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雪地上(三)

第六十八章 雪地上(三)

一眼瞥見餐桌上的咖啡杯,竟然忘了沖洗,這是少有的,每天按部就班地做事一直都是他遵循的。沒有想到藥店男店員會打電話讓他去取葯,因為激動,所以一轉身就忘了。拿到水龍頭底下沖洗,凝結在杯上的咖啡液融入水中之後,很快就將杯子清洗乾淨。

手機就是這個時候響了起來,又是柏青,“電磁療做完了?”庄之言問道。

“還沒呢。因為人太多,要排隊的。”柏青電話那頭已經傳來了嘈雜而喧鬧的聲音。

“好,那就排着吧。我可是貼上藥了,已經好一些了。”庄之言故意說道,無非就是想讓他放棄電磁療,還是用最簡單的最實用的方法治療。同時也沒有想到會有這麼多人都會肌肉疼痛,更沒有想到會有這麼多人接受電磁療法。

“你不過來了,到時別後悔呀。”柏青調侃道。

“那就後悔好了。”庄之言隨之應道。

“我想電磁療完去至謙畫廊看看,你去嗎?”柏青問道。

“我,不去。你還是打電話問一下至謙,因為這段時間他常常不在畫廊。”庄之言說道。

“知道了,先不聊了。”聽到有人叫柏青的名字,終於輪到他了。

庄之言掛了電話,看着窗外明媚的陽光,彷彿看到空氣將地面上的雨水吸附起來,再噴射出去,異常濕熱。還是聽點什麼,將注意力分散一些。音樂庫里找了一番,還是覺得聽布魯斯比較適合此刻的心境。

雷蒙·傑克遜的布魯斯獨奏,再次感嘆這個盲人歌手的非凡的音樂才華,只是很可惜這位布魯斯巨人33歲就畫上了生命的句號。眼前不知不覺出現了這樣的場景,一個冬夜,雷蒙錄製完最後一張唱片,去了夜總會,司機沒有任何原因地沒有來接他,於是他就走路回家,結果第二天早上人們發現雷蒙已經凍死在雪地里。

如果司機來接他,如果他不去夜總會,如果他不走路回家,如果不是冬夜,哪怕任何一種假設出現或許都可以避免一死,但就是發生了不測,彷彿上天已經放下一張無形的大網,等着請君入甕。前無去路,后無退路,只有死路一條。這樣一想,不覺坦然接受。

庄之言感覺到肩膀的疼痛再次襲來,就當是上天的安排好了,用手捏着右肩膀的痛處。空氣變得越加粘稠和悶熱,越加覺得時間的漫長。

他坐在沙發上,看一本《水墨畫技法》的書,都是科教書般的說教,不感興趣。一幅畫的關鍵是構思,至於技法不過是實現構思的一個途徑。比如水墨,水彩,水粉,油畫等。他看着書的封面,灰色的封面,仿若稀釋淡化的水墨,水墨畫技法五個黑體字,豎排排列,封面底部被寥寥幾筆勾勒的一艘小船,在碧波蕩漾的水上飄着,很有水墨畫的那種一切皆於世外的淡然曠達。

電話又一次響起來,庄之言心想這次該是柏青電磁療結束了。

“我去你家,在嗎?”柏青問道。

“在。”庄之言答道。停頓片刻又道:“電磁療結束了?”

“結束了。”柏青說道。

庄之言站起來,去燒水泡茶,熱氣從水壺的嘴兒中冒出來,氤氳上升。拿出紅茶,放入玻璃茶壺中,沖入熱水,茶葉在水中翻飛起舞,然後就沉澱在杯底,顏色像是雲絮一樣從茶葉中一點點地釋放出來,水的顏色也變得越來越深,倒入玻璃茶杯中,橙紅色的液體讓人心生溫暖。

敲門聲隨之響起,庄之言不覺看了看鬧鐘,心想這麼快就到了。打開門時,發現是蘇至謙站在門外,還是驚訝地問道:“是你?”

“嗯,不歡迎。”蘇至謙笑問:“柏青還沒到?”

“一會兒就到。”庄之言說道。

“他剛才打電話給我,我說正在來你家的路上,他就說也來這裏。”蘇至謙說道。

“是這樣。”庄之言說完倒了一杯茶遞給他,“喝喝看。”

“好喝。我對茶不太挑剔,只要有色就行。”蘇至謙說道。

“有色就行,這個判斷標準還是第一次聽說,茶香才是判斷的準確。”庄之言說道。“昨天打電話給你,打了幾次無人接聽,你在繪畫吧。”

“是的。正在畫那三幅訂件。”蘇至謙答道。“畢竟答應了人家,還是要按時交畫。”

“那是。你的畫廊考慮好了要轉讓,那可是你費了一番功夫才找到的,又是黃金地段,可不要後悔呀。”庄之言說道。“柏青對畫廊沒那麼大的興緻,有也行,沒有也無所謂。這可是他的原話,是他讓我提醒你三思而後行。”

“謝謝他的好意。我已經決定不在這裏了,離開傷心之地。”蘇至謙感慨道。“沒想到拐了個彎兒,又回到原地,要是早知道這樣,就不用多此一舉了。”

“要是不拐這個彎兒,又怎麼知道此路不通。”庄之言說完,又給他續滿杯。

柏青來了,滿頭大汗,“怎麼是這番樣子?好像是跑着來的。”庄之言問道。

“車子半路壞掉了,拿去修理,我走路來的。”柏青解釋道。“這種天氣,走路都是耐力的考驗。”他跟蘇至謙打招呼道:“至謙,你先到了。”

“電磁療效果看上去不錯。”庄之言看到柏青一臉笑意盈盈的樣子,不覺問道。

“感覺沒有第一次效果好,是不是我預期太高了。”柏青看了看其他兩位說道。

“電磁療?”蘇至謙說道。“都是心裏安慰,想當初我媽媽做過,皮膚都潰爛了,後來就放棄了。”

“這樣啊。”柏青露出一臉驚訝道。“看來也不能什麼事都聽醫生的。”

“我就說嘛,還是簡單實用的方法最靠譜。”庄之言說著指着他的肩膀處說道:“要是不貼葯,這種天氣,我的肩膀彷彿掉下一般,根本就拿不起畫筆。”

“貼葯我總覺得效果一般。”柏青說道。

“一次兩次效果不明顯,用三天停三天,一個月後就知道效果如何了。這是慢功夫,滲透式治療法。”庄之言解釋道。

“滲透式治療法這種說法可是新鮮。我回去再試試。”柏青說道。他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事情似的,“至謙,畫廊真要轉讓,到時不要反悔呀,趁現在還來得及。”

“不會反悔的,我決定回老家了。”蘇至謙笑道。

“慢慢搬,反正我不急用畫廊。”柏青又道。

紅茶漸漸變淡,味道和顏色都是。

“茶葉該換了。”庄之言說著就準備重新泡茶。

“我回畫廊。”蘇至謙也站起身來,走向了玄關處。

“我也要回家了,昨天晚上畫了一個開頭,就因為脊背難受被迫停下來。”柏青說著也起身要走,“正好買葯,我也貼一個月看看。但願有你說的效果。我看看是什麼葯?”

“在茶几下面的抽屜里,自己看。”庄之言說完就將蘇至謙送至門口。

“傷濕止痛膏。”就在柏青想要關上抽屜的時候,他看到了一個令他瞬間就驚慌失措的葯,那是他的爸爸在胃癌期間時常吃的葯,他不會記錯,一個字都不會錯。難道庄之言也吃這種葯。

“找到沒有?”庄之言的聲音越來越近了,他正返回客廳。

“傷濕止痛膏。看到了。”柏青連聲應道。然後他慌亂地合上抽屜,說道:“我也該走了。”

“好吧。”庄之言又送他到門口。看着兩個人先後離去,一個即將離開這座城市,一個卻想回來,對同一個地方兩個人的選擇是截然相反的,到底是什麼讓他們做出了這樣的選擇,是命運。每個人都有自己該走的路,該停留的地方,該選擇的人。

庄之言又打開音響,繼續聽雷蒙·傑克遜的布魯斯獨奏,眼前突然就出現了一片廣袤的白茫茫的雪地,一個人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如此渺小,孤獨。如果有一個人及時發現他,也就不會死去,剛才沒有想到這個假設。要是剛好他路過一定會將他救起,一定會的。那是一個活生生的生命,在危難的時候本應得到救助,可是卻沒有一種假設成立,這樣想着,更替雷蒙遺憾,可惜。

他走向畫室,該是繪畫的時候了,揮毫潑墨,迅速將那個身影留在了畫面上。但是他卻做了一個大膽的想像,在他的周圍有很多雙眼睛注視他,卻無人伸出援助之手。過於悲涼,凄婉的畫面,其實現實比畫面本身還要凄涼,當他一個人躺下來的時候,在他意識尚存的時候,他多麼想活下來,那一刻他的絕望和無助誰能體會。

庄之言再次意識到他是一個畫家,用敏感細膩的一顆心盡量去感同身受,雖然很難完滿,但還是努力去體會人物的心裏。因此他也常常感覺到孤獨,悲涼,無望,都是畫面上的人物留給他的饋贈。

繪畫這麼多年,留在了畫面上的多是命運多舛的人,心靈上的烙印深刻。

放下畫筆,看着畫,彷彿躺在雪地上的雷蒙正緩緩地站起來,走出了畫面,走回了家中。

這不過是他的美好的願望,那幅《雪地上》上的雷蒙依然躺在那裏,依然在他的畫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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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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