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縱前塵,不如斷壁頹垣
假山石的涼意順着脊骨漸漸蔓延至頭顱,彷彿有一根根細小的針刺進大腦,雲深咬了咬嘴唇,勉力使自己清醒起來,但面色卻顯而易見地蒼白,她將全身重量依靠在背後的假山石上,酸澀與疼痛在骨髓間蔓延,她幾乎站立不住。
“痛嗎?姐姐。”長空玥的手輕輕執起她胸前的長發,遞到鼻下,深深吸了一口氣,“痛的話,為什麼不說出來呢。”
他眼底的黑暗宛如粘稠的夜色,掩藏住虛空所有的光明,找不出出口。
雲深知道他究竟在問什麼,她嘆了口氣,無奈的笑了起來,“你還是知道了啊。”
一直耿耿於懷的事情終於被捅破,她沒有崩潰,沒有痛苦,反倒有一種莫名的釋然。
長空玥摟住她的腰把她往懷裏一帶,涼意瞬間散去,她撞進一個溫暖的懷抱。少年的身形單薄,手臂卻緊緊地抱住她,似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要將她揉進骨血。
她感覺得到他的顫抖,他也感覺得到她的虛弱。
“這麼弱,真是讓人討厭啊。”她下巴擱在他肩上,喃喃道,眼中似無焦距一般。
她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然後化為淺淺的呼吸聲。
長空玥就這樣抱着她,宛如一樽雕像般一動不動。
若是世界在這一瞬間毀滅,這算不算我們的滄海桑田?
我因你噬血成魔,最後,也為了你立地成佛。
雲深醒來時,已是日落時分,她站在窗前,看着夕陽拖着綺麗的裙裾慢慢消失在牆頭,泛黃的白牆映着竹子流金的影子,搖曳生姿。從前流光殿也有一個這般雕着梨花的烏木窗子,星月輝映之時,窗外幾桿翠竹晃動的影子映在梨花中,白牆清潤如玉,染着淺灰與靛青的顏色。
她已經習慣了,隨時隨地地毒發,隨時隨地地暈厥。不知道什麼時候,她就再也不會醒來了。
從前覺得,自己早已一身蕭索,便是死了也無妨,如今倒是有些不舍了。是因為什麼,她自己也說不清。
她在床上又躺了會兒,待力氣恢復些了才起身,打開門卻見林曄昭站在院落里的梨花樹下,時節已是初秋,樹葉子也呈凋零之勢,晚霞映着枯枝敗葉與長身玉立的公子,彷彿前朝遺落的畫卷,韻味悠長。
林曄昭見着她醒了,笑道:“你醒了。”
風吹着有些冷,雲深見他衣衫單薄,知他怕是在這兒站了許久了,連變天了也沒注意到,“你見過他了。”
她用的是肯定的語氣。
長空玥這種到哪兒都講究排場的,可不是喜歡躲躲藏藏的主兒。她可是聽說了,他搶了不少富商家來大修九幽殿呢。
“他也沒跟我說什麼,只是談了談合作的事兒,又讓我離你遠點,不然就拿我去栽花。”林曄昭輕描淡寫道,他好歹是屍山血海里打出的功名,“不過小狼王的稱號,真是名副其實啊。”
雲深挑挑眉:“你也別太信他,這狼崽子心眼可黑着呢。”
論心黑,十個林曄昭都不是長空玥的對手。這讓她一直在反思,在風過崖之時,她也沒苛待他啊,怎麼幾年過去心思反而更陰暗深沉了。
“知道了,你既然醒了,我也就放心了,走了。”林曄昭沖她拱拱手後轉身離開了。久別京城,回來除了宮裏要述職,各處同僚那兒也多的是帖子,還得時時應付着帶着女兒來相看的貴族女眷。一表人才又年少有成,林曄昭也的確是這京城裏的香餑餑,顧相雖也是少年才俊,卻到底心思陰沉,論擇婿,還是林曄昭更稱那些貴婦人的心。
雲深也清楚,這一場風雲自林曄昭歸京之時就已被攪亂,名為擇婿,不過是那些人開始站隊了。
也趁此機會,讓她好好看看這京城裏的局勢。
雲深的輕功向來是江湖頂尖水平,姿態翩若驚鴻,而行動間卻飄然如風,悄無聲息地就潛進了深宮內苑,路過流光殿的廢墟之時,她卻愣了愣,隨即在一棵樹上隱沒身形。
曾經的雕樑畫棟在那一場滔天的大火中都化作了斷壁頹垣,皇上思念長姐,所以將這裏封了起來不許任何人靠近。而如今,卻有許多侍衛在廢墟之上搬運清理,一旁還有工匠在四處測量、寫寫畫畫。
樹下有兩個宮女在小聲交談:“皇上真是寵愛熙妃娘娘啊。”
“可不是,這兒可是從前攝國殿下的流光殿,封了三年,皇上竟將此處賜給了熙妃娘娘,還下旨重修流光殿呢。”
“南安王府如今才真是榮寵至極呢。”
雲深眼眸里的深潭似乎有一線流光劃過,重建流光殿?南安王府?
她頓了頓,莫不是葉珺安?似乎南安王府是把二小姐送進了宮。
洛兒喜歡的女孩,真想見見啊,不過如今還不是時候。
她又消無聲息地離開,踏着九重宮闕飛檐走壁,終於來到了那座高塔之前。這座高塔當年是父皇用極寒之地的重石建造,所以縱是當年的烈火焚燒了三天三夜也不曾坍塌。
她一身紅衣,獵獵如當年的烈火。
那些黑暗骯髒的記憶彷彿潭底的淤泥一般朝她漫延過來,而她卻只能靜靜地站在那裏,任那些不堪裹挾着令人作嘔的氣味將她淹沒,鐵鏈加身的恥辱,毒發的痛不欲生,一次次逃跑后被加倍折磨的絕望與無助……高傲與剛烈換來的只是更加赤裸裸的羞辱,尊嚴被踐踏在地上羞辱……
楚覃,楚覃……
她在心底默念着這個恨不得千刀萬剮的名字,無數個黑夜裏,他在她耳邊彷彿惡魔一樣低喃,說著那些令她無比噁心的話,一遍遍的“我愛你”卻彷彿地獄裏的惡鬼拖着她的腳往地下拽。他給她下牽絲傀儡,抱着毒發的她,毒蛇一樣冰涼的手指輕輕地在她臉上摩挲,吻去那些細細密密的汗珠。
他是變態!是惡魔!
“你是我的,是我的,誰也不能把你搶走……”她昏昏沉沉間總能聽見他的聲音,比最惡毒地詛咒還要令她心涼恐懼,“哪怕只是一副空殼,你也屬於我……”
他的聲音似隔着雲端,朦朦朧朧的聽不真切,帶着幾分稍縱即逝的熟悉感,有時甚至讓她懷疑他不是楚覃,可他不是楚覃又能是誰呢,困於高塔的三年,她只見過他。
那張臉,化作灰她也不會忘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