。

我突然說:“李隊長,你們的槍法可不怎麼樣呀!哈哈!”

李朝陽拉下了臉,不高興的樣子:“此話怎說?”

我還是笑着說:“你看看,你們開了那麼多槍,也就是打中了我兄弟的胳膊,那應該是瞎貓碰上死老鼠;我在房頂上,你們連我的毛都沒有打中一根!哈哈,好在我沒有出手,我要出手了,你李隊長恐怕就——”

我一直很少說話,不要說吹牛了,不知怎地,竟直通通地說出了這些話。

李朝陽的臉色變得陰沉,腮幫子鼓鼓的。

這時,有人說:“你這人怎麼說話的?俺們李隊長的槍法可不是吹的,他的雙槍讓山下的鬼子漢奸聞風喪膽!”

我冷笑了一聲。

李朝陽的臉色越來越難看,眼睛裏也在冒火。

宋其貴是個攪屎棍子,他插了一句話:“說到槍法,咱們麻子連長還用吹嗎?你們要是看到他在戰場上的樣子,非嚇得你們尿了褲子,俺懷疑你們到底有沒有打過仗,俺們可都是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看看我的左眼,看看弟兄們身上的槍傷,你們有嗎?”

李朝陽的手下也不示弱,大談李朝陽的英雄事迹。

李朝陽突然怒喝:“都別說了!”

我也突然醒悟過來。我說錯話了,我一開始就不應該說那樣的話,我是個不會說好話的人,話一多就會出問題,這不,問題來了。我也對宋其貴吼道:“他娘的,窩窩頭堵不住你的嘴呀,就你他娘的老兵油子話多!”

宋其貴吐了吐舌頭,不說話了。

李朝陽走過來,對我說:“咱們比劃比劃吧!”

我裝糊塗:“比劃什麼?李隊長。”

李朝陽沒好氣地說:“比槍法!”

不會吧,他李朝陽的氣量就這樣小,說說就要拉我比試,我就找個台階給他下:“李隊長,實在對不起,我這個人滿嘴噴糞,就算我放屁,什麼也沒有說,你看成不成?”

李朝陽臉色鐵青:“比!不比怎麼服眾!”

說完,他拉起我的手往村外走去,後面跟着所有在場的人,不知道誰大喊了一聲:“李隊長要和李麻子比槍法了——”這一喊,把村裏的老鄉們也吸引過來,嘻嘻哈哈地跟在後面看熱鬧。

來到村外,李朝陽讓兩個游擊隊員站在幾十米開外的地方,他們把碗放在了自己的頭上,臉上還掛着輕鬆的笑容,沒有一點恐懼感。李朝陽陰沉着臉對我說:“你好好看着!”

他的雙手從腰間的皮帶上拔出雙槍,同時舉了起來。

他幾乎是雙手同時摳動了板機,兩顆子彈同時出膛,朝那兩個游擊隊員的頭上飛射過去。

我心裏捏着一把汗,那可是兩條人命呀!他們可不是鬼子和漢奸,而是自己的弟兄!宋其貴站在我身邊,張大嘴巴。我們聽到陶碗脆裂的聲音,那兩顆子彈都擊中了他們頭上的碗。人群里一陣歡呼。只有我和宋其貴沒有說話,我瞪了他一眼,他的頭低了下去。

李朝陽的臉上陰轉晴,他得意地對我說:“麻子,見笑了!現在該你了。俺只要你的一個兄弟站出去頂碗,因為你不使雙槍。”

李朝陽的槍法的確不錯,也許他經常這樣表演給別人看,看剛才的場景,總有些走江湖的味道。可是真的和鬼子打仗,誰會站在那裏一動不動地讓你瞄準呀,除非他們的神經有問題。本來我還是很佩服他的槍法的,況且在他的地盤上,我也不想喧賓奪主,讓他下不了台,可他也太盛氣凌人了,我覺得一股熱血湧上了腦門。

我冷笑了一聲,說:“看我的!”

我從一個游擊隊員手中接過一個碗,遞給了宋其貴:“你過去吧,給我走遠一點!”

宋其貴臉色突然變得煞白,獨眼中呈現出驚惶的神色,兩腿微微顫抖,他的嘴唇哆嗦,想說什麼又說不出來。

我說:“老兵油子,你可別給老子尿褲子,你也是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什麼陣式沒有見過。況且,老子的槍法你又不是不知道,也不可能讓你死在我的槍下,我要你死的話,你最少也死過一百回了!去吧,不要丟人!”

宋其貴輕聲說:“麻子,你可不要手抖呀,瞄準了再打!”

我聽出了他聲音里的恐懼。

我朝他笑笑:“去吧,如果不小心把你打死了,老子馬上給自己一槍,陪你一起去見閻王!”

宋其貴戰戰兢兢地走了過去,他站在了那裏。我揚了揚手中的****:“給老子走遠一點兒!”宋其貴又走了幾步,站了下來。我又揚了揚手中的****:“再給老子走遠一點兒!”宋其貴無奈地又走了幾步,站住。我再次揚了揚手中的****:“你他娘的懷疑老子的槍法呀,再走遠一點兒!”宋其貴幾乎快哭出來了:“已經夠遠的了,還走呀?麻子,你可不是真要俺的命吧?”我咬了咬牙:“沒出息的東西,給老子走!”宋其貴無奈,只好又走了幾步,停下來,把碗頂在頭上說:“麻子,俺死也不走了,你可一定要瞄準呀!”

我可以感覺到宋其貴頭上的碗在顫抖。

我的手可沒有顫抖。

就在這時,一隻鳥兒從我頭頂掠過。我一抬頭就看到了那隻飛翔的鳥,我沒有任何考慮,揚手就朝那鳥兒開了一槍。那隻鳥兒應聲落下,羽毛飄飛。所有的人都呆了,我收起槍,對宋其貴說:“老兵油子,小鳥替你死了,你該把心放回去了吧!我說過不會讓你死的,況且,我也捨不得那個碗呀,那可是吃飯的傢伙!”

……

李朝陽其實並不服氣我的槍法比他好。李朝陽本來答應帶我去找八路軍的,結果因為這次比試,他反悔了,對我說八路軍的行蹤他也不知道,要等得到消息后再說。他還說,反正他們也算是八路軍的隊伍,跟着他也一樣打鬼子,我也不好多說什麼。我想,總有一天,我會找到上官雄和他的隊伍的,而這一天應該不會太遠了。讓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李朝陽竟然是個比我瘋狂的人,和他在一起的那段時光,真是玩得心驚肉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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