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密謀
紫禁城的午門塌了,是被人用劍氣斬塌的。
這是嘉靖三年的事情,此後殘垣斷壁一直保存至今,一磚一瓦都未曾動過,作為嘉靖皇帝訓誡群臣之所,亦是國庫入不敷出的佐證。
京城今天也下了雨。
雨勢甚急。
紫禁城中的禁軍侍衛卻有增無減,面無表情地直立在宮道兩旁,紋絲不動。
因為當今聖上、久居深宮的嘉靖皇帝朱厚熜破天荒地走出了深宮,來為自己的老師送行。
帝師名叫王陽明,世人亦稱陽明先生。
按例,天子貴客出入皇宮都有內官相隨,且必須從午門的廢墟經過,只不過這次相送的不是內官,而是皇帝,走的也不是午門,而是東直門。
正值而立之年的嘉靖帝並沒有穿上他那件繁瑣的龍袍,而只穿了一件黑色深衣,當然,上面綉着龍紋。
王陽明雖然兩鬢已有白髮,但在一件白色直裾深衣的襯托下也顯得精神。
沒有侍衛、沒有內官,嘉靖皇帝小步走在王陽明的側方,恭敬地舉着傘。傘不算小,兩個人打也能勉強不濕身,但既然是“恭敬地舉着傘”,那肯定是要往尊者處傾斜的,皇帝的深衣就此濕了大半,自己卻不為所動。王陽明察覺到了這一點,皺了皺眉,把傘往回推了一點,嘉靖卻固執地保持着這個姿勢。
“先生一來,久旱的京城就下了雨,先生真是大明之福也。”
王陽明略一鞠躬,“是陛下廣修仁德,上天感召之故。”
嘉靖搖搖頭:“先生以前可是從來不說這種話的。”
王陽明笑了笑:“陛下以前也是不說這種話的。”
一直走到東直門的城門,再跨一步就是外城。
王陽明往外跨了一步,恭敬地施了一禮,示意皇帝不用過來。
一內一外。
一暗一明。
一邊有雨,一邊無雨。
所幸還有一把傘,二人俱在傘下。
王陽明把傘接過來,笑道:“按祖訓,天子不出內城。”
嘉靖嘆了口氣:“祖訓太多,朕快記不過來了。”
“於國家有利之事,陛下怎麼會記不過來呢?”
“朕可不覺得這祖訓全是對的。”嘉靖顯得頗為不悅,哼了一下,緩和了臉色,又向王陽明說道:“訓練新軍之事,就依先生之言,暫緩時日,朕會再三考慮,勞煩先生向……”
“他也算是你師弟。”王陽明笑道。
嘉靖也跟着笑了一下,“那就勞煩先生替朕向師弟解釋一下,朕並未怪罪於他,望師弟也不要記恨於朕。”
王陽明點點頭:“好。”
“先生此去遙遠,車馬顛簸,朕可以派官船相送,從運河走,比坐車要好的多。”
“不麻煩陛下了,人一旦老了就對容易對和自己一樣老的東西產生感情。”說著王陽明指了指遠處。
遠處有一駕馬車,很破舊的馬車。
車上坐着一個人,很瘦弱的青年。
青年手裏拿着書,而天上正下着雨,他蜷縮在車蓋下,車蓋不大,所以他全身都濕透了,但手中的書卻依然完好。內官送來的雨具依然放在車邊,紋絲未動。
嘉靖很熟悉這輛馬車,院長身體還很硬朗的時候,就經常坐着這輛破破爛爛的馬車去四處講學,那時候駕車的就是大師兄徐愛。總是穿着一件很樸素的深藍色衣裳,戴着一頂缺了一個角的斗笠,這就是嘉靖對自己師兄的全部印象。
嘉靖感嘆道:“大師兄真是古今第一痴書人!”
王陽明卻有些擔憂:“書讀多了也未必是好事。”他再向皇帝施了一禮,“路途遙遠,老夫還得儘早上路。”
嘉靖亦回了一禮:“樹人大計就拜託先生了。”
兩人就此分別,王陽明在瓢潑大雨撐傘中走向自己的弟子,嘉靖皇帝站在昏暗的宮門裏目送他們離去。
破舊的馬車駛出宏偉的皇城,嘉靖還愣愣地站在宮門內。
司禮監掌印太監站小步送上雨傘,嘉靖卻沒有接,而嘆了口氣:“先生真的老了,朕不該讓他進京的。”
太監笑道:“院長身體硬朗着呢,再過幾年,還能來教太子治國之道呢。”
嘉靖點點頭,向宮內回望了一眼,“應該把午門修好,至少能讓先生少走點路。”
揚州的歷史很長,長得連揚州人都不知道這座城到底是什麼時候建的。作為歷史很長的東西,無論是一座城池,還是一個人,總會見證過許多東西,比如太平盛世,或者金戈鐵馬。
如今,它只是一座很安靜的古城。
揚州的歷史很長,可書院的歷史卻不長,但無論是城內人還是城外人似乎都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他們總覺得揚州與書院都應該是自古就有的,事實上,書院的建立也不過就是二十年前的事。有跡可循,所以不是自古以來。
北六息現在就站在這座城池面前,靜靜地看着它。
“師兄,現在就進城會不會太早了?”一直站在他身後的師弟北蒙問道。
北六息轉過身來“不早了,和這邊約好的時間不就是今天么。”然後抬頭看了看天:“估計已經巳時了,雖說遠來是客,但也不應該讓主人久等。”
“可是,我們才等了一天,還不能確定有沒有人跟着我們。”
北六息微微一笑:“我猜沒有。”
北蒙皺了皺眉:“可是事關重大,還是小心一點好。”
北六息又轉過身去望着揚州城,很輕鬆地說:“放心吧,就算入關時有人看出了端倪,也不可能一直追到江南來。,更何況,這是明國最鬆懈的城池。”
是的,揚州城是整個大明防守最為鬆懈的城池,這並不是因為什麼其他的原因,僅僅是因為大明的第一書院在這裏而已,所以不需要什麼軍隊。
作為大明的第一書院,陽明書院在各個方面自然都比其他的書院好得太多,比如不需要考試,歡迎所有願意學習的人前來讀書,與天資無關;還比如不需要學費,只需要交齊雜費即可。但即使已經做到了這樣,書院的學生依然不過一兩百人。
大多數人家還是連一點雜費都交不起。
揚州繁華早為天下所知,雖然早有耳聞,但北六息二人仍然為此地的繁華所驚嘆。北六息一邊搖着頭,一邊好奇地打量着周圍的一切。
揚州的姑娘們朝他笑笑,他也朝姑娘們笑笑。
北六息停下腳步抬頭一看——明月樓,“我們到了。”
兩人剛踏進酒樓,立刻就有小二滿面笑容迎上來:“二位客官裏面請,要先上點小吃嗎?”
北六息仍然是微微笑着說:“我們是赴宴。”
小二馬上彎了下腰:“哎喲客官您看我這性子,不知客官是赴哪家的宴?”
“申公子的宴。”
小二明顯愣了一下,然後又馬上恢復了笑容,側身讓路:“好嘞,您二位這邊請”
但北六息卻搖了搖頭:“不用了,你告訴我們在哪裏,我們自己去。”
“啊?哦哦,申公子就在頂樓右手第一間。”
“嗯。”
酒樓內的裝潢極盡奢侈,連樓梯都是南洋的胡桃木所做,北六息走到樓上,靜靜地望着樓下熙熙攘攘的人群,突然問道:“你說整個明國都這麼繁華嗎??”
北蒙搖搖頭:“不可能,也只能是江南了。”
北六息嗯了一聲,又問道:“剛剛那個人?”
北蒙下意識的望了一眼樓下的小二:“不像是什麼特別的人,剛剛的發愣太明顯了,大概這位申公子向來都是獨來獨往的,難得設一次宴吧。”
北六息點點頭,認可了這個說法,繼續向上走去。
“清風閣?很雅緻啊。”北六息感嘆道。
“唯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為吾與君所共有。”門從裏面被拉開,一名書生模樣的人笑着拉開了門:“在下申不時,恭候二位多時,請進。”
北六息二人略一拱手,報了姓名,便先後進了隔間。
房間並不大,擺設的也只有一張桌子,幾把椅子,桌上也只有一些很普通的點心,一切都看上去很簡陋,跟外面的裝潢完全沒法相提並論。
申不時抬手示意兩人坐下:“清風閣,原本是只為揚州的幾位富家子弟飲酒做樂而設的隔間,裝飾極盡奢華,後來,我出錢買下此間,把不喜歡的東西都給去了,這才略顯得寒酸,二位莫怪。”
北六息挑了挑眉:“為何挑了這間房?”
申不時笑而不語,起身推開窗戶,頓時一陣清風夾雜了少許水汽迎面而來,確實使人心曠神怡。申不時將窗戶半掩,坐了回來:“窗外就是揚州的瘦西湖,每年春夏之際,陸風拂過湖面,會夾雜着水汽吹向這邊,而這座不醉樓,則正是側依瘦西湖而建,迎湖的那一側,只有這間清風閣開了窗戶,故名清風。”
北六息微微翹起嘴角:“先生如此風雅,為何會與我等共謀這大逆之事啊。”
申不時面色坦然地說道:“無非是名利二字。”
北六息頗感意外地說道:“先生是真君子啊!”
申不時哈哈一笑。
“可我怎麼看都覺得先生不似俗人呢?”
申不時明白他的意思,於是換了一副很認真的表情說道:“我之前找過很多人,他們也問過我這個問題,我告訴他們我只是不想看到百姓手無寸鐵,任由官吏宰割,故興兵起事,倒也不是為了造反,只是想提醒他們一句,水可載舟,亦可覆舟。”
“這很好的。”
“我也覺得很好,但之前的人聽過了都笑話我。”
“那是他們庸俗!”北六息輕蔑地說道。
“後來我問他們想要什麼,他們遮遮掩掩兜兜轉轉了半天才委婉地告訴我是財與權,笑話和繞圈浪費了太多時間,此後別人再問我就直說是為了名利。”
“先生是務實之人啊!”北六息讚歎道,“我以茶代酒,敬先生一杯。”
申不時亦端起茶杯,“請!”
杯盞相碰,即是相互承認。相互承認了,這才可以聊客套之外的事情。
北六息給了北蒙一個眼色,示意他出去放風,對申不時說道:“風花雪月之事無趣,我們還是談談大逆之事吧?”
“好。”申不時抬手示意,“北兄請講。”
“首先有一個疑問。”北六息指了指申不時,“你是寧王的人。”又指了指自己,“我是朝鮮天道院的人。”然後問道:“寧王在江西,是如何聯繫上天道院的呢?”
申不時笑道:“其實不止你我,我們還有一位同黨,是陛下身邊的內官。”
“哦?”這讓北六息略一吃驚,“是哪位內官呢?”
“我也不知。”
北六息嘖嘖地搖搖頭,“有趣了,這風馬牛不相及的三伙人是怎麼聊到一塊的呢?”
“要我說。”申不時抿了口茶,“得是先帝的功勞。”
“先帝?正德皇帝?”
“對,按祖訓,藩王不得隨意離開封地,但寧王與先帝甚好,先帝駕崩時,我隨寧王進京,王爺偶然、有幸、很巧地碰見了想要碰見的人。”
北六息哈哈大笑,“原來是這樣起的頭。”又接著說道:“具體的打算我已經從天道院了解了,要我們牽制住書院不難,但你們真的有把握拿下南直隸嗎?”
“我所擔心的與北兄恰恰相反,我們有把握拿下南直隸,但十分擔心書院這邊。”
北六息眉頭一挑:“書院有什麼可擔心的?書生舞劍,不倫不類。”
申不時輕叩桌面,沉聲說出兩字:“劍仙。”
北六息笑得更歡了。
申不時湊過來,嚴肅說道:“你是外族人,有所不知,那位劍仙的厲害,十幾年前,蒙古大舉入侵,先帝御駕親征,百戰百勝,但最後疏忽大意在土木陷入包圍,幸而劍仙隨行,只一劍,便招來漫天劍影,劍氣如排山倒海之勢湧來,虜兵四下潰散,死傷無數啊。”說著他坐回去,搖頭感嘆道,“劍仙一劍,不知養活了多少說書人,申某也是從此聽說的,當然,北兄可能會覺得荒謬。”
“非也非也。”北六息連連擺手,很認真的說:“這我相信,那位是真的能一劍破軍的。”
“哦?莫非北兄有幸目睹過?”
北六息笑了笑,“土木一戰,朝鮮奉明國之命,亦有一支偏軍助陣,北某正在其中。”
“北兄有幸!”
“不過我聽說那位劍仙下落不明啊?”
“是這樣,但還是讓人不安,生怕他關鍵時刻冒出來。畢竟我們明人都是聽過那位的威名的。”
“瞭然。”北六息點點頭,“不過申兄多慮了,依在下之見,那位是不會出現的。”
“哦?為何?”
北六息微微眯起眼睛,輕聲說:“推演所得。”
申不時愣了一下,隨即笑道:“北兄還通此道?”
“怡情而已,見不得檯面。”北六息歪了歪頭,“書院還有什麼高手嗎?”
申不時沉吟了一會,說道:“那位失蹤了三年,院長王陽明只是個半老書生,書院裏懂劍的人都走得七零八落了,應該沒什麼高手了。”頓了一下,又說道:“對了!那位還有一個學生!”
北六息眼神瞬間明亮,“是誰?”
“叫林尋舟。”申不時沉聲說道,“不過他已經隱居了。”
“嗯?”北六息眉頭皺起來,“隱居?”
申不時搖搖頭,“具體我也不清楚,聽說他有辱天顏,被朝廷追殺,逼得上了山。”說著指了指窗外,“就在城外。”
“如此膽怯?”北六息十分不悅,“真的是那位的學生?”
申不時聳了聳肩,“我也是道聽途說的,北兄不妨自己去打聽打聽,最好還是留個心眼。”
“也好。”北六息點點頭,“那申兄對於拿下南直隸真的有把握嗎?”
“自然。”申不時晃了晃腦袋,“東南富庶,一派歌舞昇平,故人皆崇文抑武,府州之兵懶散,唯有應天府尚有武風,拿下應天府,整個南直隸便會不戰自潰。”
“強攻應天府?”北六息盯着申不時說道,“閣下有多少精兵?”
“數百山賊。”申不時坦然道,“寧王衛軍皆是朝廷管轄,故只能招攬亡命之徒。”
“北某不通兵事,但也能看出這是很蠢的行為。”
“昔日我太祖起兵,橫掃暴元,一匡天下,最初靠的不也是一群烏合之眾嗎?況且,應天府的官軍是不會反抗的。”申不時微微一笑,“我們有內應。”
北六息恍然大悟,“那這是寧王的功勞了?”
“這個自然。”
“做藩王不自在嗎?為什麼想着造反呢”
“早些年很自在,但現在朝廷入不敷出,已經連着削了幾次藩王的年奉,再加上天子對各地藩王的驕奢淫逸的不滿已經是人盡皆知,寧王擔心削藩。”
北六息點點頭,自知具體不宜過多打聽,便問道:“那我們如何與申兄聯繫?”
申不時指了指底下:“那位小二。”
“噢,是用大義打動的?”北六息笑問道。
“那倒不是,市井之人,多半只認錢財,跟他們講大義,他煩我也煩。”
“申兄真是個妙人。”這是北六息第三次稱讚,“在下沒有疑問了。”
“申某也對北兄十分放心了。”
二人相視一笑。
北六息站起來,略一拱手:“那北某就先告辭了。”
申不時亦站起回禮道:“申某送北兄。”
“不用了,申兄請留步,我師兄弟二人還想着在揚州尋歡作樂一番呢。”
“啊,那申某先祝北兄盡興了。”
“告辭。”
“請。”
臨出門,北六息突然站住,回過身來問道:“到底是寧王想造反,還是你想造反呢?”
“都想。”
“都想?”
“都想。”
北六息爽然一笑,推門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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