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爺倆好
自從王處長回到處里以後,我在做好值班、報刊信件收發和日常勤務以外,還要為首長做好服務工作,畢竟老首長已年近六十,馬上就要離休了,加上他身體不太好,因此我要儘力為首長做些力所能及的服務保障工作。
清晨,當我打好開水後來到處長房間門口時,見門關着,以為首長年紀大了,還在休息,就把熱水瓶放在門口,以便首長起床后可以用熱水洗臉,畢竟這裏是海邊山區,早晚溫差大。
正當我準備下樓的時候,門突然打開了,處長活動着腿腳和藹地向我問候:“早上好啊,小夥子。”
我趕緊敬禮:“首長好!”說完就把熱水瓶送到了屋裏,拿出臉盆架上的臉盆和毛巾,倒上熱水,再到走道盡頭的水池加上適量的冷水,端回房間,用手指試水后,又把他的牙膏擠好,杯子裏同樣調劑到溫水后對處長說:“首長,請慢用,我在外面,有事請叫我。”
“你等等,你的軍事素質不錯,有兵的樣子,我很喜歡,這些都是誰教你的?”處長笑眯眯地問我。
我一挺胸回答:“謝首長,沒人教我,照顧好首長是我的職責。”
處長樂呵呵地用手指着我說:“小黃,我給你提幾條意見行嗎?”
我筆直地站立回答:“請首長指示!”
處長點點頭說:“第一,別叫首長,聽起來彆扭,你和別人一樣也叫我處長;第二,咱們爺倆在一起相處的時間也不長了,明年一開春我就要離休了,所有彼此隨便點,不要那麼講究;第三,你給我打開水就行了,洗臉水和擠牙膏這些以後就我自己來,我不是官僚老爺。”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撓撓頭說:“是,處長,我聽您的,我……”
“打住打住,你把那個心拿掉行不行啊?說好了隨便點,就把我當像父親一樣的長輩不行嗎?”處長的話挺逗,我又一次被逗樂了。
處長洗好后活動着手臂說:“走,陪我出去轉轉,這裏空氣真好啊。”
我剛要挺胸回答,處長用手制止我:“嗯……”
我笑着拿起處長的藍色軍官上衣,跟在他後面出去散步。
一出後勤處樓道口,許多起床后也在活動的幹部都主動和處長打招呼,向處長問候,看來老爺子人緣不錯。
走出團部辦公區,哨兵向處長敬禮,處長回禮的動作依然剛勁有力。我望着處長的背影,恍然間又回到了我和父親的營區,我也是這樣跟在父親後面去散步,父親也是這樣向哨兵和來往的幹部回禮,一切都是如此熟悉,只不過身上的軍裝由陸軍的綠色變成了海軍的湛藍色,我的眼睛有些模糊。
處長回頭望了我一眼,雙手背着後面輕輕地說:“想家了吧?看到我想到你父親了吧?”
我老實地回答:“嗯”
處長轉過身來盯着我看了一會說:“第一年兵是特別想家,等明年開春你就是老兵了,就會慢慢習慣的。”
我點頭說:“明白處長,我已經習慣了,到下個月我就當兵一年整了,我已經快是老兵了。”
正說著出操軍號響了,我和處長站在山坡上,看着腳下的操場上團部警通排和團部司政后機關除執勤和公務以外的戰士快速集結,一連串快速有力的整隊、報數,向右看齊,向右轉,跑步走的動作讓我感到十分親切,我又想起了農場出早操的情景,我注視着越來越遠的隊伍,腦海里不斷閃現出我的奉化農場和戰友們一起出操的情景。
處長凝望着遠處的軍港深情地說:“快走嘍,在海軍幹了幾十年了,還是很有感情的。雖然我們不是海軍一線部隊,但是我們工程兵部隊就像那些基石一樣重要,不要看不起我們工程兵部隊。”
我點點頭,跟隨着處長的目光眺望不遠處的軍港,那一輪鮮紅的太陽正在海平線上噴薄而出,景色美極了。
早晚散步是處長最喜歡的運動方式,傍晚時分,正在值班室寫日記的我,忽然感覺背後輕輕的腳步聲,忙回頭看,是處長悄無聲息地進屋了。我趕緊起身合上本子,小跑到隔壁保管員那裏對他說:“老兵,幫我聽聽電話,我陪處長散步去。”得到應諾后我上前從處長手裏接過他的軍衣。
處長笑眯眯地看着我,臉上的表情是滿意的,我跟着他後面下樓。
一到樓下,處長遇到正在樓下平台上聊天的處里的幹部們,見到處長都和他打招呼,軍需股長劉友貴看着處長身後的我調侃道:“處長啊,你們爺倆又出去散步啊,好習慣。離休后每天早晚你可以去你家後面的虹口公園散步,到時候小黃還來陪你散步啊。”
處長回頭望着自己的這些部下擺擺手說:“離休后我和老太婆一起去公園散步,小黃將來有空來看看我就行了。”
我點頭說:“一定的,我肯定會來看望處長的。”
機械股長孫天朗笑着說:“放心吧,處長,這小子要敢不來,老子把他從崇明提溜來見你,你別忘了我是上海川沙人。”
助理員陸宜安撇着嘴說:“且,好像就你是上海人似的,牛什麼呀。”
緊接着劉友貴也開涮道:“就是,在上海有落腳點的人多了,炫耀啥呀。”
孫天朗忙舉手示意:“得得得,我說啥了我?遭受你們群起攻擊,我收回還不行嗎?”
處長笑着指着他說:“看見沒有,凡事都要給自個留點餘地。”
我高舉雙手說:“各位首長,到時候我不要任何人來崇明提溜,我一定會去看望處長的,這點決不食言。”
從那以後,我每天早晚跟隨着處長出去散步成了團部人人皆知的現象,就連團長和政委也知道了。
那天傍晚,我和處長像往常一樣出去散步,晚霞映紅了海天,處長有些感概,擼着滿頭的白髮自言自語道:“要離開這裏了,還真有些捨不得,風景真好啊,我會想念這裏的。”
聽着老爺子的話,我的心裏有些酸楚,無言地望着有些駝背的老人。
“感慨什麼呢?王處長。”忽然身後傳來房政委的聲音,我和處長扭頭一看,果然是政委。
處長迎着政委上前握手說:“我馬上要到點了,有些捨不得呀,政委。”
我面對房政委敬禮道:“政委好!”
房政委身後的石銀林也向處長敬禮問好,兩位首長對我們點頭示意,政委指着我問處長:“老王啊,這小伙咋樣,我聽說你們倆好的像父子似的形影不離呀。”
我們四人都笑了。
一九八一年春節后全軍首次百萬大裁軍開始了,我們團被列入首批撤編的單位,處長正好離休,而我們這些團部和直屬單位的戰士被整編成一個連,調往東海前沿海島駐防,我和我的處長終於要分別了。
經過半年的工作接觸,我們之間有了較深厚的感情,臨行前處長像父親般拉着我的手真心說道:“哎,你的命也夠苦的,好不容易調到團部,表現這麼好,本來可以在部隊好好乾下去的,可是又遇到的整編,還要下連隊駐守海島。小黃啊,要咬牙挺住,我知道你父親也肯定對你有期望的,別鬆勁,人就一口氣,一松就完了。年紀輕吃點苦沒什麼,以後會是你的財富,我對你有信心。”
我默默地聽着,頻頻點頭,最後我又一次挺起胸膛向我的處長敬最後的軍禮,我對處長說:“放心吧,沒什麼事情難得倒我,我已經吃過苦了,大不了從頭再來。你保重身體,等我退役后一定來看望你。”
三年以後我服役期滿退役回到上海,我一直牢記我對首長的諾言,專程從崇明趕出來按照地址找到了處長的家裏。
開門的正是處長本人,三年時間處長顯老了,不但頭髮都白了,就連眉毛也白了,見到了處長非常意外,遲疑片刻指着我問:“你是……”
我雖然已經不再穿水兵服了,但是我依然挺直腰板向處長敬禮道:“處長好,原工兵八團後勤處通信員黃愛民來看望老首長。”
處長這才認出我,握住我的手激動地說:“哎呀,是小黃來了,你已經退伍了?”
我握住處長的手回答:“是的處長,我已經服役期滿退役了,專門來看望你。”
處長還是和第一次見到我時一樣上下打量着我,許久才說:“嗯,臉黑了,結實了,但是精神很好。”
聞訊出來的處長夫人對處長說:“快請小黃進來坐下聊啊。”
處長這才樂呵呵地拉着我的手進屋。
我向處長彙報了這三年自己的部隊鍛煉成長的經歷,當老首長聽說我已經入了黨,還被評為建設精神文明標兵時,欣喜地說:“好好,果然是我們後勤處的兵,沒讓我們失望。”
我由衷地說:“處長,我是您的兵,我永遠會記住您的教誨。”
這一回老人沒有糾正我,慈祥地看着我,臉上充滿了喜悅,眼角有些濕潤,我的眼睛也有些濕了。
回到崇明農場工作后,很少回滬,一直在農場忙忙碌碌的工作,以後就再也沒有去過老首長的家。然而汽車經過他家的地方時,我都會無限深情地向那個地方張望,心裏對老人說:“老首長,您還好嗎?還記得我這個當年二十歲的毛頭小夥子嗎?”
不久前當我從陸宜安助理員那裏得知,我敬愛的老首長王明忠處長剛剛離開的人世,我的腦海里閃現着老人微笑的臉和微微駝着的背,我仰天長嘆:“處長啊,是我不好,一直沒有再來看望您,您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