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胡地西風卷蒼狼 第七章 黃粱夢裏付興亡(七)
殺人誅心,殺人誅心啊!
聽到柴宗訓的話,朝中文武百官都露出吃了屎一樣的表情。
誠然,因為趙匡胤屯兵城外,如今的汴梁城內人心惶惶,別說是百姓,就連朝中的大臣,也一個個深感朝不保夕,有一種泰山崩於眼前的感覺。
所以大多數人都選擇了在這時候倒向趙匡胤,他們雖然還沒有做出逼迫皇帝退位的事情,但隨着趙匡胤的大軍在城外越逼越近,叛軍給的壓力越來越大,相信距離走到這一步,也用不了多少時間了。
可這種是一旦被說出來,還是被他們即將推翻的對象——皇帝給說出來,仍然難免會令人感到一陣心驚膽顫,甚至還令他們有一種心事被人看穿,無處可以躲藏的羞怒感。
所以百官一個個渾身發抖,默默地低下頭去,不想接柴宗訓的話,卻也對這個年少的皇帝生出了怨懟之心。
當然,並不是所有朝臣都抱着這樣的念頭。
諸如范質、王溥等一些官員,除了感到難堪之外,更多的則是認為自己受到了羞辱。
畢竟他們還沒有真的下定決心投靠趙匡胤!
有人說,五代十國是一個仁義盡失、綱常不存、道德淪喪的時代。
這句話沒有錯。
因為在這段時期,朝代更迭紛亂頻起,篡權奪位時有發生,五代的君主,十國的主君,可以說沒有幾個是通過正常的渠道得到皇權,同樣也沒有幾個能獲得善終。
武人在這個時代成為社會的主角,他們擁兵自重,隨時可能揭竿而起,掀起一場禍國殃民的大亂,勝者為王,敗者為寇。
這些武人粗鄙無禮,只信奉武力,對百姓視若豬狗,對君主毫無道義,對文人也沒有任何敬畏之心。他們自持掌握兵權,肆意掠奪,盡情屠殺,不但對百姓予取予求,對待文人也如同奴隸一般,用時罵罵咧咧,不用時更是隨意殺戮,令人感到備受屈辱。
所以到了後來,當趙匡胤建立大宋,重新實施重文抑武的治國之策,文人們才會爆發出那麼大的反撲之力,將武官死死地壓在身下,即使亡國滅種也絕不再給武人重新翻身做主人的機會。
當然,這些都是后話。
只是回到當前的話題,諸如范質、王溥等大臣,他們雖然同樣感到大勢已去,但他們卻不像那些不敬法度的武人,他們自覺自己還是一名文人,所以應當秉承大義,講究盡忠持節。
好女尚且不配二夫,忠誠豈能再事二主?
因此范質等人其實早已打定主意,為後周柴氏盡忠,直到事不可為,也要儘力保住柴氏宗族的性命,如果連這一點都做不到,那他們就乾脆隨柴氏一起走了,也算是報答了先帝的知遇之恩。
誰知道他們還沒獲得盡忠的機會,柴宗訓卻已經搶先說出那樣的話,簡直把他們所有人都釘在了恥辱柱上。
這句話若是傳揚出去,外面的人會怎樣說?
當然是說他們這些臣子,背主求榮,忘恩負義,一個個狼心狗肺,不堪為人。
這樣的話,豈不是逼着他們要用一死來自證清白嗎?
所以范質也在發抖,只是他和別人不一樣,他的發抖,是因為憤怒,因為感受到了羞辱。
他決定站出來,用最激烈的方法來表達自己的氣節!
范質向前走了一步,狠狠地握緊拳頭,可他剛想說話,冷不丁旁邊卻已經響起了另一個清亮的聲音。
“皇上此言差矣!”
眾人循聲望去,卻發現站出來的不是中書侍郎王溥是誰?
只見王溥搶在范質之前走了出來,直接來到大殿的中央,對着柴宗訓行了一禮,然後大義凜然地說到:
“皇上此言可謂誅心之論,趙匡胤大軍尚未進城,我等如今還是後周的臣子,皇上為何要說我等已經準備好了要做趙氏的臣子?如今趙匡胤大軍兵臨城下,城中又有叛軍作為內應,此誠危急存亡之秋也,皇上現在應該做的事,是團結百官,共圖良策,而不是肆意揣度,說出這些讓百官心寒的話,將本已惶惶不安的人心,更加推往絕境!皇上,您應該為剛才的話向百官道歉!”
王溥話音未落,整個大殿中已經響起一片嘩然之聲。
他竟然要求皇帝道歉?
這……這簡直是大逆不道!
雖說當今的皇帝是個孩童,而且看樣子很快就要成為亡國之君,可王溥這番咄咄逼人的態度,依然令人感到詫異。
要知道,皇帝可是天子,是代表上天的意志,無論他的年紀多大,他的威嚴卻不可褻瀆,否則就是對上天不敬,亂了綱常倫理。
朝中的百官大多都是文人,文人對綱常倫理也更加重視,認為這就是治國的法度,是不可觸碰、也不能損毀的底線。
王溥這話說的有點兒過重了……
然而令眾人沒想到的是,原本以為聽完王溥的話之後會勃然大怒的柴宗訓,卻突然笑了。
沒錯,他盯着王溥看了很久,就在大家都以為他會發火的時候,他卻突然裂開嘴笑了。
笑得很純真,很灑意!
“好!”只見柴宗訓輕輕鼓了鼓掌,突然從龍椅上站起來,然後帶着微笑對百官說到:“王侍郎說的不錯,剛才的話,是朕太孟浪了……”
百官愕然,皆用驚愕的眼神望向他。
是因為這個皇帝太年幼,所以被王溥的氣勢給嚇到了嗎?
但他們看着柴宗訓臉上的笑容,總覺得這件事沒這麼簡單。
果然,柴宗訓在一番似是而非的道歉之後,卻繼續接著說到:
“不過剛才那句話,其實只是跟大家開個玩笑,因為我知道,大家現在都很緊張,趙匡胤率領大軍就駐紮在城外不到二十里的地方,旦夕可至,城中又有叛軍趁機作亂,佔領了北城門,我們所有人,都有可能下一刻就成為階下之囚……”
頓了頓,他又說到:“只是朕雖然年幼,卻也明白一個道理,那就是事分有可為,不可為,想強行將不可為化為有可為者,皆貪痴愚妄而已,所以朕今日召集大家來宮內議事,其實是想向大家宣佈一個消息……”
說到這裏,他刻意頓了一下,仔細地觀察着百官的反應。
果然,百官一聽他這話,頓時紛紛流露出不同的表情,恍然大悟者有之,皺眉思索者有之,長舒一口氣者有之,面露痛苦之色者也有之。
看來百官都很聰明,從他說話時的口氣,其實已經猜到了他後面要說的話。
而柴宗訓想要的,正是百官在聽到這些話之時最真實的態度。
因為他接下來的計劃,還需要這些朝廷的官員中,有忠於柴氏、願意跟他一起赴湯蹈火的人共同執行。
他的目光落到宰相范質臉上,范質的表現很是令他滿意。
只見他先是疑惑,然後似乎猜到了什麼,臉色一片頹然,隨即又長長的舒了一口氣,閉上眼睛,似乎認為這樣也不錯,或許是當今這種形勢下最好的一個選擇。
只是他灰敗的臉色,依然揭露了他內心的失望和不忿。
失望好啊,越是失望,就說明他對柴氏越是忠誠,這樣的臣子,才是柴宗訓接下來要爭取的對象。
第二個被柴宗訓重點觀察的目標,是中書侍郎王溥。
雖然王溥剛剛在朝堂上慨然出列,要求他向百官道歉,但柴宗訓並不認為這是悖逆。
王溥本來就是一個剛強之人,當年河東節度使李守貞叛亂,趙思綰和王景崇也分別佔據京兆、鳳翔,朝中大臣都以為叛軍勢大,朝廷已山窮水盡,於是紛紛寫信與李守貞等人聯絡,結果周太祖郭威率軍很快平定了叛亂,有命令王溥出任從事,將這些大臣與叛軍聯絡的文書統統搜了出來,想懲罰他們。
但王溥向周太祖郭威進言:“鬼魅這些東西,趁夜黑而出,一但日月光明,就會自動消滅,請將這些東西燒掉,以安君主旁邊的反賊之心。”
周太祖於是照辦,將所有大臣與叛軍聯絡的文書燒掉,於是朝中本來惶恐不安的人心,一下子就變得安定無比,後周原本岌岌可危的局勢也瞬間安定下來。
王溥連周太祖郭威的意志都可以反駁,由此可見他是一個諫臣,並不是那種人云亦云、只會溜須拍馬的阿諛之輩。
柴宗訓很想知道,這位中書侍郎在聽懂了他的意思之後,會流露出怎樣的表情?
結果令他微微有些摸不着頭腦,因為王溥在聽到他那番話之後,一開始也跟范質一樣,有些稍微不解,但他比范質反應還快,迅速猜到了柴宗訓未盡之意,於是他的瞳孔猛地縮了起來,眼中流露出思索的意味。
柴宗訓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但他至少沒有馬上展現出興高采烈的表情,這就證明他目前至少是忠於柴氏,還沒有向趙匡胤靠攏的意思。
這就夠了。
相比於兩位以前被柴宗訓認為“無用”的正副宰輔,其他文武官員的表情,就相當耐人尋味了。
他們其中大多數在猜到柴宗訓的意思后,竟然都表露出歡喜之色。
因為他們覺得,柴宗訓的意思很可能是準備向趙匡胤妥協,以皇位換取自身的性命。
這是好事啊!
既可以保住柴氏的性命,讓他們這些官員全了“盡忠”的節氣,又可以討好趙匡胤,不至於造成流血衝突。
這個皇帝……夠意思!
此時根本沒人想到柴宗訓只是個六歲的孩童,他自己怎麼可能獨自做出這麼重要的決定,大家只覺得困擾了多日的難題突然間在皇帝鬆口后,得到了解決,這真是一個皆大歡喜的大結局!
接下來,只要恭迎趙匡胤回朝,然後順利做好禪位的事宜,就可以平穩過度到新朝,然後大家不過是換了個頂頭上司,舞照跳,馬照跑了!
好人,柴氏真是好人啊!
文武百官只覺得歡欣鼓舞,彷彿都已經開始設想未來,等到趙匡胤大軍進城之後,他們該怎麼把這位新主子侍奉舒服,從而在新朝中更進一步了。
柴宗訓不動聲色地將朝中百官的表情全都收錄進眼中,然後就在大家議論紛紛,歡喜的忍不住要蹦起來的時候,他終於說出了那具令所有人都長長的鬆了一口氣的話。
“朕決定,將皇位禪讓於殿前督檢點趙匡胤,只求他能好好對待我大周的百姓,勿令生靈塗炭,血染京畿!”
“轟~”一股若有似無的歡呼聲,彷彿在沉默的百官口中悄然迸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