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心思
清亭西面一片遼闊的平原上,這裏曾經是附近幾個州縣所開墾的糧田,在花了數年心血之後,終於將此地養得肥沃起來。
如今,大片大片的屍體堆積在這裏。
最下面的,已經腐爛到土裏的一層,是被倭軍集中起來屠殺乾淨的附近百姓;再往上則是鋪了一層又一層的倭兵屍體。
身披黑甲的關寧軍手持長槍,踏馬踱步,正仔細清點戰場,一旦發現有還未死透的倭兵,便會補上一槍。
一個時辰前,斥候探得倭軍將從此處開往定州增援,但他們不知道明軍早就拿下了定州,全是騎兵的關寧軍更是逼近了清亭,毫無準備的倭軍在這平原之上幾乎被關寧軍斬殺殆盡,隨後附近的倭軍敢來增援,便又是一輪屠殺。
李如松揮刀將被俘虜的倭軍將領斬首,一腳將頭顱踢出去老遠,不屑地啐了一口。
副將帶了一行人來見他。
“林先生?我還以為我們得很久才會再見呢。”
清亭的倭軍已經被肅清乾淨,明軍幾乎沒有花費什麼功夫攻城,大部分的倭軍在平原上就已經死光了。
李如松左右打量着那晚被林尋舟劈開的城牆,嘖嘖稱奇,不住地感慨自己就不該當什麼將軍,去做遊俠可太快活了。
府衙已經塌了,關寧軍只好把廢墟清理乾淨,搭建了營帳,不是他們看不上民房,實在是裏面全是朝鮮百姓的屍骨,無法住人。
李讓好奇地打量着怯怯縮在譚如鳴身後的小孩,“這就是你們說的朝鮮公主?”
譚如鳴點點頭,“他們朝廷的人呢?”
李讓頓了一下,對譚如鳴說道:“他們還在後面呢,這樣,你先帶小姑娘去休息一下吧?”
譚如鳴看看他,又看看林尋舟,白了他們倆一眼,帶着安平樂走了。
“內訌啊?”林尋舟問他。
“差不多吧。”李讓深深嘆了口氣,給人感覺非常疲憊,“是關寧軍與戚家軍之間的事。”
“北人看不上南人是吧。”
“你怎麼又知道——差不多就這事吧,宋應昌一直來找我,說總將李如松袒護他自己的關寧軍,無論是糧草還是火藥都優先供給關寧軍,紮營住宿也是關寧軍挑完地方再讓戚家軍挑,以至於兩軍列陣之時還要相互提防,凡此種種,讓人心力交瘁。”
林尋舟打量了李讓一會,這個一直很消瘦的男子現在更是格外瘦弱,眼眶深陷,面頰下凹,顯得萎靡不振,看起來是為南北二軍之爭憂心忡忡。
“想不到你這麼盡忠職守。”林尋舟打趣道,“應該還有別的事吧?”
“我母親故去了。”
林尋舟愣了一下,重重地按了按李讓的肩膀,輕聲道:“回去看看,別管這邊的事了。”
“我知道。”
林尋舟張了張嘴,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他不是那種多愁善感的人,“我……陪你喝酒?”
李讓笑笑,表明自己並無大礙,“軍中不許飲酒的。”
林尋舟正準備再說,一個兵士火急火燎跑來,喘着氣說道:“監軍,您在這啊,讓小人好找。”
李讓問他,“怎麼了?”
“朝廷來了文書,將軍請監軍過去,噢,林先生也請同去。”
李讓狐疑地與林尋舟對視一眼,不明白為什麼也要叫林尋舟,後者倒是滿不在乎的,點頭應下。
原來的府衙所在已經被清出了一片空地,在上面搭了簡陋的中軍營帳,李讓讓衛兵通報過後便得以進入。
李如松坐在案頭,正饒有興趣地來回審視着手中的文書,戎裝換成了便服,李如松倒真顯得有幾分文官氣度。
“將軍。”李讓上前行禮。
李如松抬起頭來,目光越過李讓,落到林尋舟身上,玩味地笑道:“先生——你看我麾下將士所向披靡,幾日能打到王京啊?”
“十日。”
李讓眉頭一皺,此地不過距義州數百里,離王京還遠得很呢,就算到目前為止倭軍都是不堪一擊,也不至於十日便能推到王京吶。
李如松哈哈大笑,一改靜坐時的內斂的氣質,狂熱地指着林尋舟,“天下英雄,唯我與先生耳!”
李讓心頭猛地一顫。
林尋舟暗中在後面拍了拍他,說道:“將軍還沒說朝廷發來了什麼文書。”
“可惜啊可惜……”李如松扼腕嘆息,“我關寧鐵騎兵鋒如此之盛,光復王京指日可待,朝廷卻讓我按兵不動。”
“什麼?!”李讓一步跨到李如松面前,就要伸手奪文書,又瞬間反應過來,慌忙之中彎腰賠禮,“下官失禮了。”
李如松沒在意,將文書遞給他,李讓接過來便飛快地瀏覽一邊,獃獃地垂下手,“為什麼!”
他不能理解,自從明軍入朝以來,戰無不勝,兵鋒所指,無人可當,為什麼在這個時候朝廷會下令按兵不動?
他茫然地回頭望着林尋舟,後者冷冷的表情表示他對這封文書沒有絲毫興趣。
李讓忽然間就明白了朝廷的用意:阻撓林尋舟前往天道院。
李如松輕扣桌案,“我看先生早點走吧,萬一下一封文書就是讓我們抓了你呢。”
“不急,就在這睡一晚,我們明日再走。”說完,林尋舟就掀開帳子走了出去。李讓朝李如松行了一禮,急匆匆地追了上去。
“林尋舟!林尋舟!”李讓追上林尋舟,拉着他往僻靜處走去,“你怎麼看?”
林尋舟冷笑不已,“還能怎麼看,皇帝老兒想拖延我去天道院的時間,那我就更想去一探究竟。”
“那裏面可全是倭軍!還不知道天道院到底是向著哪邊的!”
“當然是向著倭軍的。”林尋舟一副怒其不爭的表情,“這你都看不出來?”
“那你就更不能去了,倭軍加上天道院,沒有關寧軍在外面牽制,太危險了。”
“你沒聽見剛剛李如松說的嗎,皇帝老兒為了阻我,可以不顧朝鮮,下令官兵不動,你還指望什麼?”
李讓還是覺得不妥,左右張望了一下,確信四下無人,壓低聲音說道:“萬一關寧軍截你後路呢?”
林尋舟簡直哭笑不得,說道:“是不是你我太熟悉了,讓你都想不起來我是貨真價實的劍仙了?”
“不是——”李讓固執地搖頭,被林尋舟按住,“我的事不用你管,你不是要請辭奔喪嗎,怎麼忘了?”
說到此處,李讓心緒陡然一落,整個人的氣勢一下子就泄了,頹然後退兩步,點點頭。林尋舟再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去找譚如鳴,別再擔心我,關心自己吧。”
李讓嗯了一聲,兩人就此分開。
雲開月現,李讓一下子覺得好冷,他抬頭望着異鄉地月亮,並不亮,卻讓人心涼。
他踏着涼涼月光回到李如松帳中,向他請辭,“將軍,既然朝廷暫不用兵,下官想請辭奔喪——家母去世。”
李如松眼皮都沒抬就點頭應下。
李讓站了一會,行禮退下。
走出中軍帳,李讓又抬頭看了一眼月亮,還是那麼遠、那麼冷。
他的營帳在西面,一路走去,路上關寧軍都對他行禮,他卻已經沒有心情回應,就這樣失魂落魄地走着。
一直走到僻靜處,他才忽地被一聲悶響驚醒,那是拳頭打在胸膛上的聲音。
藉著月色,他看見幾個身穿關寧軍裝的人將誰圍在中間,一拳拳地打下去。
“一群短腿走得挺快啊,把你們落下那麼遠還能趕上!”
砰——又是一拳。
“嘿嘿,將軍說了,打死沒事!”
“住手!”李讓衝出去把他們拉開,中間赫然蹲坐着一個滿臉血污的戚家軍士兵。
“你們在做什麼!”
眾人見是李讓,紛紛鬆了手,不過也沒有散開的意思,都訕笑着,“監軍莫驚,不過是弟兄們切磋功夫罷了。”
李讓看着那戚家軍士兵身上的傷痕,對他們怒目而視,“這也叫切磋?誰讓你們動的手!”
無人應答。
李讓提高了音調,“我問誰讓你們動的手!”
眼見平時斯文的監軍發了這麼大的火,眾人只得行了一禮,怏怏離去,最終還是什麼都沒有說。
李讓瞪着他們離去的方向,蹲下身來問道:“沒事吧?”
士兵擦了擦嘴角的血漬,“你是關寧軍的監軍?”
“我是。”
“滾開!”李讓被狠狠推開,眼看着士兵一瘸一拐地走了,這一瞬,他忽然記起了之前聽到的許多傳聞:
關寧軍桀驁不馴,目中無人,主將李如松恃才傲物,狂妄自大……
遼東諸軍,皆以李氏馬首是瞻,視朝廷無無物……
再想到李如松兩次拉攏林尋舟入幕,其口氣儼然比之藩鎮。更不用說同為官軍,關寧軍竟對南軍同袍下如此殺手,置軍規於何地?
李讓連着吸了幾大口氣,一個從未想過的念頭在他的腦海中冒出來:李如松——要反?
他喘着氣打量四周,跳起來就往自己的營帳中跑,從一堆雜物中取出了一隻籠子,裏面關着一隻癟毛的信鴿——這是他赴任之時朝廷所給,讓他暗中聯絡朝廷,除了餵食,他幾乎沒有沒有把它翻出來過,信鴿都已經沒什麼精神了。
所幸,餵了點水和食物之後,信鴿都恢復了些精神。
李讓平復心緒,鋪開信紙,提筆寫下數日所見,這些東西他早就應該報給朝廷,但他一直拖着,不想徹底和李如松決裂,這封信一旦寄出,他就再也別想從李如松這裏要到半點好處。
對——他是小人,他冒死來這裏當官就是為了拿朝廷的俸祿,好寄給家中的老母與幼弟,所以他得好好活着,所以他想兩頭拿好處。
但他現在不得不做出選擇了,李如松的確如傳聞所說心懷不軌——他不能以一己之私隱瞞不報,如果李氏謀反,天下大亂,生靈塗炭,那他李讓就是千古罪人。
他不想做罪人,他也不想看百姓受苦。
最後一字收筆,李讓鬆了一口氣,緩緩將筆放下,鄭重地將信塞入囊中,放飛信鴿,瘦弱的信鴿轉了兩圈就往遠處飛去,李讓這才癱坐到椅上,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倏——一支利箭貫穿了撲騰着的信鴿。
副將捏着信紙走進中軍帳,恭敬地遞給李如松,“將軍!”
李如松面無表情地看完,將信紙放在燭火上燒了。
“將軍——殺了這個朝廷的走狗吧!”副將猙獰的表情在燭光的映照下顯得格外恐怖,身上鎧甲與腰間軍刀無不散發著陣陣寒氣。
但身穿常服的李如松靜靜地坐着,不言自威,他搖了搖頭。
“為什麼?他都做到這個地步了,怕不是回頭就把我們賣了!”
“賣了?”李如松笑道,“誰拿他方自己人了?恐怕他自己也很清楚這一點,所以一直戰戰兢兢,眼下他身在我的軍中,還敢如此冒險,倒也算是丈夫了一回,沒必要殺他。”
“可他向您辭行了,難保不是想趁機回到京城。”
“這不重要,我們想做什麼,京城都很清楚,只是大家都沒有把臉撕破罷了,現在殺了他,就沒有挽回的餘地了,更何況拉攏他也有利於我們拉攏林尋舟,雖然我看可能不大。”
李如松抬頭看向這個從小就被父親指派給他的副將,“你說朝廷這一紙文書,只是針對林尋舟的嗎?”
副將沉吟片刻,答道:“必然有限制關寧軍之意。”
李如松點點頭,“我很好奇——我真的很想知道那位天仙一般的人物,真的北游到了朝鮮嗎?”
“那林尋舟似乎是篤定如此,想來很有可能。”
“我崇拜了這麼多年的人失蹤了,現在真相近在眼前,難道我要袖手旁觀嗎?”
副將有些驚訝,試探着問,“將軍的意思是——直搗王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