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7章 279.清和別北燕風雲翻覆起(一)

第277章 279.清和別北燕風雲翻覆起(一)

“……好一個無情未必真英雄。殿下,您倒是我見過,第一個說出這話的男人。”饒是良久之後,楚清和方才笑慨一聲。她抹了抹嘴,將手中吃剩的骨頭丟進了火堆里。時已至夜深,山間冰嵐漸起,風略略一吹,便有銀塵似的積雪簌簌落下。耶律引錚替楚清和拉好了裘氅禦寒后,又撩起長發將自己的後背面向她:“靠着我再睡一會兒吧,等到了後半夜再叫你守夜。”

“好。”楚清和無聲一笑,只覺心安不已。她靠在耶律引錚堅實的脊背上沉沉睡去蓄養精力,然卻沒想到喚她起來的不是耶律引錚,而是清晨刺破雲層的第一縷曦光。她被晨光掃了眼才方才驚坐而起,一睜眼卻見耶律引錚已經起來整束軟甲,而自己頭下枕的正是他的箭袋。他面有疲態,可仍是笑着將自己拉了起來讓她用雪洗臉。楚清和心下一動,心知定是耶律引錚不願擾了自己才撐着守了一夜。草原上的日出總是快的,沒多久便天光大盛。見得雪破雲開,耶律引錚才帶着楚清和往山下走去。

他們趕着在午時左右下了山,然此時的露曲喀格山下已被趁夜出發的北燕兵士層層戒嚴。在他們走上那些被人們層層踩踏而出的山路上沒多久,便幸運的碰上了奉命上山搜尋的北燕兵士。一眾北燕兵士見到二人,忙激動的將二人迎下。沒過不久,隨侍楚清和前來北燕且並未回返涼朔關的侍從也被人帶了上來。他看着渾身狼狽的楚清和激動的淚流滿面,若不是被耶律引羽派遣來的北燕女官以影響郡主休息之由勸了下去,只怕是他能當場磕頭把自己磕暈過去。

在下山的路上,楚清和也自她的侍從口中得知了那日蘇攜侍從回涼朔關報信之事。她自是心知此番自己的任性妄為會給兩國邦交帶來多大的影響,故也顧不得休息,趕忙修書一封命侍從快馬趕回涼朔關訴明原委。她此番遇險,如今又心焦此事,急的恨不得現下自己便啟程回涼朔關請罪。可不想就在她心急如焚之時,自雁回城而來的女官們卻不慌不忙的請楚清和移步專門為她搭建的鯨骨氈帳。

她們似絲毫不介意楚清和所引起的亂子會為北燕帶來如何的外交危險一般。楚清和只見她們捧樽持瓶魚貫前來參見自己,態度恭謹卻不失親切。她們簇着她換了帳子,三十六股的華美鯨帳中,由青草與花朵製成的香料泡在溫度適宜的浴桶之中,清幽的香氣若有若無的繚繞在每個人的鼻尖——幾名女官早已按照東周皇室的規格在此備好所有楚清和可能需要用到的物什,甚至連奉上的飲食,都是特意請了東周的廚師所做。

楚清和見此陣仗,頓時便猜到這一切是誰吩咐的。於此她不得不感慨北燕的世子耶律引羽委實是心細如髮……耶律引錚同自己相似,都是長於軍中之人,雖慣見富貴奢靡,然卻對此無甚追求。玉盤珍饈是吃,乾糧饅頭也是吃,比起用度的奢靡,耶律引錚更願花心力讓信任得力的兵士戍守於自己身側。

然女官們卻不知楚清和此時心想作甚,她們只在她面上瞧出了重重的心事,故又忙為她奉上安神助眠的洛草甜湯並手腳輕柔的為楚清和沐浴上藥捏腰捶腿。在這等無微不至的伺候下,饒是楚清和再心事重重,也不得不隨着身體的舒適放鬆了神經,不一會兒便生出沉沉的倦意。女官們見她昏昏欲睡,在為她點上了甜蜜安神的乳香后便笑着告退。

隱約之間,楚清和還聽着她們在議論自己和耶律引錚的事兒,至於在議論什麼,她卻是因陷入黑甜而未曾聽清,但無論怎麼聽,她們都沒有說過半句責怪自己的攝政大汗王為一名東周女子以身涉險的話,細細聽去,反倒是語氣欣羨。

楚清和此番遇險,不僅受了傷,也因未曾好好休息故而已是心力交瘁。以至於她這一覺安穩,竟是睡到黃昏日落時分才睜開眼。

於帳外靜候的侍女們聽得楚清和起身的動靜,又忙捧來新衣首飾溫水妝鏡等物什為她換上。楚清和雖出身顯貴煊赫之家,可武將之家作風簡樸,玉泉大長公主亦並非鋪張奢靡之人,故而這還是楚清和頭一次被這麼多侍女伺候梳洗,一時之間竟是有些不適應。且她素來慣穿男裝,除卻重大場合節日外,也沒叫過梳頭嬤嬤,平日裏都是叫自己貼身侍女簡單梳一下便可。這般的精緻伺候,以至於一向跳脫的她在這群侍女跟前分外乖巧,任她們在自己頭上臉上塗塗抹抹插戴環佩。

她們為她換上了北燕女子慣穿的朱紅絨緞綉金線馬步裙,將她的長發混着綵線編成一束漆黑油亮的辮子,而後再在她的鬢邊配上赤金串嵌瑪瑙蜜蠟的額飾,最後以珍珠和黃玉所制的長串珠鏈點綴她的脖頸與纖韌的腰肢。隨着侍女們的驚嘆之聲,楚清和這才看清了鏡中如今自己的模樣——鮮艷的衣裳將她本就濃麗英氣的眉眼襯的更加明艷,北地特產的胭脂在她唇上流轉着瑩潤的光澤。好似只有面上的擦傷,是她唯一的美中不足。

少女特有的愛美之心頓時湧上楚清和心頭,她有些雀躍的提着裙擺輕巧轉了一圈兒,裙上的金鈴兒頓時隨着她的動作泠泠作響。侍女們含笑看着楚清和的動作,紛紛誇讚她穿上這身衣服,倒真像他們大燕的公主。

然就在此時,一位北燕的女官忽的掀簾而入,見她入帳,環繞着楚清和的年輕侍女們忙退至一旁,看樣子她在侍女之中極有威望。女官俯身向楚清和行了一禮,出口言語細柔,講的竟是標準的東周話,且細聽之下倒還有幾分偏晉源口音。只是她生的高鼻深目,怎麼也不像東周女人:“郡主,攝政王殿下正在帳外等您。說是明日午時,涼朔關的人便能到雁回城呢。”

“……怎麼快?”聞及此言,比起聞及涼朔關來人的激動之情,楚清和一時之間竟是先生出某種難言的不舍之情。她下意識的提裙往帳外跑去,掀簾便見耶律引錚抱臂在外等着她。

耶律引錚見的一身北燕姑娘打扮的楚清和,目光竟是一時定在了她身上。直到楚清和站定在自己跟前,他才如夢初醒一般回過神伸手摸了摸鼻子:“……這身衣服,很適合你。”他說著一頓,又忙改口道:“那日蘇傳信來,說明日涼朔關便會派人前往雁回城接你回去。來使說……你的父親很擔心,希望能儘早見到你。所以等明日天一亮,我便帶你回返雁回城。你身上有傷,我已經讓人自雁回城運來二十四乘的氈車,無需你快馬勞頓。”

“……多謝殿下。”楚清和心中略略驚愕一瞬,倒沒想到耶律引錚竟會為她如此鋪張派出氈車相送。然就在她心下驚詫之際,卻見耶律引錚對自己神秘一笑。

“你在想什麼呢?別想那麼多有的沒的,快些跟我來,咱們去蹭頓好的。”耶律引錚說著便握住楚清和的手將她往身側一帶:“去晚了可就分不到好東西了,咱們可得快點。”

“欸?”楚清和聞言一愣,然心底卻無端的雀躍起來。她跟上耶律引錚的步子,好奇道:“怎麼了?什麼事兒讓你笑的這般開心?”

“是好事啊。”耶律引錚唇帶笑意然卻沒有多話,只是拉着楚清和繞過一個個彩色的氈帳。楚清和亦趨亦步的跟在他身側,天際層雲滾烈沉陽,火燒似的雲霞連綿千嶂,然楚清和此時卻完全無心這壯美的景緻,她的目光不受控制的落在耶律引錚頰畔,好似自己心跳也隨他發上的金鈴兒起落跳蕩。好似過了一瞬,又好似已過千年,楚清和終於在耶律引錚停下腳步的一刻回過了神——

她順着耶律引錚手指的方向緩緩抬眸,只見丘陵之下平原上坐落着幾十頂華彩的氈帳。原來在這背山的平原上,竟分佈着大大小小十幾個族落。而這張燈結綵的族落亦是舞樂喧騰,笑言縱歌之聲便是連山丘上亦清晰可聞。楚清和驚奇的看着那載歌載舞的族落,心道今日也不是什麼節日……然還未等她細想,耶律引錚便拉着她往山下跑去。陣風揚起他們衣服上的鈴兒,清凌脆響像是風中精靈的笑聲。牧民們見到他們,紛紛俯身行禮後向着村落大喊‘大汗王駕臨’之類的話。

聽得耶律引錚前來,這個不大不小族落的喧沸之聲又拔高一截兒。篝火燎天而起,旁邊烤架着的十幾頭全羊,辛辣的香味彌散在天地間,沿途的人們對楚清和報以善意的笑意,甚至還有女眷向她投擲香粉與乾花。楚清和見狀,本來有些鬱結的心緒頓時為歡聲笑語所開解,亦似恣意的放聲大笑起來。她抬頭,恰巧撞進身側男人粲金的瞳中,那人滿心滿眼都映着她的影子,爛漫又張揚。

他們穿過人群往篝火處走,這時楚清和才發現這裏才是人最多的地方。本部族或是他族的過路人將這裏里三層外三層圍了個水泄不通。但好在人們見着耶律引錚那頭銀髮便明了他的身份,於是紛紛自行退開讓出一條道。楚清和好奇的順着人們讓出的道向里看去,卻見人群的最中心,那篝火之前竟是搭起了一個祭台似的木階。木階之上供奉着牛羊肉和時令果蔬及珠寶刀劍之類的東西,而木階之下,在站着一名赤膊的男人和盛妝的女人。

在眾目睽睽之下,那北燕的男人忽的向女人跪了下來,珍而重之的對她磕了三個頭。見此情狀,圍觀眾人紛紛大聲叫好。而後女人笑着半跪下去,將男人深深擁入自己懷中——然在下一刻,她忽的張口,向一頭獵食的母狼一般狠狠咬在了男人的肩頭,不過一瞬,男人的肩頭便見了血。

男人因疼痛不自覺的抽搐了下,但女人卻強勢的摁住他,像是凶獸扼住自己口中的獵物一般。可男人縱使疼的面容扭曲,卻亦回擁住咬他的女人……在回擁的一瞬,女人終於鬆了口。她笑着捧起男人的臉,用染以鮮血的紅唇,深深吻了上去。

看至此處,楚清和終於明白,這是一場北燕民俗的婚禮。然北燕與東周民俗相差甚大,她不明其中禮節含義——為何在北燕,男人在婚禮上要在這麼多人眼前向女人下跪?畢竟在東周,人們提從三從四德,只有妻子跪丈夫的,哪有丈夫跪妻子的?且為何這個女人還要咬傷她的丈夫?要在東周,傷夫可是不守婦德,乃是可被休妻的大罪。思至此處,楚清和拽了拽耶律引錚的袖子,說出了自己的疑問。

耶律引錚聽后卻是一笑,一面拿着婚禮上分食的羊腿遞給楚清和一面笑道:“這是我們大燕的習俗,無論出身高低貴賤,男人娶妻是都會當著所有人的面跪拜他的妻子。這是感恩,也是尊敬……你們東周,不也有什麼‘夫妻恩愛’這詞兒么?女人給了男人一個家,而我們北燕男兒皆是馬背上的戰士,生來就是為了征戰的。男人征戰在外,就是女人撐起這個家。”

他說著一頓,眸中卻漾起一線難言溫柔。

“再說,我們北地不比你們大周富庶繁華。這裏苦寒,女人生孩子都是鬼門關里走一遭。男人這一跪,是感謝這個女人,願意一生為他操持家務,願賭上性命為他生兒育女。故而這一跪三叩,女人受的理所應當——”

“至於為什麼女人要咬她的丈夫……那是為了給他蓋個戳兒,向別人表示他是自己的。”耶律引錚說著一笑,抬手摘下楚清和鬢側沾上的一片乾花:“這也是烙印,在我們大燕,男人身上有女人的牙印,就說明他有了家室。在我們的傳說中,露曲喀格女神會格外護佑有家的男人。如果他死了,就會留下孤兒寡母被人欺負。女神仁慈,是不會忍心看到她的子民家破人亡的。”

“而我們北燕男兒,哪兒有不出去征戰的呢?如果他死在了他鄉,那他的靈魂已經被自己的女人打上了印記。哪怕他死的再遠,他的魂兒也能找到咬他的人,找到他的家。而真正大型戰爭時,出征之前未婚的男人都會找未婚的女人成親。一是為了留種,而是她們會給男人們咬上牙印,讓他們的魂兒找得到回家的路。”

“原是這般么……”楚清和聞及緣由,不由心間一顫。她垂下眸,可眼間浮現的,卻是那個女人含笑帶血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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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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