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似是驚鴻照影來
那聲音溫潤如玉,卻將她從夢中驚醒,“姑娘莫不是認錯人了。”
雲深茫然地望着他,那黝黑的眼中空洞洞的,她望着他,又像是在透過他,透過重重迷霧,透過那滔滔忘川,望着彼岸的誰。
雲深閉了閉眼睛,狠狠咬了一口自己的舌尖,甜膩的血腥味在口腔中蔓延開來,她的眼神恢復了一貫的冷漠,“秦公子,很像雲深的一個故人。”
秦笙抬起頭,光影在他臉上明明滅滅,“想必是姑娘極重要的人吧。”他笑了笑,那嘴角的熟悉弧度讓雲深忍不住眼中發澀,“姑娘既是來為我醫治的,便是我的恩人,不必如此客氣,喚我映玉便好。”
“我原以為,映玉是江湖之人對你的美稱,想不到竟是你的字。”雲深低下頭,掩住眸中神色,若無其事地坐在床頭的椅子上,托起秦笙的手,指尖搭在他脈搏上為他診斷。
他的手腕溫熱,她的手指卻是冰涼,“抱歉,我的手有些冷。”
她那近乎溫柔的語氣讓秦笙有些詫異,傳聞中風過崖的雲深姑娘艷若桃李卻冷若冰霜,是大靖美人排行榜上赫赫有名的冰山美人,若不是那喜怒無常的性子和有時過於狠辣的手段,也不至於被那宰相府千金硬生生壓了一頭。
“你長得太像他了,所以我不收你錢。”
雲深一本正經的語氣讓秦笙有些想發笑,但他還是極有修養地忍住了,“那便多謝雲姑娘了。”
雲深診完了脈,道“你中毒了。”
“我知道。”秦笙還是那副溫潤如玉的樣子。
“你爹說是不治之症。”
“我騙他的。”秦笙笑容極淺,“偶爾讓那老頭急一會兒也是個趣事。”
雲深面部有些抽搐,當他是什麼溫文爾雅翩翩公子,敢情是一隻披着羊皮的狐狸。
“我能治好你。”
秦笙點頭,“嗯,我知道。”
雲深已經徹底無語,她依然維持着那副清冷無波的表情,“脫衣服,趴下來,我給你施針。”
秦笙倒毫不忸怩,就正對着雲深,慢條斯理地解開上衣脫下,然後乖乖在床上趴好,他的身體線條流暢修長,背部肌膚瑩潤如玉,在微黃的夜明珠光下閃着溫潤的光澤。
他的眼睛極亮,乾淨得仿若初春融雪。
雲深像被他的眼神燙着了一般,收斂心神,低下頭專心致志地為他扎針。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重重簾幕外已日落西山,夜色漸漸爬上天幕。長空玥依舊保持着報劍的姿勢立在門外,他眼帘低垂,密密的睫毛宛如鳳凰翎羽,在白皙的臉上投下兩片陰影,他一隻手溫柔地梳理着暗紅劍穗,一下又一下,猶如梳理着情人的青絲。
天際一輪圓月已浮現出淡淡的影子。他突然想起那年,也是這一輪圓月,陰暗潮濕的破廟裏,那個紅衣少女彷彿一團火從濃濃夜色中走出,那飛揚的殷紅將無盡的黑夜染上顏色。
她說,願浩浩長空之下,永遠有一輪明月照你光明,你本名為玥,便叫長空玥吧。
她說,我救了你,你從此就是我的了。
她像一滴血落入了他的黑暗沼澤,無聲無息間,那抹甜膩的血腥味喚醒了沉睡的妖獸。他從來不是什麼皎皎明月,他是吞噬明月的無盡黑夜。
很成功不是嗎,她多喜歡那隻乖巧溫順的小羔羊啊,哪怕他有時故意露出底下的惡狼的利齒,她也只會當他是偶爾鬧脾氣的柔弱可愛的小狼崽。
所以啊,姐姐,要繼續這樣縱容我,喜歡我哦。
他抬頭望着漆黑的沉沉夜空,明月當空,清輝如水在青玉階上流淌開來,他彎起眼睛,笑得天真爛漫,宛如一個不諳世事的少年。
她和蕭珣不同,當初在師門,他學的是醫,她攻的卻是毒,治病救人只是其次,施針的手法自然不如蕭珣溫柔細緻,卻也難為這秦家金玉窩裏的貴公子竟一聲不吭,滿頭冷汗也硬撐着。
當她施完針后,才發現秦笙已經暈過去了,她站在床邊靜靜地看着他,目光停在他那張熟悉的臉上,黝黑的眸中似波濤翻湧,許久,她忽然自嘲地笑了笑,俯身為秦笙拉上了被子,轉身離開。
門一推開,她便望見沉沉夜色和月色下彷如一尊玉雕的長空玥,他笑得純真無邪,笑意卻不達眼底,暗紅的劍穗在夜風中搖晃,猶如古劍滴下的鮮血。
“姐姐這次施針,比以往都長呢。想必是這秦家公子病入膏肓,不久於人世了吧。”
雲深定定地直視他的眼睛,那眼睛彎成了極好看的形狀,眼底卻漆黑一片,若不見底的詭譎深潭。
“走吧,阿玥。”她終是什麼都沒說,徑直向外走去。
有些人,有些事,不必再提起。從來前塵似酒,往事如煙。酒入愁腸,化作一腔熱淚,大夢初醒,不過一場雲煙,從前那些恩恩怨怨愛恨糾葛,隔着歲月的幕,倒像一場荒唐的鬧劇。
一切,在那個人闔上雙眼之時,便已落幕。
是放下了,還是不願提,她不知道,就像那年空山寺前他問她可曾愛過他一樣,她也不知道。她經歷了那麼多愛恨,可什麼是愛,她從來不知道。
寫好藥方,叮囑好注意事項,從秦家出來時,已是深夜。白天熙熙攘攘的長街此時冷清寂寥,酒旗在夜風中招搖,如水的月色鋪灑開來,流向黑暗的盡頭。
長空玥跟在雲深身後,他拖出的影子已經跟雲深一樣長了,“姐姐。”
雲深沒有停下,她像是沉浸在了自己的夢境裏,那個夢裏,沒有他。
他解開自己的外衣披在雲深的肩上,自然而然地牽起雲深的手,“姐姐,夜裏風大,仔細着涼。”他笑得純粹溫暖,不含一絲雜質。
突如其來的溫暖讓雲深的心一顫,她沒有抬頭,她很少直視長空玥的眼睛,她害怕看見那明媚春色後面的無盡黑洞,跟那個人一樣的扭曲的黑暗空間,她從來知道他不是表面上那麼人畜無害。
可為什麼還是救了他呢。
大概是那天,那捧月色落入他的眼,那不加遮掩的恨與不甘,像極了當時的她罷了,讓她想把這把沾血的寶劍好好收藏。
習武之人的腳步聲大多很輕,長街寂靜無聲,那個少年牽着她,一步一步,卻像走過漫長的一生。
秦笙站在樓頂,一身黑衣幾與夜色相融,他眸光沉沉地望着那兩個並肩的人影,直到他們消失不見,他才轉身,又消失在濃濃夜色中。
冥冥中,古老的齒輪開始吱吱呀呀地重新轉動,積年的塵灰簌簌落了滿地。
幾年前,蕭珣曾在雲州置辦過一處庭院,雲深動身之前,他便已派人前去打掃,蕭大崖主認為,客棧簡陋,魚龍混雜,怎麼配得上他風過崖的大小姐。
蕭珣是知道雲深的,庭院雖被打掃得煥然一新,卻人影寥寥極為清凈,雲深一路走過去,也只見一兩個使喚的僕人。
院中有一棵極大的梧桐樹,樹榦粗壯,蔓延交錯的枝椏撐起一把巨大的傘,將整個庭院籠罩其間,月光從縫隙中漏出,如萬千銀絲懸挂纏繞在樹上。
“阿玥,你聽過鳳棲梧桐的傳說嗎?”
長空玥轉過頭,望着她盛滿月輝的眼睛,亮得看不清眸底的顏色。
“很久很久以前,有隻鳳凰到了一片梧桐林,那裏很美,所有的人啊動物啊都很喜歡鳳凰,於是鳳凰留了下來。後來啊,出現了一條大蟒蛇,鳳凰只能無奈地離開,所有的人都很捨不得鳳凰,可是鳳凰也很想念在梧桐林的日子。”
她的聲音發顫,又有些飄忽不定,像隔着茫茫煙水,“最後啊,鳳凰還是回來了,永遠地棲息在梧桐樹上。”
“阿玥啊,你今年多大了?”
“十六。”
雲深依舊凝望着那棵梧桐樹,“你也到了成家立業的年紀了。鳳凰高飛,卻總是要擇一梧桐而棲的。”
氣氛一時間凝滯,雲深清楚地感覺到身邊的氣壓越來越低,讓她幾乎喘不過氣來。她聽見他突然低低一笑,左手一把攬過她的腰將她抵在樹榦上,右手狠狠掐上她的脖子。
少年的臉在月色下顯得瑩白如玉,連細微的絨毛都泛着柔和的光澤,他有雙極精緻的鳳目,黑翎羽般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的流光與黑暗,但云深能感覺到他眼底的黑暗深潭在劇烈地翻滾,似有被封印的惡獸即將破陣而出。
“姐姐不想要我了嗎?”他的手漸漸收緊,那壓低的聲音像高樓中的貴公子輕輕撫過焦尾琴,拖長的尾音裏帶着一絲纏綿與曖昧。
“你長大了,不可能永遠呆在我身邊。”她恍若未覺脖頸間的危險,伸出雙手捧住長空玥的臉,冰涼的手指輕輕劃過他的眼。
長空玥一陣顫慄,眼中暗色卻愈加濃郁,他貼近雲深,輕輕吻上她的臉頰,他的動作極溫柔,像是對待絕世的珍寶,他一點一點,極虔誠地吻上她的眼,她的臉是冰涼的,他的唇也是涼的,可是相觸的地方卻劃過溫熱的電流,他原本掐着她脖子的手也不知不覺地鬆開,墊在她腦後,將她推向自己。
“姐姐,丟掉認主的劍,是會被反噬的呢。”他溫熱的氣息吐在她耳畔,像妖獸捕食前的戲謔與嘲諷,又像情人溫柔的呢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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