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破訥阿之傷
魔界,夜,天雲涼薄。
有一人於疏星之下靜默佇立,烏黑深邃的眼眸被皎潔月光籠罩,泛着迷人色澤。那俊美的五官,濃密的眉,微卷的睫毛,上揚的唇,無一不在彰顯男子的高貴優雅,他的容貌教女子也黯然無光。
翹一站在遠處似是看愣了,嬌媚的臉染了一抹紅暈。清風掠過,她這才向他行去,搖曳生姿,“見過司君。”
是啊,這樣妖孽的男子,世間除了魔界司君瑞守南,還能有誰?
瑞守南轉身,月光照在他的臉上有幽幽的光。他黑色的雙瞳看不見半點情緒,透明到像看穿了世間所有,無情更不屑於情。
“說。”
冷冷一字澆不滅翹一的大好心情。她只在心中暗自竊喜這一天終於來了,站在他面前,離他不過咫尺之遠,甚至能夠清晰地看見他散在耳邊的發。
“稟司君,她在破訥阿已經待了六天有餘。翹一覺得是時候了。為避免夜長夢多,還請司君移駕破訥阿。”
瑞守南點頭,正欲移步,卻見四周湖水不平,隱有乍破之勢,遂停下。
湖面上一女子腳踩清波,緩緩而至。她皮膚細潤如溫玉柔光若膩,淡掃蛾眉目光如水,鬢間碎發隨風拂玉面平添淡淡風情。一身淡藍長裙,芊芊細腰不盈一握,如畫中女子,綽約多逸,婉如清揚。
她徐徐走近,取下搭在臂上的黑雲斗篷為瑞守南披上。一股龍香慢慢在空氣中逸開,淺淺的,海底泥土的清香中混雜着絲絲腥味,那是大海的味道,是龍族獨有味道。
翹一呆住,看着那女子溫柔地替他系好錦帶,在他面前妍姿巧笑,目含秋波。原來這就是西海龍女,她的風情她的美,勝在淡漠如畫,偏又刻入骨髓,難以忘懷。不像自己,只懂嬌媚,只懂賣弄風情。
在她面前,翹一覺得自己再無顏色。曾自恃的美貌遇見她,便像是人間只知扭動腰肢的青樓戲子遇見高貴雍容的大家閨秀。自己是那麼的渺小,那麼可笑。難怪杖黎行會說她永遠也比上西海龍女,難怪杖黎行會告訴她西海龍女高貴優雅,風姿綽約,難怪,難怪……
瑞守南握住她的柔荑,眼中沒有半絲波瀾,“你怎麼來了?”
她低頭淺笑,“見你許久不回冥宮特來看看。”
“龍雩,你先回去。”
原來她的名字叫龍雩,雩目宜笑,連名字也這麼好聽。翹一黯然。
“嗯。”龍雩隨即轉身離去,空氣中的龍香久久不散。
由始至終,龍雩沒有看過翹一一眼,究竟是不屑還是別的原因,無人知曉。
瑞守南看一眼久久不能回神的翹一,開口提醒,“走吧。”
邁進來第一步時,瑞守南就後悔了。他向來最愛整潔,而破訥阿裏面雜草叢生,鼠蟻眾多,泛着爛肉腐蝕的惡臭,還有血腥的味道。他皺眉,很是嫌惡。
翹一自然是看出來了,解釋道,“唯有破訥阿這樣的地方才能折斷那些仙人道士的傲骨,還請司君諒解。”
瑞守南無言,若無必要,他不想在這樣的地方開口說話。
破訥阿內,子虞躺在陰濕的石板上,手握梨花,半閉着眼。
她頭髮凌亂,嫁衣染滿泥塵鮮血,樣子狼狽不堪。可,她就這樣靜靜地躺在那裏,蒼白的臉面無表情。若非她緊咬着下唇,瑞守南不會想到她的體內竟有玉指銀蛇。這應該是一個堅強到何種地步的女子,才會生生受下玉指銀蛇啃食骨肉,撞斷筋脈的痛苦?
“她心性要強的很,玉指銀蛇入體,竟能一聲不吭。”翹一開口。
瑞守南上前一步,食指輕點子虞的額頭。鮮血順着她的唇角流下,銀蛇在體內亂竄疼入心骨。手中梨花越握越緊,貝齒已咬破下唇,一股甜腥在口中漫開。
瑞守南皺眉,黑光一閃,玉指銀蛇瞬間從子虞后肩飛出。如一支利箭透過,鮮血四濺。
“痛嗎?”他的指尖在她臉上遊走,掃過她的眉,她的面頰。他笑着,平生一種名叫魅的東西,令人移不開眼。
子虞望着他,漆黑的眸子隱隱有幽暗的紅。
瑞守南的目光在她四周掃過,他拿起她已握成拳的手放在掌心輕輕摩挲,輕聲道,“這就是你的希望?”他笑得詭異,子虞的眼閃過一絲驚慌。她惶恐的瑟縮一下身子,搖頭,木訥地重複,“不要,不要……”
不要毀了我唯一的希望!
她的手指被瑞守南一根一根地掰開,她使勁地搖頭,眼淚不爭氣地落下。她看着他玩味似得從她手裏拿走那朵對她象徵著一切的衰敗而枯黃的梨花,耳邊充斥着他邪而魅的聲音,“一朵殘花罷了。”
不過眨眼間,不過一剎那,她的希望,她的一切就在瑞守南手中化作麗粉。
“不——”
子虞頹然,眼中的光終於熄滅。
毀掉一個人很簡單,只需滅了她的希望,就什麼也沒了。翹一恍然,道,“司君直中要害,翹一佩服。”
瑞守南瞥一眼癱坐在地上的子虞,目光複雜。她心中希望已無,這些天又被痛苦折磨,已有恨意,為何她四周依舊環繞正氣,仙靈不散,還未墮落成魔?這女子小小年紀,心中究竟還有什麼能夠支撐起她的意念?
杖黎行突然趕到,見此情形,立刻跪下,“司君,屬下認為還是……”
瑞守南沉默片刻,終是點頭允許。
散靈丹,能使人喪失本心,激發惡念,墮落成魔。他一直不肯用它,只因由散靈丹入魔之人,非狂即癲,沒有思想,心中只有殺戮與鮮血,如同瘋子一般,無法控制。只是如今,子虞意識堅定,無法入魔。然五百年一次的七星一線之日逐漸臨近,沒有時間了。她,必須入魔。
翹一立刻會意,琥羅扇一亮,散靈丹現。
翹一擋下杖黎行的手,“這些粗活不勞杖護法親自動手,還是翹一來吧。”
杖黎行後退一步,為她讓出一條路。
“請!”
翹一嬌媚的臉看不見往日笑容,她手拿散靈丹一步一步走向子虞。
子虞在季子揚身邊多年,法術仙識皆是季子揚所授,豈會不知道散靈丹?她不停地向後移動,試圖逃跑,但她法力不知何時被封,再加之近來被折磨得凄慘不已,面對魔界最強的瑞守南根本無處可逃。
“別怕,成魔是件好事。許多人,求之不得呢。”
子虞被逼到一角,明亮的眼如勾刀,恨不得將翹一的心剜下來。
她不能成魔!崑崙仙尊季子揚之妹怎麼能成魔!
她應該怎麼去面對他?而他又應該如何去面對天下人的非議?他們之間,還能剩下什麼?
唯有死,只要死了,便不會成魔了。
這樣的想法還未來得及付出行動,子虞的渾身經脈已被瑞守南封住。她只能坐着,不能動。眼睜睜地看着翹一走向她,眼睜睜地看着她把散靈丹強行放進她嘴裏。她能清晰地感覺到,那粒白色的藥丸是如何順着她的喉管落進她的腹中。
她絕望了。
子虞似乎已能看見季子揚失望的眼神,似乎已能感受到地獄的寒冷。
註定了,此生她們再不能相見。
瑞守南手一揮,子虞的穴道已解,封印已除。
可那又如何?
子虞坐在地上,與季子揚過往的一幕幕浮現在腦海里,她突然痴傻地笑了。
為什麼你們要逼我?
為什麼你們要毀掉我的希望?
為什麼你們要我推入萬劫不復之地!
你們,都該死!
淚水肆意流下,濃烈的恨意形成一股強大的氣旋盤在子虞周身,黑髮在翻飛中逐漸變成紅色,白皙的臉開始變得猙獰。
耳畔迴響起往日季子揚的囑咐:
——子虞,人以生為開始,以死為結束。萬事皆有命數,唯獨善惡是自己選擇,切記不可自甘墮落。
——世間有善惡之分,才有正邪不立。人心本善,任何時候都應恬淡如水,以德化怨。
——我不求你日後能夠慈悲濟世,只求你秉持本心,相信公道自在。
子虞,子虞……
子虞捂住腦袋,喃喃,“不,不可以……”
“子虞——”
破訥阿外,季子揚的聲音驟然響起。
瑞守南自知尚不可與季子揚硬來,再看子虞,目的已經達到,黑光一閃,三人立刻消失不見。
哥哥!
子虞立刻起身,她想立刻見到他。
噹。
腳下似是絆到什麼東西,她低頭,是紅狐遺落的銅鏡。
那是誰!
子虞不敢置信。鏡中之人,右半邊臉爬上了詭異紅紋,瞳仁不再漆黑而是幽暗的紅,右邊頭髮同樣變成了暗紅色,儼然是半魔之身。
左邊黑髮黑瞳,右邊紅髮紅瞳。似人非人,似魔非魔,似仙非仙。
這是個什麼怪物?
這個樣子要讓她如何與哥哥相見?
洞口有白影晃動,子虞大驚,銅鏡砰的一聲落地。
“子虞!”
“子虞!”
季子揚的聲聲呼喚,敲打在她心扉,來不及悲傷,子虞落荒而逃。
沒有回程的時間,沒有前行的方向,此去,無論春秋冬夏,風雪雨晴,都再不能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