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碧絲城
夜半時分,九妖洞內突然傳來一聲尖叫。
“紅狐!紅狐!”
紅狐忙從外面趕來,“姐姐,怎……”
聲音戛然而止,紅狐看見地上坐着一人。她白髮蒼蒼,皮膚干皺得像是枯死的樹,雙眼一片灰濛不見半分靈氣,背有些佝僂,一開口,連聲音都是蒼老的。
翹一癱坐在地上,舉着手中的銅鏡顫抖着開口,“紅狐,告訴我。這不是真的……”
紅狐心痛,狐狸眼垂下兩滴淚來,“姐姐,別怕。”
“這不是真的,這不是真的!”翹一嘶喊着,一把掀了桌子,鏡子也應聲而碎。
翹一像瘋了一樣大喊,臉上早已是滿臉淚水,“崑崙鏡,崑崙鏡呢?!”
紅狐跳在她肩頭,“姐姐,崑崙鏡昨夜被盜了。”
被盜了……那個維繫她美貌的神器居然被盜了!
翹一仰頭而泣,她不敢低頭,因為一低頭滿地的碎片就會折射出她現在可憐的樣子。她用力地扯着自己的頭髮,她討厭那象徵著蒼老的白髮,討厭那乾枯的手,她恨現在的自己。翹一大聲地哀啕,一口甜腥湧出。
紅狐嚇壞了,“姐姐,你別這樣。紅狐害怕。”
翹一沒有力氣再喊叫,只是流水簌簌地流下。她最害怕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紅狐,我不能老。”翹一哭着喃喃道。
她還沒有嫁給瑞守南,她還沒有讓紅狐修成人形,她還沒有……還有這麼這麼多的事尚未做完,她怎能輕易老去。
人間,四月。
話說這番子虞和小徒弟在城中搭設了一家醫館,這些日子前來診治的流民、乞丐、老人孩子不少,幾十人幾乎都是同一癥狀,與老婆婆所說無異。
可無論怎樣都查不出病因所在,子虞沒有旁的法子只能每日開些補血壓火的葯暫服。再加之缺糧少水,藥材供應不足,子虞只得每日半夜便到周邊荒地四處尋集草藥。
很累,可很充實。
“師父快來,外面有人暈了!”小徒弟的聲音在門外傳來。
子虞跑出去見小徒弟正攙着一個壯碩的中年男子,忙上去搭手。子虞咬着牙,這人實在是壯實,扛不動…
只是突然間肩上的力道驟然一松,子虞回頭,見到一位熟人。
“慕容風尤?”
“子虞姑娘,好久不見。”
男子翩翩如玉,他的笑讓人平靜。
慕容是男子,有他幫忙醫館的事情很快便忙完了。他半靠在木椅上,望着子虞說,“多日不見,你似乎變了許多。”
“確實很久呢。”子虞冷冷地望向他,“慕容公子。”
慕容只對那目光視而不見,反倒笑言,“不過一面之緣,何其有幸,子虞姑娘還記得在下。”
子虞慢慢地向他走近,她突然湊過身去,在他耳邊吐氣如蘭,“三千年不老的人間郎中,想要記不住,很難。”
“怎麼,懷疑我?”慕容笑得痞痞的,手順勢攬上子虞的柳腰,“放心,我就是一個普通的凡人而已。”
子虞不怒反笑,手輕輕地在慕容臉上遊走,“我不管你是何方神聖,總之離開碧絲城,離開醫館。不要靠近我。”手上的力度漸漸加大,妖媚的笑不禁意間露出。她將他的手從腰上移開,轉身便走。
“我沒有騙你!”慕容叫住她,見她回頭便笑着解釋,”我是冥醫。“他撩起長袖,手臂上黑色的奇怪紋路乍然一現。
六界各有象徵著各自身份的圖案,子虞認得,那是地府的標識。
見她仍有疑慮,慕容補充道,“冥醫為鬼魂治病超度,牛頭馬面不會勾我魂魄。不過最大的好處是容顏不老,所以我才可以以如此俊朗的容貌活上千年。”他突然捏捏子虞的鼻子,”這裏死的人太多,我得超度亡魂,所以不能走。“
“總之。”子虞目光如炬,“不要試圖了解我,更不要試圖利用我。”
她再也不要傷害到任何一個愛她的人和她愛的人。
慕容走近她,斜着身子幾乎快要靠在她身上,“子虞姑娘記不記得,當初可是你死抓着我不放。”
“師父!”
小徒弟突然跑進來,臉刷地一紅。忙低頭,“師父,找到水源了,就在東山口上…”
“他是?”小徒弟指着慕容問。
“大夫。”
子虞的注意力根本不在此處,來不及多說什麼便忙不迭地往東山趕去。
“欸,師父!”小徒弟想要叫住她。然而子虞已消失在路口。
雲羌回頭,收斂了笑意。與慕容對視片刻,眸間的天真無邪剎那消失不見,只剩冰冷。
“你怎麼在這兒?”慕容同樣面若冰霜。
慕容抱手反問,滿臉戲謔,“為何你能在,我卻不能。”
“你來這兒有什麼目的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不過你要清楚她是誰,你又是誰。你們又該是怎樣的關係,又只能是什麼樣的關係。”雲羌這番話說得隱晦,不經意間卻在提醒慕容他的身份。
“什麼樣的關係,什麼樣的身份,都不勞你替我操心。反倒是你,可得好好隱藏着,否則你那位主人是不會放過你的,屆時送了小命豈不是可惜。”
“那又如何,人總歸,都是要死的,不是嗎?“雲羌笑笑。
“無論是誰終有一死。這是命,哪怕是上古大神,也逃不掉的命。”雲羌見他的手漸漸收緊,不由放聲大笑,“動怒了?放心,只要你不壞我好事,我自然不會給你找漏子。你若是願意,咱們便井水不犯河水。若是不願,那咱們便魚死網破好了。誰也討不着好處。”
小徒弟撣撣衣袖,向光露出笑臉。純真再一次回到她臉上,明亮的眼如天上彎月。
“我要去找我師父了,慕容大夫,回見。”
廣袤的大地重新泛起生機,腐爛的土地終於冒出新綠。鳳凰涅槃是重生,重生之後,是死亡。
“天厲上君。”九重天上,暮歸雨聘婷而降。
“你看這片土地,民生疾苦,妖魔肆虐。法不法,道不道。”
這樣的聲音沉穩又平靜如水,淡漠中帶着莫名的疏離。這樣清冷的聲音,只會是他——季子清。
他負手而立,於九天之上俯瞰大地。暮歸雨站在他身側,她知道他心裏裝的是蒼生。
“天帝還不肯下令降雨?”
“天帝怒氣未消,又怎會下令降雨?帝意難測,雷公電母也不敢妄下決定。畢竟,天界中沒有人想成為第二個龍王。”思慮再三,暮歸雨到底還是決定開口,“子揚,其實,你不必硬要自己扛這麼多擔子。”
季子揚沒有接話,只是望着腳底不知在想些什麼。就就沒能等到一個回應,暮歸雨順着他的目光望去,心猛地一抽,他看到的地方,是碧絲城。
暮歸雨深吸一口氣,盡量保持着最得體的微笑,“不去見她嗎?她從前這麼黏着你,三千年未見,她肯定很想念你這位兄長。”
季子清終於舒了緊鎖的眉頭,即使沒有半點笑意,也能讓人感受到他難能的恬淡。
不知是否是想了什麼,他笑得無奈,“她長大了。”
暮歸雨低頭,不得不承受她是嫉妒季子虞的。饒是犯下如此多的不可饒恕的錯誤,饒是過了三千年,他的喜怒,也依舊只為她一人而已。
“也是,磨礪一番也總是好的。”暮歸雨道,不想再去想那些煩心事,岔開了話題,“聽說帝后明日邀了你,又請了紫胤,要在瑤池觀賞三生蓮盛開?子揚,你還是小心罷。”
“我此生以天下安危為己任,無意於天界高位之爭。你不必為我憂心。”
“有時候是身不由己。”暮歸雨看着他,憂心更重。紫胤善弄權術,深得帝心,而季子揚心思澄明,一心只想匡扶天下,總不愛解釋便是最易受人誣陷的。
暮歸雨眸光幽深,心中暗自做下決定。無論如何,她不會允許任何一人傷到他。
雲霄之下,季子清的視線始終未曾離開那人。他是她的劫,她卻是他的緣。上天,你究竟為何要如此弄人?
碧絲城中,小徒弟的一聲“師父”響徹雲霄。
子虞放下手中的藥材,探頭問,“怎麼了?”
小徒弟舉起手,指着手臂上的紅印子告狀,“師父,慕容小子打我。”
慕容故作鎮定在一旁搗葯,連頭也不抬,“小虞兒,你信嗎?”
“你們兩個整日裏就沒個正形。”子虞忍不住翻了一個白眼,又轉身回去忙自己的事情,任他們如何胡鬧也再不理會。可她的臉上卻帶着怎麼也抹不掉的笑意,這樣平淡的,充滿各種小情緒的日子讓她找到生活的意義,讓她那個塵封已久的心再次躁動起來,富有生機。
子虞這才發現,原來她的生命中,不全是他。事隔經年,有關他的一切已被她牢牢地掩藏。一切都恍若昨日,卻又遙不可及,像一場冗長的夢,在夢裏她千瘡百孔。
“吃飯咯!”周婆婆端着一個大盆子進來。
小徒弟歡呼着跑到桌前,笑容卻瞬間僵硬,“婆婆,怎麼還是地瓜湯啊?我都快吃吐了。”
周婆婆也是無奈,為小徒弟添了滿滿一碗,安慰着,“也是沒辦法,東山上的水太少,只是勉強夠喝的,哪有多餘的來種地養蠶?也不知這天兒是怎麼了,都快五年了,連一滴雨也沒有。”
小徒弟搭攏着腦袋,一口氣將湯喝了個精光,“現在我都不嘗味道了,想吐。”
子虞走上前,盛了一小碗,“雲羌,你也別灰心。總是會好起來的。”
“但願吧。”小徒弟心情不佳,放下碗便獨自出去散心。
入夜時,子虞坐在門前,望着滿天繁星在愣愣發神。
“在想什麼?”慕容站在她身後。
“突然想起以前做的一個夢。”
慕容在她身旁坐下,肩並肩,挨得那樣近,“夢裏有我嗎?”
子虞思忖片刻,“有。”
慕容笑笑,似乎很滿意這個答案。
“慕容,你說怎麼樣才能讓天上下雨呢?”
“在哪兒下雨,下多久的雨,都是由天帝決定再下發雨令。負責降雨的龍族與雷公電母都是聽令行事。你想讓天降雨,幾乎不可能。不過……”
“不過什麼?”
“神乃造物者,天下萬物皆由她號令。應是可讓九州動容,大雨傾盆的。可惜,神族多年前就已經消失了。”
“當真?”
“神主宰萬物。自然可以主宰風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