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非人之物
一滴露水從鼻子尖滑落,顧行歌猛的驚醒,面前是殘夜未盡的街道,不過更深處已經有時不時有腳步聲響起,早起的人早就醒了,熟睡的人還在睡,他動了動麻木的手指,卻不小心碰落一個酒瓶,酒瓶咣噹噹從樓梯上滾落,一直延伸至街道盡頭,他抬起頭,盡頭的陰影走出一個人,黑袍鐵面。
鐵面人彎腰撿起酒瓶,沿着樓梯樓梯走來,伸手放在了顧行歌旁邊。
“鬼影先生還會喝醉,真是讓人意外,缺乏安全感的人通常需要時刻保持理智,是有什麼心事?”
顧行歌將酒瓶放在角落裏,“大人有什麼事?”
“你似乎又忘記了,”鐵面人站在門邊,袖袍微揚,“任務無論失敗亦或是成功,都需要彙報。我讓你去湛塔可不是讓你去玩的。”
“大人想知道什麼消息?”顧行歌站起身。
“洛氏的人死完了么?”
“大人的意思是?”
“太子殿下的意思是洛氏一個活口都不能留,我是怕偶爾會有漏網之魚。”鐵面人微微一笑,伸手推開了門。
顧行歌急忙望向屋內,洛君離似乎早就醒了,此刻正站在桌前,換了身樸素花白長裙,漫卷的黑髮盤成簡易的髮髻,妝容素雅,昔日美如神女的洛氏大小姐,如今變成了一位普通婦人。她欠身行禮,端起手中茶壺斟滿了兩杯。
“鬼影先生成婚了?”鐵面人饒有興緻的轉頭問,“何時的事?”
“不久之前,”顧行歌走進屋,“大人坐。”
“令正國色天香,你為何不甚歡喜?”鐵面人悠悠的低笑,“不過想來也不奇怪,這新婚燕爾,可分房而睡,看起來有幾分落寞。”
顧行歌低頭淺笑,目光有那麼一瞬間停留在洛君離臉上,那雙媚眼早已經笑地像是繁花盛開,可抬起頭,表情卻平淡如水,頷首低身,“奴家先去備飯了。”
鐵面人注視着女人緩步下樓,也不多言,抬腿坐下,將一張紙推在桌上,“新的任務,鬼影先生不知有沒有興趣?”
“什麼任務?”顧行歌沒去看那張紙而是問。
“灼塔塔主夫人新喪,各個貴族提親者已絡繹不絕,不知你聽說了沒有?”鐵面人問。
“灼塔?”
“舊灼塔覆滅之後,皇帝陛下冊封武截為新任塔主,武截是舊時灼塔焰氏庶女之夫,出身島民,實力強大,同時也是上任折戟龍將,當初焰氏出於籠絡,將焰氏四小姐嫁於武截,而灼塔覆滅,武截順理成章成為新任塔主,但此人心性桀驁,不願以焰氏後裔自居,因此雖為塔主,卻始終未能掌控灼塔,灼塔勢力魚龍混雜,而現任塔主是武截之子武炎升,雖說是龍將之子,卻是個紈絝子弟,整日混跡花柳之地,恰逢武夫人離世,所有人都覺得入主武家便可掌握灼塔,因此競爭頗為激烈,”鐵面人撫摸着茶杯,清澈的茶水能映出人臉。
“大人需要我做什麼?”顧行歌問。
“武炎升手下有個謀士是武截的結拜兄弟與軍中好友,名為郁如蓬,此人受老友所託輔佐武炎升,可謂盡心盡責,而且十分清楚此刻局面,他見各家爭鬥,便索性徹底放開限制,並且搬出了古例。”
“古例?”
“灼塔少主迎娶皇族公主是百年未變的規矩,因此他提議武炎升向皇帝陛下求婚,”鐵面人手指一滯,“與雲羅公主的婚事。”
顧行歌目光聚集在杯中掠影中,隔了許久,他問,
“太子殿下的意思呢?”
“太子殿下十分憤怒,”鐵面人端起茶杯,輕輕抿了口,“可很無奈,武氏雖不屬於皇族勢力,卻依舊歸屬陛下,而且那又是約定俗成的規矩,不好打破。如果不同意,便是得罪武氏,同時有損皇族形象,如若同意,公主殿下是萬萬不會同意的,而且灼塔和皇族聯姻,又會讓其他大族感到不安。”
“武炎升不可能不知道這個決定會將他逼到絕路,”顧行歌說。
“他當然清楚,但他只是在看皇族態度,讓陸氏看的態度,”鐵面人微聲說,“假使皇族同意這門婚事,陸氏便知曉皇族意圖重掌大權,倘若皇族不同意,那武炎升便可趁機向皇族發難,充當陸氏的幫手。”
“太子殿下的意思呢?”
“太子殿下的意思是……”鐵面人湊近了一些,“能拖則拖,必要時刻可以捨棄公主殿下。”
顧行歌淡淡笑起來,“太子殿下還真是冷血,為了自己,即便將自己的妹妹推入火坑也在所不惜。”
“誰讓出身帝王家呢,”鐵面人忽的感慨,“倘若不是出身帝王家,或許結局會好些。”
“我需要做什麼?”
“今晚灼塔會有個宴會,邀請了皇都公卿,當然有意聯姻的諸位公卿會攜女出席,便如商品陳列於武少主面前,任君挑選,”鐵面人低低笑着,伸手敲了敲那張紙,“太子殿下希望你能攪亂這場宴會,越亂越好。”
顧行歌伸手打開了桌上的紙,是張請柬,上面端正書寫着。
“皇都財政司稅務所副長,顧行歌。”
“太子殿下提拔了你,要不然進去的門檻都不夠,”鐵面人望了眼門外,又緩緩起身,“看起來令正是一去不復返了,你不去追下?萬一跑走了,那就是真的賠了夫人又折兵了。”
“她可能迷路了,”顧行歌淡淡地說。
“那麼改日再會,”鐵面人邁步朝屋外走去。
顧行歌捏着請柬默然無聲,街道上腳步聲漸漸密集如雨,他靜坐了幾分鐘,終究還是起身走出房間。
他找到洛君離時,她正一人站在妓館門口,老鴇正拉着她的衣袖口若懸河的說著,像是街頭巷尾的婦人們議論家長里短。洛君離只是靜靜聽着,目光不時落在館內桌上的食物上。
“看妹妹生的標緻,來我這兒做活?”老鴇看嘮的差不多了,拋出了話。“管吃管住,看着衣服破的,”她朝屋裏喊了句,“小翠,帶妹妹進去換身衣服!”
館內走出一個身着薄綃長裙的女人,笑着便拉洛君離朝里走,洛君離卻回頭看了眼遠方的街角。老鴇和小翠也順着看去,一個黑衣背着巨大鐵箱的男人緩步走來,黑髮遮住雙眼,但男人並沒低頭。
“呦,這不是行歌么!”老鴇馬上靠過來陪笑道。
顧行歌一聲不吭的繞過老鴇,抓起洛君離手臂轉身就走。
“呦,行歌相中姑娘了?”老鴇在身後喊,“進屋去?外面多亂啊!”
顧行歌頭也不回,一直拉着女人消失在了街道盡頭,老鴇追了兩步,見沒了身影,擰眉啐了口,一臉不悅,可抬頭就見樓上一扇窗開着,窗前的女人盈盈暗笑,抬手輕輕關上了窗子。
“他終究還是走進了黑暗中,”她轉身說。
“那是宿命,”坐在銅爐前的老人低聲說。
“大人也相信宿命?”女人笑着問。
“宿命便是所必須的選擇,無論你逃離了多少次,選擇終究會擺在你面前,除非死去,”漁夫沉默許久,喟然長嘆,“幽龍才是不詳之物……”
女人捻動着發縷的手指也微微停滯,她看着佝僂着脊背的老人,沉聲問,
“實驗如何了?”
“就差最後一步,”漁夫低聲說,“倒不是最後一步很難完成,而是無法實驗,白骨化海砂可是要歷經百年。”
“也許有個人可以解決這個問題,”女人說。
“誰?”
“她剛剛來過。”
“她和你一樣,可並非人,”漁夫幽幽的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