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3章 285.互試心清錚別星夜

第283章 285.互試心清錚別星夜

“二哥!”耶律引羽眼見着兄長離去,心頭擔憂亦再掩藏不住。他慌忙開口欲勸,但耶律引錚充耳不聞已然走遠。耶律引羽見狀,也再顧不得什麼體面風度兄弟尊卑。他衝到帳前,不由恨鐵不成鋼的咬牙扼腕跺腳連聲道:“婦人之仁!天真!二哥啊二哥,家國天下之間哪有感情可言!她根本不是能摟在懷裏的軟玉溫香!楚氏之人皆是東周皇帝的鷹犬!是他的刀啊!而擁刀之人必然為刀所傷,你是昏了頭還是瘋了啊!”

耶律引羽那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怒斥自是傳到了耶律引錚耳里。然耶律引錚只是皺了皺眉,他仰頭望向沉暮漸靄的天際,終是長長呼出一口窒郁的濁氣。雁回城中的繁鬧喧沸之聲與花香酒香和裹雜着濃烈香料的食物氣味一同隱約自風中傳來,然不知為何,以往令他歡悅的因素此時好似都成了壓在他心上的巨石。耶律引錚只覺沒由來的感到一陣煩躁,他抬手示意侍從下去備馬,想出城一個人散散心。

侍從自是領命退下,不一會兒便將燃雪牽了過來。耶律引錚撫了撫燃雪柔順豐茂的鬃毛,然卻是心亂如麻。他揚鞭徑直出城,燃雪四蹄縱跨如飛,如一道銀色利箭一般穿過了蒼茫草海。時值夏末,濃翠的牧草與成片成簇的狼毒花與夕露梅層疊迤邐而綻,暈染綿延出雲珠草原夏季終末的繁華。遠方夕陽漸沉,燎燒出瑰麗爛漫的熔金緋霞。耶律引錚於草坡之上緩緩勒馬,只覺此情此景,恍然如昨。

不,今夕並非昨。昨日他參加了一場盛大的婚禮,身邊還有一個明艷驕傲的姑娘。人們笑鬧着,歡悅起舞良宵不夜。可如今他卻是形單影隻,而那姑娘亦被人告知,她是一把危險的紅綃刀……思至此處,耶律引錚握緊了拳——難道楚清和是從一開始就騙自己?可這世上真的會有騙子,會舍了命在雪山與自己風雪共度?她若是東周皇帝的鷹犬,在露曲喀格山上拉着自己一塊死不是更好么?或者,她直接讓那冰棱砸下來,不是更好么?

可為何她會蜷縮安睡在自己身旁,馴服柔軟像是嬰兒亦或是只惹人憐愛的幼獸。為何她在睜眼看見自己時,眼中會氤氳着如綿綿霧雨一般的哀傷呢?分明是一個如刀似劍的女人,又有什麼原因,能讓她流露出心中的軟弱呢?燁燁篝火之下,她回首笑的肆意,一雙琥珀似的瞳眸明凈,映着眼前人與心上花,如似有月沉星海。

難道這一切都是騙局么?可這世上,會有如此真實的騙局么?在她宛然一笑時,自己分明伸出了手抓住了她。她就在自己眼前心中,如攜春風而來,徐徐綻出永開不敗的花——

然就在此時,耶律引錚卻思緒一斷——原是燃雪趁着主人晃神之時,竟自行往丘陵之後緩步而去。它是訓練有素的戰馬,更是耶律引錚生死與共的戰友,是絕不會違背耶律引錚的命令擅自行動。耶律引錚略略皺眉,一面輕拍着燃雪的脖頸安撫,一面卻察覺出一縷不尋常的隱隱淡香隨風傳來。那香味飄飄渺渺,清凌帶着幾分清苦的香味與終末的炎夏交織出幾分難言的不合時宜。想來燃雪也是被這香氣吸引,才情不自禁的循味而去。

思至此處,耶律引錚抬手收韁,正欲勒馬讓燃雪停下。可不想燃雪竟忽的小跑起來。耶律引錚正欲呵斥,可燃雪已然四蹄生風踏過連綿起伏的丘陵。耶律引錚心下無奈,正欲強制勒馬時,卻於抬首一瞬間見山坡之側似隱約有個人影。然還未等他定睛瞧個真切,便有熏風倏忽驟起,張揚起坡上緋花漫漫。燃雪輕輕打了響鼻,竟是自己停下了——

飛花漫天中,耶律引錚才發現這個丘陵之後,竟生着繁茂如焰的叢花。少女聽得嘚嘚馬蹄聲起身回望,漆黑的鬢髮亦飛揚於風中。她眼波如酒,像是落入塵埃中的鏡,鏡里映着墨綠色的山脈和艷烈如血的夕陽與纏綿無盡的春風霧雨,笑意似有杜鵑花的香。

“引錚殿下,您怎麼會來這兒?”楚清和望着來人,微微睜大了眼。然她旋即一笑,提着硃色的馬步裙順着坡向耶律引錚跑去。編結成北燕姑娘的辮子隨着她的動作在她頰畔彈跳起落,少女靈巧的像是一匹警覺的鹿——可這頭漂亮的鹿卻停在了狼的面前,面上的期待與喜悅是如何也掩不住的:“世子殿下不是說有要事要與您商議么?怎麼您會來這裏?這天色已晚,難不成秋叔叔還在世子那裏么?”

楚清和說著撩了撩頰側因奔跑而散亂的碎發,耶律引錚卻不着聲色的別開了目光。他喉頭滾了幾滾,終是翻身下馬勉力牽扯出一個微笑:“也不是什麼大事,不過是些內政之事罷了……倒是引羽與秋軍師相談甚歡,可能是他從未聽過那般精彩的故事,故流連忘返。也不知郡主可否大度一次,讓秋軍師多陪引羽一會兒呢?”

“什麼借不借的?當日在朔州城,秋叔叔見了世子殿下便走,我還以為是秋叔叔不喜歡殿下……”楚清和聞言舒了口氣,心道耶律引錚這個請求怎麼沒頭沒腦的。她拍了拍胸脯,然心下卻又生出幾分欣羨:“說起來,秋叔叔都沒給我講過這般久的故事。”

“……我方才也跟着聽了些,秋軍師當真是博聞多識,講起那些帝王將相繪聲繪色,連我的入了神。”耶律引錚有些尷尬。不知為何,他竟生出些難言的心虛……這真是奇怪,面對自己該心虛的,不應該是眼前的少女么?耶律引錚喉頭滾了滾,近乎是下意識便想向楚清和尋一個真相。可不知為何,這質問之言到了嘴邊,耶律引錚卻是怎麼也開不了口。眼前那雙如酒一般明澈的瞳映着自己的慌亂,他只能無措的別開眼。

“殿下,您有心事?可是方才世子殿下……說了些什麼?”楚清和見耶律引錚目光有些躲閃,頓時捕捉到了他細小的變化。女人總是敏感的,而面對心儀之人,他的一個眼神都足以讓女兒心緒百結千轉。

“也不是什麼大事。”耶律引錚聽得楚清和發問,只好勉做洒脫的笑了笑,急中生智道:“不過是被秋軍師講的故事掛住了心……說的是你們東周開國之前時局動蕩,而玉京蘭氏的先祖於前朝亦是高門望族。蘭氏於前朝擁定你們東周開國之君蕭徹起兵,破城無數亦死傷無數。前朝雖衰朽,然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其中前朝譽王之子便是一員名將,其鎮守臨陽城三月依舊固若金湯。”

“彼時蕭徹與你們楚氏先祖楚飛廉對此戰況近乎一籌莫展,倒是蘭明逐設下一計,讓銀蘭皇后冒死潛入臨陽城行刺。皇后得手之後,臨陽城破,譽王一家盡數殉國被陣斬。唯獨庶女阿薰未在臨陽城僥倖逃脫一劫。阿薰自此便對主謀此事之人懷恨於心,於是暗地開始籌謀計劃復仇……”耶律引錚話至此處卻是一頓,他望向楚清和,頗為不好意思的撓了撓後腦勺:“可惜軍師只講到此處,留下懸念一直縈繞心頭。也不知這亡國弱女的阿薰結局若何。”

“秋叔叔講的是蘭明逐與薰姬的故事吧?”楚清和抿唇一笑,乾脆撩袍與耶律引錚席地而坐絮絮道:“臨陽城破后,玉京便無險可守,帝都被破亡國不過頃刻之間。薰姬身為王侯之女,只好隱去名姓賣身為奴,潛入蘭府成為一名仆婢。然其容姿清麗又腹有詩書才情橫溢,很快便得到蘭明逐的矚目,將她升作了書房的掌事婢女。薰姬知蘭明逐雖為主謀之人,然罪魁禍首卻是那金殿之上的蕭徹。”

“她隱忍潛伏於蘭府暗候時機,只為能見蕭徹完成刺殺。然蘭明逐亦是博學多才芝蘭玉樹的溫雅墨客。兩人行書弈棋,作畫奏琴,儼然是紅袖添香琴瑟和鳴。彼時蘭明逐因投身蕭徹麾下為謀士,故而尚未婚娶。他知薰姬才學修養絕非出身尋常人家,暗中調查才發現她竟是前朝譽王之女和復仇目的。蘭明逐心悅於薰姬,心知她身份敗露必難逃一死,便欲娶其為妻護住她。”楚清和話至此處,卻是眉峰微蹙,終是一嘆。

“然不想大婚之時,開國之君蕭徹前來道賀,這本是薰姬期盼已久的復仇之機。可不想此宴之上的刺客並不止她一個。蕭徹為開國之君,手上殺孽無數,其中便有前朝皇族遺民混入其中欲刺殺蕭徹。婚宴之上人多混雜,一時之間蕭徹竟也逃脫不開。蘭明逐以一介文人拔劍忠心護駕。可誰也未曾料到,刺客竟攜帶弩箭,危急之下,薰姬竟捨身擋護在蘭明逐跟前,因被箭刺中心脈,當場身亡。只是令人費解的時,這般絕佳的時機,她的禮服之下,卻連一柄短刀都沒有。”

楚清和說罷卻是笑着搖了搖頭,不由唏噓感慨道:“薰姬也不過是個普通的女人罷了……一個渴望被愛的、愚蠢的女人罷了。在我們大周,到現在還有說書先生在說這茬子事兒,說蘭明逐后娶妾室幾許開枝散葉,然正妻主母之位至死未許他人,當真是幾許痴情。而薰姬卻是個軟弱的復仇者,甚至連貞烈也算不上。她愛上了自己的仇人,這是何等可恥的一件事。以至於到現在,還有些酸腐文人對此口誅筆伐。”

“可她又有什麼錯呢。錯的是那個時代,錯的是人心……錯的是因人慾導致國家衰朽引發的戰爭。我母親曾說過,在真正的時代面前,世人皆是蜉蝣。”楚清和說著又蜷起身子想下頜抵在了自己的膝蓋上。枯血般的殘陽隨着故事的完結籠罩了整個雲珠草原,而此時新月輪廓漸顯,眺向遠方的楚清和這時才意識到方才自己似乎過於自說自話。思至此處,她面上一赮,忙側首欲向耶律引錚致歉時,卻見耶律引錚沉沉的凝視着自己。

殘陽流淌在男人粲金般的瞳里,像是燃燒的烈焰。耶律引錚輕聲開口,語氣竟有三分笑意:“是,戰爭之始皆在人心。那清和……你想過,如果將來,周燕兩國再度開戰之時么?”

“以前想過,可現在……”楚清和毫不猶疑的托腮望着耶律引錚,眼底笑意盈盈:“我母親說過,戰爭是歷史進程中不可避免的規律。它帶來毀滅,可又帶來新生。但如果是你,周燕之間已然可以和平達成變革……最起碼,在我們活着時是這樣。兩國之間,沒有誰會希望發生戰爭。如果願意的話,又何必邦交通商呢?如果真的會發生戰爭,那就讓它來的晚一點、再晚一點。”

“再晚一點?”耶律引錚緩緩重複了一遍楚清和的話,似若有所思。楚清和見耶律引錚上了心,忙擺手想說這是自己隨口胡說。可沒想到耶律引錚竟驀地朗笑出聲,連連搖頭拍着自己大腿,似恍然大悟。

“殿下,您是想到什麼了么?”楚清和也不知耶律引錚再想些什麼,她心裏有些沒底,只能先試探問兩句。

“我只是覺得郡主說的有理,倒是我見識短淺了。”耶律引錚說的雲遮霧罩,聽得楚清和直犯迷糊。然還沒等她細想耶律引錚心中所思之時,便又聽得耶律引錚問道:“清和,如果兩國之間長久無戰,你會作何打算?還會留在涼朔關么?”

“如果無戰,我也不過是個普通的女兒家。大概我的母親,會為我想盡辦法尋一個好夫家吧。”楚清和眨了眨眼,在聽到耶律引錚喚自己名字時耳根驀地一燙。她覺得耶律引錚的思維像一隻在荷葉上毫無規律的蹦來跳去的青蛙,可閨中的女兒心事被心上人問出,饒是楚清和也免不了那些甜蜜的幻想與羞澀:“我覺着策馬肆意是幸事,然相夫教子,也未嘗不是一件幸事。我雖行事不羈,可一旦想到若有歸處……”

楚清和說著一頓,心跳近乎是猛然在這一瞬空了一拍——她定定的凝視着耶律引錚,近乎是呆若木雞的看着耶律引錚的手撫上了自己的面頰……但旋即,他從自己耳梢后拈下一朵盛放的杜鵑花,原是她說的入神,竟是未覺花落在了自己的發上。

“在露曲喀格山是,你還說你願在你心上人身旁安睡。”耶律引錚拈花一笑,抬手將花隨手簪在了楚清和的辮側:“紅色很襯你。”

“你還記得?”楚清和緊張的聲音有些打顫,她嘴唇也顫了顫,半晌卻是苦笑道:“這也是我最大的野心了。有時候我會覺得,我跟故事裏的薰姬一樣的蠢。小時候秋叔叔跟我講故事,這個故事我總會讓他翻來覆去的講,講的他都求我換一個故事聽。”

“會有那麼一天的。”耶律引錚輕聲一笑,仰倒在花叢之下。幾片殘花被夏夜的熏風裹挾而去,透過重重花影,原是不知覺間已然星闊月升。墨藍的天幕星河燦燦,耶律引錚側目凝視着身旁的姑娘:“我相信,也相信你。”

“相信我?相信我什麼?”楚清和皺了皺眉,只覺耶律引錚這話怎麼聽怎麼不對勁,可她一時間卻不知耶律引錚意指何為。

“相信你會找到你的意中人。”耶律引錚大笑。他向天空伸出手,然一縷漆黑的鬢髮被風撩起勾住了他的指尖:“也可能是意中人來找你……好了,不說這麼多,今晚可是你留在雁回城的最後一夜,燃雪背上還有些好酒,要一起共飲么?”

“什麼最後一夜?聽着多晦氣呀。回去之後,父親最多也就關我幾個月。等過了時候,再來也不遲。”楚清和聽着有酒就拍着裙子起身要去拿,然她起身之間一仰頭,便見明粲星河盡落人間。她長長的舒出一口氣,半晌才感慨道:“春賞夜櫻夏觀星,秋敬滿月冬陪雪。這世上最美的星夜,也只有在雁回城外能見了吧。”

“那明年夏日,不如也於此飲酒觀星罷。”耶律引錚聞言只覺心下綿軟如雲。他總覺着楚清和是那吹醒桃花的春風,可風總是抓不着握不住的,但云的形狀卻會因為風而變幻……這世上最高明的獵人,也從未成功捕獲過拂面而過的風。

“好啊,”楚清和回眸一笑,然卻不曾想到,這是她此生最後一次,看見雁回城外假的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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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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