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6章 第二百七十六 西窗燭 軍中往事(上)
王寶釧翻看着軍冊中關於薛平貴的隨軍記錄,停在最後一頁的歿報記錄上,面色深沉,沉默許久。
長安在一旁瞥過記錄,沒有說話,現在的她只是一個目不識丁的婢女而已。
不過,這魏虎公報私仇得太厲害了吧,還特別愛罰人板子?!薛平貴從第一天來軍營報到就因點卯不到挨了四十大板,此後,幾乎三天兩頭就會挨一頓板子。
遲到挨板子,早到挨板子,吃了敗仗挨板子,打了勝仗挨板子,魏虎總會找到各種各樣的理由罰薛平貴挨板子,因他位高權重無人敢反駁,反正在這三軍之中元帥要懲罰一個毫無背景的士卒,可以連理由都不需要的。
至於薛平貴為國捐軀戰死在兩軍陣前不但無功,還被歸咎為“好大喜功,急功冒進”,軍功榮譽是半分沒有。
用當初魏虎的話說,沒有追究薛先行官貽誤戰機之責,已是看在內親的份上了,何來軍功之說?
長安默默地陪着王寶釧一直到日落西山,營中的主事的小將因着蘇龍的交待不敢慢怠,來問訊了好幾次,卻又不敢太過催促只在營帳外着急。
薛平貴從軍之時乃是聖上御賜親封的先行官,即便是違了軍紀軍法處置了,記錄也是要呈報的,薛平貴當年戰死沙場后按制遺骨當奉回原籍。
然而因為魏虎的原因,這一切都只依普通士卒的例制潦草了事,那書記官見有人來翻舊時記錄,心中忐忑,只到二人離開方才鬆了口氣。
第二日,王寶釧帶着長安再次拜見了蘇龍。
聽說王寶釧要去前關親自祭拜薛平貴,蘇龍堅決反對,“三姨妹,萬萬使不得,快快打消這個念頭吧。”
“二姐丈,寶釧不遠千里歷經艱辛才到得陽關,無論如何也要去親自往遺冢祭拜一下薛郎,求二姐丈成全寶釧一番痴念!”說著便要跪下,一旁的蘇龍忙上前止住王寶釧,心裏犯怵,王寶釧雖是他的三姨妹,可如今還是聖上欽點的特級驛使,他哪裏敢讓她行跪拜之禮?
“唉,三姨妹,非是二姐丈冷情,我這也是為你好。自從西涼國反了我聖朝,陽關就無安寧太平之日,前關戰事從未停歇,兵荒馬亂的恐有性命之憂。”蘇龍嘆了口氣說道。
當日西涼國向長安城下了戰表要取而代之,聖上欽點了西征軍前來征討,前關戰事慘烈,薛平貴便是在那場戰役中為國捐軀了。
西涼主將朱桂昌也在那場戰役中戰死,本以為西涼軍要為身為駙馬爺的朱桂昌報仇,沒想到西涼軍忽然退兵就此與唐軍展開了長達十幾年的持續戰,大戰幾乎沒有,小戰卻時續不斷。
邊境城鎮的百姓們流離失所四處躲避戰亂,昔日繁華的參天可汗道已是荒草叢生,淪為廢墟。
“……在城關內安全尚有保障,若出了城池隨時可能遭遇西涼流寇,那些流寇甚是狡詐,遇巡城的兵將,戰之不力則避而逃竄,若遇西行的商旅行人則大肆劫掠,令得如今西去的驛路已另行改道。”
“二姐丈,寶釧明白,但寶釧真的只是想親自在薛郎的墳前祭拜一下,不會耽擱太久的,望二姐丈成全!”
蘇龍搖了搖頭,見王寶釧仍是固執地要堅持去往前關營所,猶豫了一下才道,“三姨妹如此深情難能可貴,那薛……哦,三妹夫泉下有知當是瞑目了,只是三姨妹的心愿恐難實現。”
“為何?”王寶釧急切道,“只是祭拜一下為何不可?”
“三姨妹千里迢迢遠赴陽關,是想帶三妹夫的骨骸回鄉吧?”
王寶釧沉默不語,心事被猜中。確實,她本就打算着來陽關尋薛郎,活要見人死要見屍,便是真的死了她也要帶着薛郎的遺骨回歸故里,也不枉了他們此生夫妻一場。
“唉,三姨妹,聽二姐丈一句勸,那薛平貴十八年前就戰死於兩軍陣前了,這是眾將親眼所見,但他的遺骨你卻無法帶回了。”
對上王寶釧困惑質疑的眼神,蘇龍眼光閃爍不敢直視,咳了一聲才道,“只因……只因……那西涼公主玳瓚驍勇悍戰,無人能與之應戰……當日,薛平貴將反賊朱桂昌斬於馬下,本是士氣大振,怎料那玳瓚聽說駙馬戰死一怒之下親自上陣……薛平貴不敵……便是連屍首也未搶回,駙馬新亡,玳瓚盛怒之下恐難……”保全屍身,蘇龍沒有說下去。
這是極不光彩的事,那場戰役本是慘敗,豈料西涼軍沒有趁勝強攻反而撤軍,魏虎大喜,於是,便向皇城呈報了唐軍大獲全勝的捷報。
西涼軍確實退出了關外,也不再揚言要直攻長安城取而代之,此軍報便算不得虛報。
王寶釧只覺眼前發黑陣陣眩暈,魏虎可能騙她,但蘇龍沒有理由說假話,心裏僅有的一絲僥倖也蕩然無存,她的薛郎!她的薛郎!喉間一股腥咸一口心血噴出,再也支持不住暈了過去。
驚得蘇龍一陣慌亂,忙幫着長安扶住人,轉身就去吩咐手下傳喚關內的大夫連同營里的軍醫即刻來府上,這三姨妹要是在他這兒有個三長兩短的,他那老岳丈還不得扒了他的皮?
聽得幾個大夫都診斷是氣血攻心並無大礙才鬆了口氣,蘇龍暗暗惱恨自己不該多嘴,十八年都過去了,還能氣急攻心給自己氣暈過去了,這三姨妹的氣性確實不是一般的大。
不過想想也是,三姨妹當年為了薛平貴與老岳丈三擊掌斷絕父女關係,十八年來獨居城南窯院當真從未回府,就知是個心性高的。
心裏有了一翻計較,待王寶釧悠悠醒轉之後提出要去前關的城樓上只遠遠地看看薛平貴當年的戰場時,蘇龍自然是一口應承下來,反正不出關只在城樓上觀望算不得什麼危險之事。
然而蘇龍卻忘了那句“將在外君命有所不授”,得了蘇龍的諭令王寶釧帶着長安隻身出了前關,連隨行護送的士兵都拒絕了。
“三姑娘,我們就這樣出關好嗎?”長安沒想到王寶釧對薛平貴真是用情至深,甚至於性命都不顧了,這得多大的勇氣和毅力!
“嗯,我一定要去看看,縱使……”王寶釧沒有說下去,以前她還會自我安慰她的薛郎興許只是在戰場中失蹤了,終有一天他會回來的,可如今尋到的真相竟是如此殘酷,令人肝腸寸斷。
“三姑娘,無論你做什麼,梅兒都會幫你的。”長安保證道,她的任務可不就是幫王寶釧達成願望嘛,自然是義不容辭了。
“謝謝你,這一路上苦了你了,母親的一翻心意只怕是要辜負了。”
“三姑娘這說的什麼話,老夫人既然派梅兒陪着三姑娘,梅兒當然要盡心儘力護得三姑娘周全了。”職責所在嘛,長安覺得這個誤會簡直太合適了。
不對,長安驚訝地望向王寶釧,這話說的怎麼感覺像在交待“遺言”似的,不是吧?王寶釧不會是想不開想要殉情?所以才這麼義無反顧?
“三姑娘,你可千萬別這麼說,什麼辜負不辜負的,老夫人還等着你回去一家團聚呢,你只要平平安安就是不辜負。而且,薛……三姑爺在天有靈,肯定也是這麼希望的。”
“是嗎?”王寶釧似乎不為所動,目光茫然地望向西方,那個方向是當年戰場的方向,那時西涼大軍兵壓陽關,前關危急,雙方在關前拉開戰線,薛平貴就是死於那場戰爭。
“當然啦,逝者已矣,生者當如斯。”
“生若如枯槁,萬念俱成灰,生與死又何異?”
“三姑娘,梅兒只是一個婢子什麼都不懂,但也知道好死不如賴活,既然老天爺給了我們生命,那我們就要好好地活着。
你看我們一路西行到陽關,危機重重面臨那麼多生死關頭都熬過來了,可還有那麼多人,拚命地想要活着,老天爺都沒給機會。所以,我們應該更加珍惜才對。”
王寶釧轉過頭仔細地看了看長安,難得露出一絲笑容,“梅兒說得很有道理。”
“三姑娘既然認為梅兒說的有道理,那三姑娘以後切莫再說什麼喪氣話了,我們去祭拜了姑爺,了卻心愿就回長安吧。”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