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與子同袍共進(三)
幾縷陽光自濃霧上方滲落下來,林間靜謐,連皮靴踏在枯枝上的聲音都清晰可聞。
我們二人漫無目的地跋涉着,走了這麼久,濃霧仍沒有消散的趨勢,似乎必須等到自行化解的那一天。我和總部完全失去聯絡,也不知他們所在方位、情況如何。往前探索總比坐以待斃好。
我偏過頭,以隨意的口吻對着身旁人說:“我去找點吃的。”他側頭瞥我一眼,淡淡道:“我帶了乾糧。”
“我去打點野味。”笑話,沒酒喝,沒肉吃,怎麼打架?
他停下腳步,似笑非笑地看我:“小心點,快去快回。”
我面上不動聲色地應允:“好。”
轉身正向前走着,聽背後輕描淡寫的聲音飄來:“一盞茶的時間,我要見到你。”
我忍住回頭怒目而視的衝動,這輩子敢如此對我發號施令的人沒有幾個。一邊默默盤算着這麼久我能跑多遠,一邊不理睬他繼續走路。
原地駐足的男子注視着女子走遠的身影,黑眸深不可測。
深入霧中辨不清方向,我感覺脫離了他的感識範圍,便飛奔起來。
哪裏是尋什麼野味,練武之人豈會受不了幾天素食。我還是擔心拖累他,短短几個時辰又捕捉到几絲細微的、不尋常的動靜,這次絕對是刺客中的精英,一直潛伏在周圍等待時機,亦或等待幫手。他們的目標是我,我離開葉疏雲,必然能緩解他單方面的壓力。在敵方實力不明的情況下,這樣相對安全一些。
至於我,我是幾月前那場戰役中就該死去的人,生死於我早就什麼都不算了。
一盞茶的功夫過去,他等不到我,就能好好地回去吧。
……
天不遂人願,我走了這麼久,半個刺客的影子都沒盼到,反倒將費盡心機逃離的對象盼來了。我估摸了一下一盞茶的時間差不多盡了。他那句話難道不是什麼命令,而是一種……承諾?
他眉眼含笑地望我,彷彿望進了我心裏:“岑江,我找到你了。”
岑江,我抓到你了,可不許再跑。
我有些挫敗,這白霧茫茫的,就算跟蹤也很容易甩掉啊,他怎麼追上來的?想要發問,又想起他那個“用心”的神回復,話語在嘴邊轉了一圈又變成了解釋:
“我剛發現了一隻野兔,就追着它過來了,沒想到時間過這麼快……”
平素里我極少撒謊,這次又是在他面前,說著說著話語就含糊起來,為了掩飾心虛,還強迫自己抬頭去看他的眼睛。
不知他看穿了沒有,嘴角一直噙着笑意。我心道不好,忙轉移話題:“我聽到這附近有水聲,不如過去看看,興許能捉條魚。”
他點頭答應。我們又恢復並肩而行的狀態,他忽然閑閑地開口喚道:“岑江。”
“嗯。”我等着下文。
“以後不要騙我,”他的衣袍輕輕掃過,拂落草木上凝着的幾顆露珠,溫潤的嗓音帶了幾分蠱惑的味道,“好不好?”
不騙你怎麼護你周全?我心說。但他身上彷彿有着致命魔力,站在周圍會不自覺地被引誘,不忍拒絕他的一切要求,想讓他開心讓他笑,想再靠近一點、再看清一點,而不是遠遠地、寂寞地守望着。
鬼使神差地答了聲“好”,如願以償地看到星星笑意在他眼底如煙花綻放,我才恍悟自己方才答應了什麼,一時無言。
走了有一會兒,一條涓涓小溪映入眼帘,我心中暗嘆一聲“果然”,踩着濕潤的泥土靠近觀察。
水並非清澈透亮,而是稍有些渾濁,但仍隱約可見溪底魚蝦歡暢地遊動,全然不知大禍臨頭。
我俯下身子,緊緊盯着水中波痕變化,瞄準時機倏地出手,一尾銀白的小鯽魚已在掌中撲騰。
我直起腰來,正要再往前邁出一步,卻機敏地捕捉到一絲破風聲,同時響起的還有一聲輕喝:“小心!”
我一轉身,一道影子閃電般地撲過來,一把將我擁進懷裏。
我腦子空白了一瞬,身體反應卻毫不含糊,直接抽出了擋在身前之人背負着的輕劍,剎那間一陣揮舞將已至身前的幾枚暗器擊飛了出去。
猛地推離他,我抽刀出鞘,猛一吸氣,身形如同一枚利箭射出,刀鋒直逼暗器來源處,隨着一注鮮血自對方頸動脈噴涌而出,偷襲者眼中生機迅速消逝,一頭栽落下樹。
回頭尋找葉疏雲,只見他已然回到原來的位置,劍身上繞着一縷血痕,信手而立,淡定從容。
“只有一個幫手,已經解決了。”他眸光柔和地凝望我,問道:“沒事吧?”
什麼沒事,出了天大的事!我徑直走過去,拈起地上散落的暗器一看,尖端現出點點紫紅色,顯然淬了劇毒。若不是我方才反應快,這些暗器可是會盡數沒入他的背脊!
我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直愣愣地盯着他,若目光為炬,定能將他燒穿一個洞來。此刻整個人發懵,發不出隻言片語,只有一個念頭不停流轉,充斥了我整片腦海,牢牢盤踞無法抹去。
看着他滿面擔憂地向我走來,我不由後退一步,闔上了眼睛。直至溫沉的聲音落入耳畔,捎上了一絲絲不易察覺的擔憂:“你怎麼了?”
我終於打定主意,睜開雙眼,努力不使自己的聲音顫抖:“我沒事。行刺的是何方勢力?是不是紅衣教?”
他蹙了眉,搖搖頭:“不像。招式武藝沒有共通之處。”
我揉揉眉心,避開他追隨的視線,道:“第三方勢力?”
“嗯。若方才我們留下活口,興許還能問出些什麼。”
方才的事我不想再提!此刻早已沒了吃魚的心情,我提腳欲走,卻聽見身旁人一聲“等等”,步伐稍頓,轉眼去看他。
只見他足尖點地,玄黃的衣袂翻飛,轉眼已至溪水中央。他微微俯身,伸手從水流中撈出一件東西,姿態優雅得如同一隻於水中覓食的鶴,超凡出塵,翩然如仙。
迴轉神來他已上岸,全身除了鞋尖沒有一點濡濕,長身玉立,五官如同用刀鐫刻出來的一般,俊美非常。左額前一綹髮絲垂落,腦後墨玉一般的烏髮高高束起。氣質溫潤如一塊質地絕佳的千年美玉,彷彿是從畫中走下來一般。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他見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他,眉目間彎出一個奪人心魄的笑來,將手上東西遞給我:“我想你會對它感興趣。”
我接過來,一驚——是只黑漆漆的隼,渾身箭傷,皮毛不住地滴落着水珠,身體僵硬,顯然已死去很久。在它腳爪上綁着一個小竹筒,我打開蓋子,將一張濕淋淋的小紙片翻開,字跡雖然模糊但仍能依稀辨認。
隼是我幫慣用的信鳥,它勇猛無匹又忠心耿耿,拼着最後一口氣也要將密信送達。而這個林子處處設有箭弩,直接廢除了它的功用。
讀完信上的內容,我眉頭輕蹙,將紙片撕碎了扔到一邊。至於那隻恪盡職守的隼,我就近找了個坑親手將它掩埋。
做完這一切,我抬起頭來,對葉疏雲微微一笑:“我們走吧。”
他饒有趣味地打量我,勾起唇角:“你跟我想像的不太一樣。”
大不一樣,我心說,卻只回道:“隼之於我們,就如同家人。換了任何一個丐幫弟子都會如此。”
他略略一點頭,目光流露出淡淡的讚許,似乎認同這樣的做法。
我們一同向前行去,走了片刻,四周地形發生了變化,霧氣逐漸變淡。在一個四岔路口,我停下腳步,轉過身剛要開口,卻被他搶了先:“我去找些吃食,你乖乖待在這裏。”
許久粒米未進,經過一番波折之後我確實飢腸轆轆。難得他主動請纓,於是避重就輕地回應:“甚好,當著點心。”
他仍立在那裏巋然不動,神情莫測地瞥過來,我一頓,補充:“放心,我待在這兒。”
他這才滿意地掉頭離去,留下我一人立足於林間。風過枝頭,沙沙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