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10-8(完)
“墨囡早回來了!”
“墨囡她不走了,就在河坊街定居。”
“她工作室都開在這裏了,叫舊曾諳。”
“她現在工作可自由了,有事的時候就飛走,平時就在家裏做設計。”
“她說工作都可以網上交流。”
“有需要的時候朋友也會來看她。”
“現在都什麼時代了呀,肯定可以在線工作的!”
“還有,她現在還是一個人。這是她的號碼。”
宋河生離開胖丫店裏的時候,腦袋裏嗡嗡嗡的一片混亂,全是胖丫給他的頭腦風暴似的轟炸。
陳一墨回到小院,看見給大黑準備好的早飯還擺在那沒動過,心裏又是一陣好氣,可坐下來,又不知道自己這莫名其妙的,到底在氣什麼。
最終桌上一杯涼茶灌下去,漸漸冷靜下來。
胖丫的電話卻打來了。
“墨囡,河生回來了!”
“他在上海開了餐廳。”
“他跟那個小英根本沒有結婚。”
“小英和小刀是一對。”
“我也剛知道這些!”
“他一直單身!這是他的號碼。”
胖丫心安理得地兩頭放了炸彈后就啥事也不管了,陳一墨放下手機,在椅子上默然坐了很久,而後起身,一張小臉綳得鐵緊,大步走向前院。
前院的工具房裏,堆了水泥和工具。
一個人住的日子,什麼都會做,什麼都能做,不是嗎?
圍牆豁了洞?
補上就是了!
她提着水泥走到後院,蹲下,撿起一塊磚,熟練地抹上水泥,剛要往豁開的洞口壘上去,就見外面伸進來一隻手,啪的一下,將一塊磚壘在她要壘上去的位置。
她微微一滯,不說話,將手裏的磚壘在這塊上頭。
剛放下,外面的手又加上來一塊磚。
就這樣,全程一個字沒說,里一塊,外一塊,豁口轉眼補完。
外面是什麼情形她也看不到了,拎着桶,大步回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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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幾天就是過年了,各家各戶都忙,陳一墨自然也忙,除了出去採買些新鮮瓜果蔬菜,基本都在家裏,忙於工作室來年的新款設計。
有時候會在街上遇到大黑的。大黑當然不會忘了她,只是,現在有人領着它了,沖她面前親昵一下,轉瞬就跟着人家走了。
好像是一隻別人家的狗。
哼,不是每天都在車站轉悠嗎?現在怎麼不去了?天天的別人帶它上哪它就上哪?
說起大黑,宋河生也是哭笑不得。
這傢伙什麼時候變得這麼黏人了?他上哪它就跟着。
洗澡的時候它在外面守着,上洗手間的時候它在外面候着,他出去一趟,它一定要跟着。只要一瞬他不在它眼前,它就會焦躁。
有一回,它還睡着,他一大早出去,它醒來不見了他就在家橫衝直撞,他爸和他媽怎麼都勸不住,直到他開門回來,它才消停下來,繞着他的腳,嗚嗚嗚個不停,像是受了無盡委屈。
這究竟是怎麼了?
胖丫即便到現在也還是個滿腦子浪漫思想的文藝青年,她得知大黑這樣的異常后思索了一下,然後一拍手掌,兩眼放光,“我知道了!大黑它怕你再走!”
宋河生無語,這是什麼解釋?莫非一隻狗還成精了?
“真的!你知道大黑這段時間每天必做的事是什麼嗎?”胖丫一臉篤定,“它每天要去車站兩趟,在那傻等,我現在才明白,原來它在等你回來!你看,自從你回來后,它就沒再鬧着要去車站吧?”
宋河生怔住,這還真是,它每天跟着他轉悠,但他真不知道它喜歡去車站,它從來沒表示過這個意願,只要他在家裏,它就趴在他腳邊很乖很乖,尤其這幾天,越來越懶,越來越不願意走動,前兩天在家趴了整整兩天……
“河生哥,你別說什麼狗狗成精了,狗狗它只是不會說我們人類的話,它其實什麼都懂的,何況,它還這麼大年紀了……”胖丫愈加沉湎在自己編的故事裏,“而且,我聽墨囡說,大黑這個年紀,只怕時日無多,你想啊,人都在最後的日子都想要完成自己未達成的心愿,完成自己沒完成的事,那狗狗也是有心的,它也想的吧?”
“河生哥,這段日子,它這麼捨不得你,你就滿足它的心愿,好好陪陪它,畢竟,大黑對你們來說,是一隻特別不一樣的狗狗啊!”
宋河生回去以後,耳邊還久久回蕩着胖丫的話。
大黑就在他身邊,平時這個時候它早該呼呼大睡了,但今天不知怎麼,卻一直不太安寧。
他輕輕摸着大黑的頭,想問它:你到底還有什麼心愿呢?
說不難過是假的,這隻大黑狗陪伴了他整個童年、少年和青春期,早已是他生命里的一部分。
大黑往他身邊蹭了蹭,愈加躁動,似乎連呼吸都不穩了。
“大黑?”他覺得不對勁,心裏一驚。
大黑就輕輕叼着他的手,頭往門口歪。
他摸着大黑髮顫的身體,巨大的驚慌和恐懼襲來,當即穿上衣服抱起大黑就往門外沖。
到交叉路口,一邊通向河坊街的小院,一方通向寵物醫院,他毫不猶豫抱着它跑上寵物醫院那條路。
但它果真什麼都知道似的,在它懷裏掙扎,不願意去。
他也不敢抱得太緊,一松之下,它就跳到地上去了,然後往另一個方向走。
他追上去抱它起來去醫院,結果它自己又要跳下去。
如此幾番,他也沒了辦法,順着它的意思,走向河坊街。
不出所料,它要去小院。
他站在門口,新上過桐油的大門散發著淡淡清香,門環卻還是舊的,銅鍍光澤已經暗啞,與門接口處生了銅綠。
他看着“舊曾諳”幾個字,久久佇立。
懷裏的大黑“嗷嗚”幾聲,像是在催他。
他深吸一口氣,終於叩響了門環。
門開,露出她包裹在厚厚的棉服里的笑臉,像一朵小小的、開在冷風裏的白梅花,暗香微涌,撞碎所有屏障。
她的笑容在看見他的瞬間凝固。
“大……大黑不太好……”他把懷裏的大黑往前舉了舉。
她的注意力果然落在大黑身上了,就要關門出來,“那去醫院啊!”
“它……不願意,要回來。”他想,它放不下的事,是她吧?想着她,最終要回到她身邊。
“那也得去醫院!”她斬釘截鐵的,不容置疑。
但大黑是真的不願意,從宋河生懷裏縱身一跳,就進了小院。
小院依然是當初的格局,院牆邊一棵枇杷樹,屋子前面一棵樟樹,樟樹底下放着桌子椅子,她的電腦打開着,茶壺冒着熱氣。
大黑緩慢甚至有些不穩地往桌子那走,在那站了會,覺得不對,走回屋去了。
宋河生和陳一墨這會兒心全在大黑身上,跟着它走,就見它叼了張椅子要往外拖,但明顯力不從心了啊。
宋河生趕緊搶先一步,給它把椅子搬起來,它便對着桌子的方向叫,看着他把椅子放在桌邊,又去咬另一張。
直到把屋子裏跟外面那張桌子配套的椅子都搬出去了,它才搖晃着到外面去。
它自己有個窩,就在桌邊。
它老老實實趴回了窩裏。
他和她站在一旁,不明何意。
它似乎是很不想再起來了,只對着他倆叫,叫一會兒再對着椅子叫。
“它……是想讓我們坐下嗎?”宋河生顫着聲音猜測。
陳一墨卻莫名其妙地想起了那個夜晚,那個夜晚的大火、混亂和痛哭,所有的聲音雷鳴般撞擊着她的耳膜、她的腦門,大黑披着一身火焰從屋裏衝出來的畫面一遍一遍在她腦中重現。
她忽然好想哭。
一聽這話,她毫不猶豫就坐下了,差點將椅子撞翻。
直到宋河生也坐下,大黑終於不叫了,安安靜靜趴在自己的窩裏。
宋河生猛然意識到一件事:現在這場面,除了老頭兒不在了,難道不是跟多年前的夏天一模一樣嗎?她學了半天手藝,他在院子裏撒了半天歡,都累了,坐在這兒陪老頭兒喝涼茶,它便趴在一旁,靜靜地打盹。
那是他們,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
所以,大黑,你放不下的事到底是什麼?你的心愿又是什麼?
他心裏一陣悶痛,紅了眼眶,彎下身來,拉着大黑的前爪,“大黑,這就是你的心愿嗎?是嗎?”
大黑看着他,一雙黑溜溜的大眼睛彎了彎。
宋河生看清楚了,它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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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大黑走了。
無論宋河生和陳一墨如何努力,它都不願意去醫院,就這麼趴在它窩裏,安靜地睡着,而後,再也沒醒來。
宋河生和陳一墨始終在它身邊。
陳一墨抱着大黑哭了很久。
宋河生的印象里,上一次她這麼傷心還是老頭兒去世的時候。
陳一墨哭着問他:大黑的心愿到底是什麼?
問了一遍又一遍。
他看着她,緊緊擰眉,不知該如何回答。
第二天就是除夕。
他們將大黑葬在了老頭兒身邊。
兩人在墓前久久站立,久到山下人家團年的鞭炮響了一波又一波。
“墨囡,回去吧。”他遲疑着開口,生死聚散,縱苦難逆,可這樣說又顯得無情,他悶悶地,又道,“老頭兒在底下孤單了這麼久,大黑去陪他了。”
陳一墨哭了一夜,雙眼又紅又腫。
她茫然看着墓碑,啞聲再次問他,“大黑的心愿是什麼你真的知道?”
他愣住。
她等了一會兒,沒等到他的回答,轉身,下山,再不出一言。
“墨囡!”他急急叫住她。
她腳步停駐。
“我知道。”他說,“但是,不是三言兩語能說明白……以後,也許會有一個合適的時機,到時候我再告訴你,行嗎?”
她沒說行或者不行,只邁步,繼續下山。
除夕之夜,萬家燈火。
河坊街的小院裏,亦燈火通明。
大門口的大紅燈籠、院子裏的庭院燈、樹枝上纏繞的小燈籠、每間屋子裏暖融融的橘色燈,全都亮着。
熱熱鬧鬧的,多好。
對聯和福字粘上了,玻璃窗上貼着窗花。
她的窗花可與眾不同,除了“春”字和“福”字,她還打印了她自己畫的卡通大黑,貼在窗戶上。
大黑自己也沒看過它這樣笑得傻呵呵的樣子吧?
哼,誰讓它那幾天要黏着別人呢?她貼窗花的時候偏不叫它!
她坐在沙發里,電視機聲音開得很大,春晚正在演着小品,應該挺逗的吧?不然,觀眾在笑什麼呢?
茶几上的茶壺裏投了茶葉,只是投茶人還沒往裏加水。
水?
在電磁爐上燒着呢,只是,兩個小時前放上去的,燒開了,又冷了吧?
她已經坐在沙發上一動不動好久了……
就像她準備的春晚零食,擺了滿滿一茶几卻不曾動過一樣。
就像她給大黑準備的豐盛的大餐,放在它喜歡趴的地毯旁,不會再有誰來動一樣。
這個熱熱鬧鬧的除夕,在她這裏靜止了。
她的手機忽然響了。
她目光一動,只見屏幕上一串數字一閃,就沒了動靜。
過了一會兒,它又響。
還是那串數字,還是一聲,沒了動靜。
她將手機拿起,它再次響了起來,又是一聲,就沒了下文。
她盯着通話記錄里未接來電的紅色數字,腦中忽然轟然一響,一個很遠很遠的聲音飄了過來。
“電話費是不是很貴?以後我給你打電話,你不用接的,鈴聲一響啊,就代表我想你了,響三聲,你就掛斷,那就是在告訴我,你也想我了。來,我們試一下。”
她坐着,捧着手機,眼眶漸漸泛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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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
河一餐廳。
靠窗的位置坐了位客人,年輕女子,穿一條素色連衣裙,長長一根辮子垂在胸前,露出一側白潤小巧的耳朵,耳釘很好看,壘絲編就,鑲了顆小珍珠,別緻又精巧。
服務員端上來一份甜品,送到她桌邊,“您好,您的甜品。”
一時,飯店議論聲便悄然而起。
“這家餐廳不是沒有甜品嗎?”
“是啊,我從來沒點到過甜品。”
“服務員,這是怎麼回事啊?為什麼那桌有甜品?”
女子看着眼前甜品的造型愣住了。
巧克力做的小屋,小屋是有名字的,牌匾上寫了“舊曾諳”三個字,小屋旁一棵很大很大的桃樹,粉紅色的桃花好花苞綴滿枝頭,小屋前做了張桌子,還有三張椅子,一隻黑乎乎的大狗趴在椅子邊打着盹。
“這個……甜品叫什麼名字?”女子的聲音有些哽咽。
服務員不知道,去問了一圈回來再告訴她,“我們老闆說,叫立春。”
又是立春了么?
二十四節氣,年年往複,如同你我,無論未來奔赴何處,始終要記得回到最初。
她的視線漸漸模糊,眼前的小屋、桃花和桌椅在模糊的視線里幻化。
不知什麼時候,大黑狗醒來了,屋前屋后汪汪叫着瘋跑。空空的椅子上坐了人,一個穿舊式褂子的老頭兒在竹躺椅上打着盹,手裏的蒲扇時不時搖一下。跑得滿頭大汗少年捧着西瓜大口大口地吃,小小女孩兒小口地吃着手裏的點心,問:河生哥,你的詩都背得了么?
“背得了!我背給你聽!”少年清了清嗓子,“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
總有人問她,為什麼要回到那個小鎮去?
她當然要回來啊!這裏有她的老頭兒,有一隻禿毛老狗,還有她的小小少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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