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各懷心事
山間細雨綿綿,季子揚站在皎月峽外,靜默不語。才多長時間梨花樹已經漸漸長高了。身後傳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原是身着流光綵衣的暮歸雨,她身上獨特的香氣頓時瀰漫四周。她走到他身後,手中的傘替他遮去半邊風雨。
“怎麼到這兒來了?”她輕聲問。其實她何嘗不知他心中所想,原本在大婚當日他棄她而去之時,她已心如死灰。本想在隱於深山過完餘生,怎奈當天機親自來勸她時,她還是動搖了。
季子揚沒有答話,他的思緒早已隨着漫天飛絮流落於遙遠他鄉。
暮歸雨握住他的手,一絲涼意透過她的手直傳到心。她心中悲苦又無可奈何,只得任由淚滑落,嗚咽着道,“子揚,不論你走得多遠,只要你回頭,我就站在你身後。永世不離。”
“花神殿下。”季子清轉過頭來看她,回握住她的手,“我還是那句話,你於我是仙友、至交。你應當有更好的良配。”說話時,他將她的手輕輕移開,淡漠的眼未起波瀾。
暮歸雨似乎是釋然了,她笑笑,“世間有很多事是你能左右的,可唯獨這個情字,讓人痴狂,讓人深陷,不受控制。我不逼你,只求能常伴你左右。”
“更何況,心悅君耳,與君無關。”
暮歸雨低頭看看這還未長成的梨花樹,“我知道你與子虞之間的感情,我也知道你們不是親兄妹。可這註定是一場孽緣,子揚啊,你是她的劫!你放下吧,只有你放下,一切才會結束。她不會再有災禍,你也不會再被有心之人構陷,六界會恢復平靜,一切都回變成原來的樣子。這樣不好嗎?”
“好,這樣很好。”他答。
他亦不想再傷害她,他亦不想來日與她為敵。所以,他們不會再見,他也希望永遠不會再見。
子揚抬頭,“雨停了。”
暮歸雨順着她的目光抬頭,淡淡道,“是啊,方才還是陰雲綿綿,不過瞬息之間,現在已是霽后彩虹。”又回頭道,“其實日後的事誰又能知道呢?”
暮歸雨喃喃道,“或許歷史會重新上演……”
夜,冥宮。
冷。
好冷。
女子蜷縮玉床一角,身體冰冷,額頭細汗卻在不斷冒出。
一個男子慢慢走去,取下一側的大氅輕輕地搭在女子的身上。然後便坐在她身旁,久久地注視着她。
指尖不由自主地滑上她的臉頰,他微微側首,在心裏問,季子虞,你究竟是個怎樣的人?
或許是被這小小的觸碰給驚擾,子虞猛地睜開眼睛,好似做了一個噩夢。
她環顧四周,自嘲一樣的笑了。
“在笑什麼?”瑞守南有些好奇。
子虞低頭看看身上的大氅,很溫暖,久違的溫暖。
她很虛弱,要靠瑞守南扶着才能勉強起身。她的根骨俱毀,身體軟綿綿的,連坐也坐不穩了。瑞守南的心像有很多細密的針在刺,沒有劇烈的疼痛,是一種綿綿不絕地痛。他伸手將她攬在懷中,“痛嗎?”
子虞安靜地靠在他胸口,不喜,不怒。
“我一直以仙派之人自居。可笑的是,每一次傷我的是他們,救我的卻是你。不管出於何種目的,不可否認的是,沒有你,或許我會死在崑崙大殿,或者九重天下,又或者是殘雲柱里。”
子虞一口氣說了太多話,咳嗽了幾聲,她不知道,她的心境已經慢慢開始發生改變。
“我不懂。”瑞守南說。
“不懂什麼?”
“為什麼會喜歡你。”
沉默,還是沉默。
瑞守南淡笑一下,摸摸她的頭,“不要擔心。我會讓你重新變回去,給你不老的生命,永恆的美麗。”
沒有任何的回答,子虞已經在他懷裏沉沉地昏睡過去。
瑞守南小心翼翼地將她安置在床上,待一切妥帖,這才離去。
門外,杖黎行已經等候多時。
“崑崙那邊有什麼消息?”瑞守南負手而問。
“一切如常。”杖黎行交給他一個錦囊,“這是那人讓屬下交給您的。”
瑞守南隨手打開,錦囊中頓時發出一陣光亮,他玩味一笑,“神器……”
“他要我們想辦法破除封印,放出羲和。”杖黎行說道。
瑞守南笑笑,突然問,“翹一呢?似乎有許多日都未見到她。”
“我在這兒。”
遠方傳來一聲軟而媚的聲音。
循着聲音望過去,只見翹一赤足踏雲而來,紅衣飄飛,一如既往的妖。只是與往日不同的是,她面上蒙了一層紅紗,薄薄的,卻讓人看不清她的臉。
她微微側身行禮,“翹一拜見司君。”又偏過頭對着杖黎行道,“杖護法,好久不見。”
杖黎行死死地盯着她,眉頭輕皺。
瑞守南神色如常,“翹一你去盯住仙界,一有異動,立刻來報。”
“翹一遵旨。”琥羅扇在她手中輕輕搖動。
“杖黎行,安排人手,我要知道如何破除結界。”
“是。”
瑞守南不再看他們,轉身回殿。
現在,門外只剩他們兩人。
翹一被杖黎行盯着有些不自然,她別過頭去,不敢與他對視。她故作鎮定,“護法,沒別的事,翹一就先告辭了。”說罷,她立刻轉身要走。手臂卻被一個人牢牢抓住。
“你是誰?”杖黎行冷聲問。
“護法在說什麼胡話?我,是翹一。”她柔軟的手輕輕撫上杖黎行的胸口,“難道護法不認得我嗎?”
“不,你不是翹一。她對我從不這麼和顏悅色。說!你到底是誰!”杖黎行一把扯掉她的面紗,卻不由地愣住了,這個面容確實與翹一無異。
翹一笑了,“看到了,我就是翹一。”
翹一還未反應過來,杖黎行的利刃突然抵在她脖頸間,“你若不告訴我實話,我有一百種方法讓你開口。”
眼波流轉間,翹一終於點點頭,“好,我帶你去。”
一路忙行,翹一竟將杖黎行帶回了九妖洞。
“你把我帶回九妖洞,是什麼意思?”
“你不是說我是假的嗎?真的,就在裏面。就看你敢不敢進去見了。”翹一說完便獨自走進去。
杖黎行猶豫一下,隨後還是走了進去。
進來的一瞬間,杖黎行就敏銳地感受到氣氛的不對勁。以往的九妖洞充斥着濃郁的妖氣,魔氣。而現在妖氣淡了許多,甚至有一種古老的滄桑和一種已經走到盡頭的頹敗。
直到走進最深處,翹一突然停下。杖黎行認得這個地方,這是翹一的寢房。
“人到了。”擁有翹一模樣的女子對着幕簾后的人說道。
幕簾慢慢地被拉開,一個紅色的背影出現在杖黎行眼前。
那人緩緩轉身,杖黎行愣住了。
她銀髮滿頭,皮膚又老又皺,就好像一塊乾裂樹皮。雙眼渾濁,全全然是一個年過花甲的老太太。
她看向杖黎行,用極其蒼老的聲音開口,“聽說,你要見我。”
“你……”杖黎行驚訝地連話也說不出來。
“杖黎行,崆峒印丟了。我,老了。”翹一渾濁的眼落出幾滴淚來,對着杖黎行說道,“你放心,以後不會有人覬覦你的護法之位了。”
杖黎行皺緊了眉,他走到翹一身邊停下,如嬰孩般幼嫩的手替她拭去眼淚,“我會幫你。”
“幫我?”翹一似是不信,她長嘆一聲,“我不想要人看到我現在這副模樣。紅狐是我妹妹,我就讓她扮成我的樣子在六界行走,以我的身份辦事。你要是真的想幫我,就替我守住這個秘密。”
“既然是秘密,為什麼要我知道?”
“不知道。”翹一喃喃自語道,“是啊,我也不知道……”
杖黎行將她的白髮別到耳後,“你要相信我。”
“我杖黎行可不能少了你這個死對頭。”
他深吸一口氣,轉身走了。
沒有人會知道,一直藏在這個毒辣護法心中的秘密。
每個人都有秘密。
而他的秘密,就是千萬年魔界之中漫長無聊的時光中的她,那個一身紅裙的小狐狸。
紅狐輕輕靠在翹一腿上,“姐姐……”
“紅狐啊,對不起。”翹一輕輕撫摸她的長發,“讓你避了這麼多年,還是害了你。”
“姐姐,你是我姐姐啊。紅狐心疼你。”紅狐眼裏滿滿都是恨意,“可惜葉九娘死了,否則紅狐定會將她碎屍萬段!”
翹一慢慢地閉上眼睛,“我累了。”
冥宮中無花無樹,杖黎行漫步在走道之上,像是在思索着什麼。
突然,他好像想起什麼。
“來人!”
“護法有何吩咐?”
“讓青釉帶些人馬去人間,我要九千個女子的人魂。”
“屬下這就去!”
杖黎行抬頭看天,越發覺得這片天黑得嚇人。
“護法在想什麼?”身後有人問。
“我在想,所有人的想法都在變,事情可能已經開始失控了。“
冥宮內。
子虞躺在玉床上,緊閉着眼,腦子裏面過去的一切在不斷的重演,重演,再重演。
她猛地睜眼,大傷未愈,她像具屍體一樣躺着一動不動。
“醒了?”瑞守南走過來,手裏端着一杯茶,“渴了?”
子虞搖搖頭,她看着瑞守南道,“人的壽命只有短短數十年,你說,會不會明天醒來,我就已經在奈何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