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義子也是兒子
小雜役用食盒擋住自己的紅唇,輕輕回答他:“知道,是強盜。”
這聲音聽起來軟乎乎的,好像一把最軟的絨毛搔在人心上。
何連連卻覺得這聲音讓人聽得不自在:“你是專門侍奉嚴先生的嗎?你叫什麼?”
“小的姓顧,叫思南,我打小跟着嚴先生,自然專門侍奉他一個人。”顧思南說道。
話是正經話,但何連連總覺得從他的字裏行間裏聽出了幾分嬌羞的意思。他笑說道:“強盜窩裏怎麼藏得住你這樣一個漂亮的人?”
顧思南也笑了,奉承道:“何小公子面前,小的哪敢配叫漂亮。”
這話也是好話,但何連連聽着仍舊彆扭。
他暗暗打了個哆嗦,往嘴裏舀了一勺稀粥,食不知味地囫圇下肚。顧思南在旁盈盈一笑,極有禮數地告退了。
何連連自己也想不通,已經餓到前胸貼後背的地步,他為什麼仍然能夠坐有坐相吃有吃相。按說強盜窩裏最不成體統,可是看顧思南的樣子,好像比他在彭城東家家裏看到的下人都要知進退。或許因為這樣,他不敢隨便造次。
吃完粥飯他就困了,趴在桌上睡了會兒。忽然聽到嚴先生的聲音,便從黑夢裏一個激靈驚醒。
嚴先生在外面同別人說話,何連連捏着發麻的腿腳滾到門邊,才要開門,眼尖地從門縫裏看到顧思南站在門外。
他穿了件黑毛大氅,亭亭玉立如一支墨梅,垂眼笑着。
嚴先生伸手替他攏住大氅,說道:“外面天寒,你小心舊疾發作。”
顧思南說道:“不礙事,我有暖爐。”說著把懷裏暖爐往嚴先生那裏送了送。
嚴先生問他:“怎麼跑去見他了?”
“義父為什麼帶他回來?”顧思南不答反問。
何連連意識到,二人口中的“他”十八九就是自己,頓時耳根開始發紅髮熱,好像捉到一對背後說他壞話的賤人。
嚴先生傾身對着他的鼻尖睨他:“怎麼,吃醋?”
顧思南沒答,嚴先生又直起身,說道:“黏黏是個有點意思的人。”
“有點意思的人都要牽回來當兒子嗎?”顧思南笑着說道,然而門后的何連連硬是從這話里聽出了幾分尖酸。
他想,他才死了一個爹,才沒有興趣再認個回來。
好在嚴先生也是這麼想的,他颳了刮顧思南的鼻樑:“義父有你一個兒子就夠夠的了,我還想多活幾年呢。”
這話很討顧思南歡心,立刻就騰出只手勾下嚴先生的脖子,在他臉上印了一吻,然後歡快地跑了。
何連連頓時被這一吻鬧得有點消化不良,倉促往後退了幾步,一屁股撞在桌上。
嚴先生推門進來,訝異道:“怎麼?”
何連連:“啊……”
他還想問你倆怎麼呢!
嚴先生拎來一壺酒,又從懷裏變戲法似的摸出包花生米,隨便坐下給自己倒了杯:“一起嗎?”
何連連舌頭打結:“……不,不必了。”
“我就隨便問問。”嚴先生慈眉善目地說道。
何連連渾身發冷,越發覺得他可能是只披着人皮的狼。於是開始焦慮地繞着桌子轉圈,拿餘光時刻瞟着嚴先生。
嚴先生皺眉:“你到底怎麼了?”
何連連受驚似的一蹦:“顧思南是你兒子?”
“義子。”
義子也是兒子!
這禽獸。
何連連又開始繞圈,萬分懊惱地自言自語:“我怎麼就跟他回來了?天吶,這要怎麼辦?”
嚴先生搖頭:“黏黏,坐下。”
“我不。”何連連一驚一乍地說道,“我不……”
嚴先生:“???”
何連連口乾舌燥:“我……我晚上吃多了,有點積食,坐不下來。”
嚴先生心領神會地笑了:“哦……原來你是鳥肚子,稀糠都堵胃。”說著起身拍拍手上的花生皮,道,“早點睡吧,記得鎖好門,黑月寨里可都是葷素不忌的。”
何連連看他真的要走,就問:“你去哪裏?”
“找我兒子湊合一宿。”嚴先生丟下話,人已不見。
何連連聽了這個話,心肝脾肺腎一塊不好了。他趕緊跳過去將門拴住,心想我明天一早就得走!
然而這夜沒來得急拂曉,他就被顧思南搖醒了。
“何小公子?何小公子……”
夜半才渾渾噩噩睡過去的何連連跟着一個鯉魚打挺跳起來,把懷裏的枕頭捅過去:“別過來,你別過來!”
顧思南:“……何小公子?你……夢魘了嗎?”
何連連看清顧思南,整顆頭都炸了,瞪着顧思南內心被一股複雜的情緒沖得不知天南地北。臨到最後也不知該哀其不幸還是該怒其不爭——只問:“你怎麼進來的?”
顧思南沒答,拉他往外走,說道:“快走吧,大當家從徐州知府那裏弄了好多東西回來,去晚了就搶不到了。”
何連連被他扯得像隻身不由己的風箏,心想這人到底哪裏有舊疾?沒來得急想通,就到了寨子的空地上,正好被一波如雷貫耳的歡呼擊中,整個人一呆。
只見那空地已被填得滿滿當當,數十個彪形大漢圍住中間的摔跤台亂糟糟地起鬨。那台上搭了張桌子,桌子上站了個精光赤膊的中年漢子,滿嘴噴熱氣地正吆喝:“知府夫人用的七寶銅花鏡,誰要?”
顧思南急忙高喊:“我我……我要!”喊完才想起跟何連連解釋一聲,“那個沒穿衣服的就是黑月寨大當家。”
何連連看了顧思南一眼,心想他這話怎麼聽着有點奇怪。緊接着一面銅花鏡就隔着人群嗖地飛了過來,顧思南一把抄住,獻寶似的給何連連看:“何小公子知道哪七寶嗎?”
何連連認為這個時候自己必須搖頭。
顧思南有點小得意,對七寶娓娓道來:“般若經中的七寶是金、銀、琉璃、珊瑚、琥珀、硨磲、瑪瑙。義父鍾愛琥珀,我待會兒就把這塊琥珀摳下來,給他鑲一個腰佩。這銅花鏡你要麼?”
何連連擺手:“不,我沒興趣。”
顧思南就把銅花鏡收到自己隨身挎的布包里,接着又搶了好幾樣,都是什麼珍珠翡翠之類的玩意,張嘴就是義父喜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