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女嬰
深夜,沒有月亮,連星星也沒有一顆,天空如同被墨汁浸過,黑得沒有一絲光亮,暗沉沉地讓人心頭不由自主地跟着壓抑起來。
“吱呀——”街對面的醫館也關了門,將一絲暗黃的光線掩進了門后,鐵匠原鐘放下手中剛剛打好的鐵剷頭,拖着略微疲憊的身子走到門口,準備回後院去看老婆兒子。
上個月老婆夏氏剛剛給他添了個大胖兒子,小傢伙天庭飽滿,地閣方圓,一副福相,把個原鐘樂得合不上嘴,干起活來也特別有勁頭,叮叮噹噹一天下來雖說出了不少力氣,卻還是紅光滿面,一邊哼着跑調的小曲一邊踱到了門口,準備去關那兩扇簡陋的木門。
門外一片漆黑,看着有些滲人,原鐘也不甚在意,都住了幾十年的太平地方,能有什麼!
他伸了個懶腰,扭了扭發酸的脖子,*地抬起了頭。
誰知,這一看,驚得他下巴險些掉下來,只見原本漆黑的夜空竟然不知何時變做了紫紅色!
是的,紫紅色的雲彩在夜空中形成了一個急速旋轉的漩渦,翻滾洶湧,挾着毀天滅地的威壓,,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壓下來,好像要把這個小小的村子整個壓扁。
他一時呆住,不知如何反應,就這麼獃獃地抬着頭看着那紫雲,卻見那雲團忽然又裂開了一個縫隙,一股柔和的金光傾瀉而下,彷彿把那紫色從中撕開,緊接着一抹白色的事物順着那金光就緩緩飄落。
落地的剎那,金光消失了。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跟着那個事物往下,卻見一團白色的事物靜靜地躺在腳下,那紫雲把周圍都染做了紫紅色,唯獨那一團白色不受浸染,如同冬日的一團白雪,閃爍着清冷潔白的光澤。
“哇~哇~”
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了原鐘的耳朵,讓他不禁打了個激靈,這分明是嬰兒的哭聲啊!
原鐘循聲望去,發覺聲音來自那一團白色的事物,不由心下駭然,心道這是哪兒來的嬰兒,怎麼會從天上掉下來?卻又鬼使神差地朝門外走去,這才發現那壓抑在頭頂的紫紅雲團已然無影無蹤,就像不曾出現過一樣。
天空依舊漆黑暗沉,他卻真的覺得有些滲人了。
嬰兒就在他的腳下他,外面的襁褓……呃,暫且稱為襁褓吧,是一團如雪般晶瑩的白紗,若隱若現的金色卍字輪遍佈其上——誰家包孩子的襁褓不圖個喜慶,怎麼這個竟是個白色的紗布?
他彎下腰,伸出了手,卻遲遲不敢抱起地上那團雪白,就這麼瞪着,額頭冷汗涔涔。
“哇~”
又是一聲,似乎竟帶着委屈的催促,嚇得他渾身一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連滾帶爬地進了鋪子,手忙腳亂地關了門,他第一次覺得鋪門太薄太簡陋,恨不得是兩扇鐵門才好。
“哇~哇~哇~”
聲音響越來越大,卻彷彿只傳入他一個人的耳朵里,兩邊和對面的街坊離得這麼近居然就沒一個聽見的。
原鐘連心都哆嗦起來,本能地想往後院跑去,卻又停下了腳步,後院可是有他的兒子呢,驚擾了可怎麼得了?
又呆立半晌,一狠心一咬牙,又開了門,迅速抱起了地上的嬰兒。
觸手冰涼!就像是捧起了一團冰雪。他哆嗦着,猶豫着,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放下吧,這女嬰頗有幾分纏上他的意思,抱走吧,抱哪兒去?誰知道這是個什麼來歷的孩子,萬一傷了自家的大胖兒子他得不償失呀,再說他那個老婆的性子,怎可能容下一個來歷不明的孩子?
就在他恐懼苦惱,思來想去的時候,一個人影直奔了對面的醫館,接着是叫門的聲音“沈大夫,我家小兒突然發熱,求你快去看看吧!”
接着對面醫館燈亮起,不多時一個略有些清瘦,背着藥箱的身影一邊繫着外袍帶子一邊走了出來,也沒多餘的話掩了門就跟着先前叩門的人離去。
原鐘又呆了一呆,終是下了決心,也不管對方能不能聽懂,對着懷裏的女嬰道:“不知道你為何非要跟着我,奈何我真的無力撫養於你,對面的沈言大夫宅心仁厚,不若我將你送去他那,他無兒無女,必可厚待於你,如何?”
就見懷中那嬰兒倏地睜開了眼睛,頓時只覺流光溢彩,靈氣四射,竟不似一個懵懂嬰兒的眼神。
嬰兒就這麼看了原鐘一眼,復又閉上了眼睛,哭聲就此停止。
原鐘抹了一把額頭的冷汗,估摸着沈言還得過一會兒才能回來,連忙抱了嬰兒,縮着脖子,一溜小跑穿過大街到了沈言的醫館門前,輕輕推開摸了進去,將嬰兒放在了沈言看診經常用的桌子上。嬰兒不哭不鬧,閉着眼睛好似睡熟一般。原鐘鬆了口氣,瞅着四下無人,又趕緊溜回了對面自己的鐵匠鋪子。然後緊緊關了鋪門,直奔後院而去。
卻說沈言,也就是醫館的主人,給村東王勝家孩子看診回來,人已經疲憊不堪,那孩子本不是什麼大病,尋常發熱而已,他去之前就備了一些對症的藥物,倒也不甚麻煩,只是從醫館到村東路不算近,走得又急,一時有些氣息不勻。畢竟沈言也是年近不惑的人了,體力不比年輕的時候了。
進得門來,他也不準備點蠟燭了。醫館不大,朝着大街的兩間的是他看診的地方,後面稍小的兩間的起居生活的地方,都住了幾十年了,閉着眼睛也走不錯。
沈言就這麼摸黑上了醫館的門,拖着沉重的步子往內室走去,卻聽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傳來,在這寂靜的室內聽的分外真切。
這地方民風淳樸,一直不曾有什麼作姦犯科的事情發生,他在這裏也頗有幾分聲望,村民對他都是尊敬有加的,所以他也不以為意,也許是哪家的貓啊狗啊誤闖了進來吧。
他這樣想着,卻還是摸出火石,點燃了蠟燭。於是他就看到了桌子上的一團白紗。
沈言楞了一下,慢慢走過去,就看到了白紗中裹着的嬰兒,燈光下的嬰兒粉粉嫩嫩一團,精緻的小臉彷彿奪了天地造化,散發著聖潔的光芒,令人不敢直視。
多麼可愛的嬰孩!也不知道是誰家的,為何會出現在自己的醫館?沈言嘆了口氣,將嬰兒抱起,進了內室。如此深夜,就先收留一下吧,待明日在村中打聽一下,看是否有人丟了孩子。
一夜過去,嬰兒不哭不鬧,讓沈言大感驚奇,對其竟多了幾分喜愛與不舍。
但沈言還是洗漱一番,開了醫館大門,正準備抱着嬰兒出門,就見對面鐵匠鋪子的原鐘縮頭縮腦的在醫館門口觀望,連忙招呼了一聲。
原鐘的臉一下變了顏色,忽青忽紅的,也不敢看沈言:“沈大夫早啊。”他似乎剛剛看到沈言懷中抱着的嬰兒,“這個是……”
沈言低頭看看,微微笑道:“一個嬰孩,也不知是誰家的,昨晚半夜放到了醫館,我正準備去村裡問問,哦,對了——”他頓了一頓,又道:“原大哥每日深夜勞作,昨晚可有看到什麼人到我這醫館來?”
“啊——”原鐘明顯吃了一驚,但看到沈言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心又定了下來,盤算着自己的小九九,口中含糊道:“沒,沒有。”
沈言對他的神情有些奇怪,“那原大哥今天來是……”
“我……”原鐘欲言又止,伸長脖子看了看沈言懷裏的嬰兒,咬了咬牙方才下了決心,刻意壓低聲音道:“沈大夫,你不必去打聽了,這個嬰孩不是村裏的人!”
也不待沈言開口,他就繼續道:“昨晚你不是去王勝家出診了嗎?就你走後不久,我就看到你這醫館上方,一片紫紅……”他將昨晚發生在他眼前的一切變成了發生在沈言離開后,把地點換成了沈言的醫館,只說看到一團白色的東西落下,其餘也不清楚,今早特意過來看看。
沈言聽他說得信誓旦旦,雖覺得離奇,又覺得不像這種打鐵的粗人可以編造出來的,一時也不知該不該信,皺着眉頭沉默下來。
“要我說呀,沈大夫,這是老天爺看你無兒無女的,特意賜給你的。”原鐵說著吉利話,又問了一句,“這……是男孩還是女孩啊?”
“這個……”沈言一時怔住,他從未解開過嬰兒身上的襁褓,竟然還真不知道!
“是個女兒!”隨着話音先進來的是一股幾個月不洗澡的餿味,別說沈言這個略有潔癖的大夫,就連原鐘這個打鐵的粗人都忍不住掩了口鼻,往後退了幾步,試圖躲開。
一個穿着八卦袍,頭戴逍遙巾的道人大步跨了進來,只不過他的八卦袍髒的都看不出本來的顏色了,上面還有七八個新舊不一的口子,頭頂的逍遙巾是歪的,後面的飄帶一根搭在肩膀上,另外一根乾脆翻過頭頂垂到了臉上。
沈言忍不住皺眉,只不過他涵養極好,不肯失了風度,看着進來的邋遢道人施禮道:“還請道長賜教。”
邋遢道人並不回答,也不見他如何動作,那嬰兒已經到了他懷中,奇怪的是他那一身衝天的餿味居然沒讓嬰兒啼哭,反而是睜開了黑白分明的眼睛瞪着對方。
“天意,天意,可惜了我的化雪禪衣。你就喚作沈衣雪吧。”他對着懷裏的嬰兒輕嘆一聲,就在沈言和原鐘的目瞪口呆下,那嬰兒身上的白紗竟如雪融化,只餘一個光溜溜的嬰兒身子在他手上,那白紗上的金色卍字如有靈性一般,紛紛聚在嬰兒心口的位置,如同印在肌膚上一般。
聽到“沈衣雪”三個字,沈言心頭一震,胸口似有濁氣上涌,“噗——”地一聲,竟然吐出了一口黑血來,然後立馬就覺得通身舒泰,神清氣爽,心下驚疑不定又有着幾分欣喜。不由看向女嬰,卻見她正在微笑看着自己,那神情怎麼都不像一個滿月的嬰兒。
道人又將女嬰交到沈言手上,道:“你妙手仁心,救人無數,卻只有兩年的陽壽……”
“道長所言非虛,”沈言低頭看着懷中女嬰,心下憐惜,想到自己最近經常頭暈乏力,暗嘆自己命苦,一生無兒無女,如今一個救人無數,玉雪可愛的女兒出現在眼前,卻仍不得天倫之樂。
壓下心頭不舍,嘆道:“我會將她交給一戶良善人家撫養的。”
道人搖頭,對沈言呵呵一笑,道:“沈大夫剛才可有感覺身體異樣?”
沈言一怔,不解地望着邋遢道人,就聽道人含笑道:“你這個女兒會帶給你十年陽壽及好運,但這已經是極限了。”
“十年陽壽?”沈言一時不知該如何反應,卻知道這道人說的極有可能,就剛剛沈衣雪三個字一出,他就覺得自己身體的隱疾似乎消除了不少。然而如此玄妙的事情,讓他一時如墜夢中。
“道長——”一旁半天沒有開口的原鐘忽然有點後悔昨晚把女嬰偷送到醫館了,早知道這是個能帶來陽壽好運的福星,還不如當時自己留下撫養,如今卻平白便宜了他人。
道人意味深長地看了原鐘一眼,那眼光似乎可以洞悉一切,“緣分如此,強求不得。這嬰孩將來必將還會入你的家門。”
說著他又自懷中取出一物,放到女嬰胸口。此物一出,頓時滿室生輝,光華燦爛,霞光瑞彩,細看卻是一個嬰兒巴掌大小的物件,雕琢成一朵蓮花形狀,七片花瓣環繞,藍紅青紫黃綠白,顏色各不相同,不但栩栩如生而且渾然一體,中間又有七顆白色的珠子鑲嵌,圍繞着中間一顆稍微大些的珠子,恰如花蕊。
沈言細看,忍不住道:“舍利子?”
道人點頭,又道:“在她十六歲嫁人之前不可離身,”轉頭看着原鐘,“而且她只能嫁給你的兒子,你最好莫有其他想法。”
原鐘還在懊悔將女嬰送給沈言的事情,聞言忙不迭點頭,“是是是,道長,我一定讓我兒子娶她,她……”
他想問着女嬰能給自己帶來什麼好處,最好是財運什麼的,可惜被道人洞穿意圖:“到時候自會知曉。”
此時醫館門口已經聚了不少看熱鬧的村民,說什麼的都有,有恭喜沈言中年得女的,有質疑女嬰來歷的,還有打聽道人身份的,不一而足,卻都沒一個敢踏進醫館的。
道人從人群中穿過,熏得眾人紛紛讓路,他卻自顧自哈哈大笑:“無始無終,無父無夫,三世輪迴,一線生機。”
聲音不大,也只有離得近的人可以聽到,十六個字說完,他的人也憑空消失。
身後的村民這才反應過來,一個個俯身膜拜,大呼“神仙顯靈啦——”只有原鐘捶胸頓足,後悔啊!
果然,自沈言得了這個女嬰之後,就好像返老還童一般,四十多的人,看上去就像三十齣頭,而且似乎真有好運傍身,好到走路有個水坑都能恰巧躲過的地步,惹得村民紛紛羨慕,直說這是好人好報。
日子就這麼波瀾不驚地過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