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誰是你的陪伴(四)
米加加還沉浸在自己命運的漩渦里,她表情木然地看着窗外。她突然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轉過身來說道:“那天我看到林亦舒忙着捐款的事。當時看到她很忙,也沒詳細問。”
“我知道這事,夏知秋捐出了全部家當資助那些在音樂上有夢想的人,林亦舒是遵照遺囑辦的。”陳染說道。
“什麼?”米加加的精神立刻就集中了過來。“真的?”
“真的。”陳染說道。
“那麼平靜,就沒點兒想法。”米加加問道。
“羨慕,她完成了心愿。不是每個人都能在臨終前完成心愿的。”陳染說道。
片刻的寂靜,米加加歪着頭看着她,笑道:“也是。”
“我就是這樣想的。”陳染強調道。
“我信你,我很意外,沒有想到夏知秋是這樣的選擇。”米加加又一次看向了窗外,滿眼漠然,聲音輕飄飄地說道:“她活出了自己。”
陳染看着她,然後問道:“加加,你有什麼心事嗎?”
“心事?”米加加詭秘地一笑問道:“什麼心事?”
“我怎麼感覺到你有什麼事,又不好意思開口似的。”陳染說道。
“我?有嗎?”米加加強顏歡笑道。
米加加不是一個好演員,假裝得不徹底,陳染一眼就識破了她,“到底是什麼事?莫不是要跟蘇至謙和好又不好意思開口,還是工作上的事情?”
“我可能,可能要辭職。”米加加遲疑地說道,然後看了陳染一眼,又道:“我想去西藏,去半年。”
“加加,你這是逃避。”陳染說道。
“我也想為了自己再活一次。”米加加的聲音是苦澀的,又道:“我什麼都沒有了。陳染,我什麼都沒有了。”
陳染看到這一幕,很心酸,“加加,你要振作起來。”不知道這樣的勸慰能有多少效果,但是此時她也只有這句話了。
“知道,我知道。”米加加重複道,一臉茫然。
“加加,那你不辭職了?”陳染趁機問道。不過是想確認米加加所說的知道,到底有多少入了心。
“暫時吧,我想。”米加加說道。
陳染想這也是好的,也許過了暫時,就改變了想法。
米加加自言自語道:“其實我很早就有去西藏的打算,人一旦在那種天高地闊的地方,就什麼煩惱都沒有了。”
“你總得回來呀,回來面對的還是現在的一切。”陳染說道。
“陳染,過幾天就是我爸爸媽媽的忌日,他們相互陪伴着一同去了天堂,為什麼把我一個人丟下了?”米加加有氣無力地說道,然後眼睛就潮濕起來。
“加加,他們是因為受不了被工廠辭退的刺激,是一時想不開才選擇了不歸路,要是他們還活着的話,一定早就後悔了。”陳染說道,同時也覺得這樣的規勸很明顯就是無的放矢。
米加加沒有說話,看着陳染,突然間淚如雨下。
“我的爸爸媽媽就那樣離開了,完全忘記了他們還有一個女兒,我把他們當成最親的人,可是他們呢?他們為什麼就不能為了我而活下來?難道我不值得他們活下來嗎?難道我跟他們一起活着,那麼可怕嗎?不是很多父母為了孩子可以付出一切嗎?他們為什麼就不能為了我活下來呢?這是為什麼呀,為什麼呀?”米加加喋喋不休地說道,她揚起臉,滿臉都是令人心碎的悲傷。
“加加。你別那樣想,他們的離開就是意外。”陳染無力地說道。
“是意外。”米加加聲音嘶啞,淚光閃閃地說道:“我遇到的總是意外。”
“加加。”陳染輕聲地叫她,好像她就是一個需要安慰的孩子,“加加不要這樣對自己,學會忘記。”
陳染還想說加加學會原諒,學會寬容,但是她覺得沒有理由這樣說,一個人的經歷,只有本人能感同身後。她也知道這樣說的結果只能讓米加加更加的反感,更加地感覺到她沒能站在她的角度想問題,更加覺得她自己的勢單力薄,孤軍奮戰。
米加加酸楚地一笑,眼睛裏含着晶瑩的淚水,說道:“我也想忘記,可是有些事情越是想忘記,越是無法忘記,就像我的影子一樣伴隨着我。”
“加加。”陳染拉過米加加的手,在她手指的關節處撫摸着,想要把那些皮膚褶皺熨平,像是熨平她心裏的那些跌宕起伏的往事,當她意識到時才覺得這就是異想天開。
“我記得上小學時我參加繪畫比賽,我得了第一名。然後我的爸爸媽媽帶着我去吃肯德基,那是我第一次吃洋快餐。我一進去就喜歡上了那裏,在餐廳里竟然還有兒童滑梯,我看着那些玩耍的孩子,心裏暗暗地說,我要是小几歲,我一定也跳進去跟他們玩得天翻地覆,而那時我若是進去了,一定會招來人們不懷好意的目光。”米加加眼睛看着一處不緊不慢地,自言自語道:“我的爸爸媽媽為什麼沒能早一點兒帶我去那裏,我就可以玩滑梯了。那麼鮮艷的顏色,真漂亮。我真羨慕那些孩子。”
米加加喝了一口水,繼續說道:“然後我就記得我媽媽看着圖片問我,你是吃新奧爾良烤翅還是香辣雞翅?這些食物的名字我雖然聽過,但是從未品嘗過這些食物,我哪裏知道哪種好吃,竟然一時間愣在那裏,我就從字意上面理解它們的味道,可是無論如何我也想像不出新奧爾良到底是什麼味道,於是我就告訴媽媽,我要新奧爾良烤翅。”
“接着我爸爸指着圖片又問我,加加,你想吃勁脆雞腿堡,田園雞腿堡,深海鱈魚堡,還有香辣雞腿堡?我的大腦一時短路了,對於爸爸說的各種堡傻了眼,心想幹嘛弄出這麼多品種出來,讓選擇變得如此艱難。我就問爸爸媽媽,我能不能一種選一個。當時他們幾乎是異口同聲地答道,不能,只能選一種。他們是默契的,相愛的,他們不是不愛我,只是他們更相愛而已。否則也不會雙雙離世,留下我自己了。”米加加用蒼涼的聲調說道。
米加加好像完全就忘記了身邊還有陳染這個人,眼神里流露出哀婉的神情,繼續說道:“我多想每一種都嘗一下,但是看着爸爸媽媽的眼神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於是他們兩個人就看着我把一個堡吃完,把奧爾良烤雞翅吃乾淨。然後他們相互對視了一眼,相視一笑。”
“加加,不要說了。”陳染深深地看着她,看了一會兒,她又道:“你現在活得很好,你憑藉著自己的努力活得很好。”
米加加根本不理睬陳染說的話,依然在自顧自地說著:“我知道蘇至謙愛我,可是跟我爸爸媽媽的感情相比,我們的感情又算得了什麼,他不能為了我去死。他更愛他的媽媽,也許他們曾經相依為命的緣故吧。相依為命可以把兩個人變成一個人,可以一同生,一同死。相依為命,倉頡造字的時候,為什麼要創造這麼多令人不寒而慄的詞彙。總是讓我們在不經意間使用這些詞彙,讓我們的情緒又一次雪上加霜。”
“加加,不要折磨自己了,那是兩碼事,兩碼事。”陳染迫不及待地想辨析出愛情和親情的區別,還是沒有找出合適的語句,說出的不過是兩碼事,也不算什麼。
“我看就是一碼事,是愛一個人的程度。如果我的爸爸媽媽更愛我,就不會離開我,如果蘇至謙更愛我,就不會每天盯着他媽媽的相片看。我又不是三歲的孩子,我知道全身心愛一個人的時候,是什麼樣子。”米加加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齒,鬼魅地笑道。
陳染無言以對,米加加毫無道理的邏輯已經把她直接打入了另側,她無論說什麼都無濟於事,都徒勞無功。又何必在這個時候跟她講道理,米加加不過是想藉助一些事,來滿足一下心裏的平衡,好像經過她的口說出來就變成了事實一樣,她是為了接下來的殘酷生活蓄積一些力量,包括她說的去西藏也是力量的一部分。
“陳染,給我倒杯水。”米加加毫不客氣地說道。
“好的。”陳染乖乖地站起來,給她打了一杯水,放到她的面前,說實在的看到米加加這樣指使人做事情,說明她的元氣在漸漸恢復,她的熱情在慢慢複位。
果然過了一會兒,米加加就大張旗鼓地大笑了,跟剛才完全判若兩人,“那天我看到周舫跟李曼在一起,就是我以前所在的雜誌社的那個李曼。這才叫魚找魚,蝦找蝦,他們兩個才是一路貨色。”她不以為然地說道。
“你就盼着點兒別人好吧。”陳染擠兌她,這個時候的米加加不會介意的,因為她又恢復了曾經的那個米加加。
“我才不呢。”米加加不屑一顧的樣子,真是了得。說罷她站起身來,“我回家了。上個星期加班,家裏簡直快成萬花筒了。”
“這個比喻太美化你了,你就直接說成豬窩就好了。”陳染再次嘲弄道。
“你總是在我心情好的時候,無情地打擊我,在我心情不好的時候,又束手無策。什麼好朋友,就是損友。”米加加顛倒黑白的說辭,把自己都逗笑了。“我開玩笑的。我這叫先苦后甜。”
“行了,別亂用成語了,根本就不是你形容的情況。”陳染說道。
米加加搖着手裏的鑰匙,裊娜着腰肢走出去,她又快樂起來,回到家她一定是哼着小曲,清理家中的垃圾戰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