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沉睡之後
靈虛秘境中,於花海燦爛,靜水流深處有一個女子靜靜地躺在一方圓台上。她閉着眼,睫毛又卷又長,恬淡的樣子讓人明白什麼是歲月靜好。可古人云,逝者已逝,生者悲傷。即便她未逝,可陷入無窮無盡的沉睡之中,亦讓人悲傷。
我究竟要如何做,你才能醒來?
季子揚負手靜靜地站在女子身前。他穿着一件墨色的長衫,單薄的身子被花和葉的世界簇擁着,卻顯落寞。四周都靜悄悄的,連風也只是輕輕地吹,生怕驚擾了這人,亂了這片沉寂。葉落下,落在季子揚的肩頭,他伸手將它拂去,眼中是綿綿無盡的傷感和愧疚。修長的手落在女子的臉頰上,他的指尖劃過她的眉,她的眼角,她的唇。
“你不是神嗎?有能力號令天地,執掌萬物。那為何卻遲遲不肯醒來?”
他的質問,沒有人回答。只有山谷中潺潺水聲在回應。
女子安然沉睡的樣子讓他深感無奈。他只能在心裏默默地長嘆一口氣。羲和啊,你是上古之神,神有神的尊榮。你本該逝去,而我卻強行將你留下。你,是否會怪我?你放心,季子揚就算一生勞累奔波,窮盡世間一切也會讓你重新睜眼,看看這個世界。人間至美之風景,怎能少了你的顏色?
……
他轉身,走向自己的大殿,長明台。
“屬下參見靈王!”娃娃音跪在殿下,他雖位於下方,但身姿挺拔,沒有卑躬屈膝,畢恭畢敬的唯唯諾諾,可看得出他十分敬重這位新靈王。
“木拓,要你查的如何了?”季子揚不知何時換上了一襲紅衣,他坐在靈座之上,手裏拿着一把小扇。
原來娃娃音的名字叫做木拓。
木拓抱拳,“此事已有眉目。玄都的后卿已經在外等候,靈王見了他,就應當知曉了。”說罷,木拓又呈上一方摺子,繼續說道,“九重天遞來的密帖,要求靈王親啟。”
季子揚接過,拿在手裏卻遲遲不打開,而是若有所思地看着木拓。他問道,“你一點也不擔心?”
木拓淡淡一笑,他自然知道這方仙界這方密帖是什麼,無非是要季子揚重歸仙界,回頭是岸云云。他看上去十分輕鬆,答得也很快,“屬下沒有什麼可擔心的。因為屬下明白靈王不會走。至少在靈花谷中的夫人一日未醒,您就一日不會舍下靈族。畢竟九重天是容不下夫人的,而在這世間唯有靈族與神族同生,上古之事也只有靈族最清楚,要想救醒夫人,留在靈族才是最好的選擇。”
“你分析得合理。我這人一向誠信,當初既是我應了你們,自然不會棄靈族而去。”季子揚看看手中的這方帖子,輕蔑地笑了笑,需則用,完則棄。如此,不回也罷。他伸手,將那密帖投入火爐當中。
“日後我與靈族,同生死。”
木拓頷首,“在這世上,只要靈王想做之事,不論天道,不論罔常。我靈族上下皆為您驅使!”
在這一刻季子揚看清了崑崙和靈族的區別。崑崙需要的是不斷的奉獻和犧牲,衡量的標準是倫常與天命。而靈族需要的是守護,在這裏守護者就是他們的信仰和標準,而他們會用畢生精力去追隨信仰。崑崙之人有的更多的是丟不開的責任,而這恰巧也是一種束縛。而靈族恣意洒脫,可張揚可沉寂。本質上兩者就已經不同。
木拓轉身退出殿外,替季子揚傳來了后卿。再見到后卿,他憔悴了不少,面色很嚴肅沉重。要知道當日羲和差點喪命,如今又失神力再度陷入沉睡,玄都上下皆是人心惶惶。而才歸屬不久的冥宮也在暗自搜集餘下神器,欲圖不軌。后卿七夜未合眼,嚴加整治玄都,這才稍稍安穩下來。
說實話季子揚十分欣賞后卿的忠心。即便羲和沉睡,在不知道是否能有挽救的機會下他還能在玄都以閣老身份自居,從不妄圖尊位。不為名利所動也是讓人欽佩的。所以季子揚對他倒還是信任,開口時語氣也十分平和,“你匆忙而來,可有何急事?”
“后卿此次前來是要帶走神主。畢竟羲皇是玄都的主人,留在靈族,着實不合適。”
“的確不合適。”季子揚點頭表示贊同,他從靈座上起來,淡淡地說道,“不過你應當知道,靈花谷環繞着六合中最為純凈濃厚的靈氣。留在這裏,對她才是最好的。你身為臣下,暫代玄都,應有準確的判斷力才是。”
后卿躬身,答曰,“靈花谷是一塊寶地不假。只是要在那裏養到蘇醒,怕是要等上個幾百萬年。如若我說我已有法子喚醒神主,不知靈王是否准許后卿將神主帶走?”
季子揚大喜,忙問,“什麼辦法?”
后卿深深地看了季子揚一眼,“這辦法,恐怕靈王您做不到。”
“試問靈王,天下人之命與她相比,誰更重要?”
季子揚大概已經猜到后卿之法,同樣的問題他也曾問過自己,現在他的答案很簡單。
“我願傾天下,換她一人之命。”
“你果然變了。”后卿如是說道,他沉默片刻終是開口,“神主元神微弱,當日日以凡人的元氣奉養她,直到神主蘇醒為止。”
不得不承認,后卿辦法又快又好。只是凡人的元氣,一旦被抽取,那人便不入輪迴,永墜十八層苦海當中。未免有些殘忍。
許是看到了季子揚的猶豫,后卿再度開口,“看來靈王還是將神主交與我更為妥當。”
“不必。”季子揚立刻回絕,他眼中滿是堅定,“如果這是唯一的辦法。我會讓她醒來。這是我欠她的。”
“如此甚好。”后卿頓了頓,突然問,“你可否帶我去見見她?”
“好。”
季子揚一揮衣袖,為後卿打開靈花谷的結界。
沿路尋去,在花海最為繁盛的地方,在流水的盡頭,他找到了她。后卿看着她,心裏既有欣喜,又有幾分莫名的惆悵。喜從何來他不知,憂從何來,他仍不知。那張恬靜美麗的臉在他心底烙下一個印記,永不消散。這些年他一直在仰望她,畢恭畢敬地跟在她身後。有誰知暗夜裏那顆真心?
她還是從前的樣子,他依舊這樣看着她。究竟是什麼變了呢?明明什麼都沒變,他只是漸漸覺得他的太陽離他越來越遠了……
后卿駐足片刻,隨後他張開手掌,掌心處有一抹淺紫色的元氣飛出。飄飄搖搖,最後落在羲和的身上。她眉間亮起一抹紫色神印,漸漸地又消失了。
后卿笑了笑,又嘆了一口氣,最終還是轉身離開。
“見過了?”
季子揚站在後卿身後,冷不防問。
后卿躬身拱手,沉聲應道,“謝靈王成全。今日的元氣我已奉養給神主。以後每天我都會來靈虛秘境,希望靈王能下令放行。”
“可以。”季子揚點頭,舒爾他又沉沉開口說道,“其實你不應該懷疑我。在這個世界上只有我不會傷害她。”
“是么?”后卿低頭輕笑,他垂聲說道,“可當初是你一次次傷她。何況現在你得了神力,又要我如何相信你呢?若非當日在崑崙你幫了她,我就不會任由你留她在這兒。”
“不管怎麼說,希望你能好好待她。后卿告退。”
季子揚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半晌,目光深沉,他淡淡地開口,“后卿閣下心裏是有她的吧。”
后卿聞言,腳步一頓,他的背影一僵。眼中飛快地閃過不一樣的情緒,最終一切還是被深深的無奈掩蓋下去。他聲音有些嘶啞地答道,“對她,后卿永遠是臣子。”
一陣風起,落葉迴旋,成就一片悲傷。
季子揚靠在靈座上,扇子一下下有規律地敲打在掌心。他的心現在十分平靜,靜的可怕。這世上究竟何為愛恨,何為情義?如今的他放眼世間,曾經的黎明蒼生再難左右與他。現在只有她,也唯有她,才能讓他的心微微一動。
他錯了。
他想要留住她,不管用盡什麼辦法,這一次他要留住她,陪在她身邊。
“木拓。”
“屬下在。”
“后卿的辦法你可聽清楚了?”
“聽清楚了。”
“既是如此,便下去辦吧。”
木拓抬頭看看季子揚,“靈王如此做,恐會犯下罪孽。”
“她本是神,六合中人皆是她的子民。為她死,為她生,本就是天道。倘若真的有什麼業障惡報,就統統應在我身上好了。總之現在,我是不忍叫她再受一絲苦楚。”季子揚一字一句道,“放心,我不會後悔。什麼東西都不及她重要。”
木拓用他那娃娃音鏗鏘答道,“屬下這就去辦。”
太多的人,太多的事,隨着時間的流逝,一切都已經改變。
天機佇立在九重天東華門外,心生感嘆。季子揚成了靈王,與天界作對,說到底有他不可推卸的責任。只不過不論事情的起因究竟如何,他站在崑崙的對立面上,愧對師祖,愧對六合百姓,他就已經錯了。
此番,他就是前來請命,打擊靈族,以正天界尊位。
這道門,他跨過,同門之誼就真的煙消雲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