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那對夫妻
不知不覺間,天色已暗。
陳浥塵一來到小姨家,水都來不及喝一口,就被小姨抓到後門的水龍頭那裏洗碗。
雖然心裏有怨,但是如果她不來,這六張大圓桌的一百五十個碗碗碟碟都歸圓圓一雙手洗。至於大滿和小滿兩顆慈姑丁,不用做都有雞腿吃。光是想想,她就忍不住心疼圓圓。
所以,陳浥塵才會一直忍到洗完碗,才和圓圓說,今天晚上她不住這兒,她要回家。
圓圓又是撒嬌又是耍賴,說是今天晚上還想和她輪流給對方按摩。
陳浥塵歸心似箭,安慰了幾句就跑了。
那時候,村裡沒有路燈,村民們晚上出行只有手電筒,不然,哪個不小心掉進糞坑都不奇怪。
陳浥塵走得急,忘了跟圓圓借個手電筒,一路摸黑回來,田裏青蛙哇哇叫,樹上蟬兒嘰嘰唱,腳下草兒輕輕擺。
簡直折磨人。
要是爸爸媽媽知道她一個人回來,掉進田裏都不會心疼她。
陳浥塵是個正宗的農村人,但是從未下過田地,干過農活,她想幫忙,都會被媽媽罵回去的。因為爸爸說,她這雙手可以寫字,可以做家務,就是不可以沾黃土。有時候,她都覺得謝浩儀說得沒錯,她是有點嬌氣。
月亮怎麼還不出來,黑不溜秋的,怎麼走?
不怕的,只要你硬氣,鬼都怕你。
陳浥塵一邊害怕一邊在心裏替自己打氣。她挺直腰桿,瞪大眼睛很兇很兇地走在黑暗中。
忽然踩到了什麼,長長的,軟軟的,好像……
蛇???
蛇!!!
“啊啊啊——”陳浥塵尖叫着,拔腿跑了起來。
踩到什麼,碰到什麼,一概不管,不知跑了多久,終於看見夜幕下幾許星火閃現。
陳浥塵定了定神,不跑了。
這時,月亮從雲層里冒了出來,月籠輕紗似的傾瀉在鄉間小路上,依稀可以看清路面。
陳浥塵總算鬆了口氣,繼續走。
走了一段路,驀然聽見一聲喊:“影兒!”
陳浥塵嚇了一跳,向四周張望,黑乎乎的,什麼都看不清。
是男人的聲音。
極具穿透力,有點凶,又很急。
不帶一點這裏的口音,不是本地人。
該不會是來找女兒的人吧?
這樣思索着,陳浥塵心定了一些,她一邊走,一邊通過動靜覺察到了人就在她附近。
“摔哪兒,我看看……”
陳浥塵心道,果然!
“沒事……”女人的聲音齆齆的。
“膝蓋都磕破了!”男人含怒的聲音。
陳浥塵從小就愛看書,想像力也就豐富了點,她大概猜出了劇情,估計是女人想到村裡走走,不料,農村不像城裏那樣燈火通明,一不小心,摔了,女人的老公有點生氣,瞧,正在罵呢。
“你跑出來做什麼?你認路嗎?黑燈瞎火的,你要去哪兒?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不要一個人跑掉!你是我老婆,不是我孩子!拜託你不要讓我一次又一次地說你,教你!”
“這裏太糟糕了,什麼都沒有,又臟又爛,寶寶待在這樣的地方怎麼辦?她像你,惹上蟲子,就會起紅疹,怎麼辦?偷走她的人會不會給她塗藥?哥,我好想寶寶,想到心痛,好痛,好痛,我活不下去了……”女人哭着說,幾近崩潰。
陳浥塵心裏確定了。她繼續往前走,終於在一段下坡路,在還未青白的月色中,見到兩個身影站在那裏。
男人背對女人,靜默片刻,轉身面對女人。
“當她死了。”
“你說什麼?”
男人沉默不語。
女人撕心裂肺地哀嚎一聲。
陳浥塵聽得心都揪了下。
風在吹,一輛摩托車爬上上坡,車頭燈掃射過來,在那短暫的時間裏,男人和女人的身體清晰地浮現,一個高大又沉然,一個單薄又凄寂。
“混蛋!”
“你可以不找她,可以不愛她,受不了我,還可以跟我離婚,你沒資格要求我!我女兒是我的命,我一天不死,她都是活的!她好好的,就在這個世界上活得好好的!”
“你都知道,為什麼還說這樣的話?你是不是還想?你要我怎麼辦?你告訴我。我不只是她一個人的爸爸,你也不只是她一個人的媽媽。我們還有好兒,還有阿恆,他們九歲了。這些年,我們有沒有好好照顧過他們?你有沒有去過一次家長會?我有沒有陪他們去過一次遊樂園?沒有。因為他們沒有姐姐,所以他們不能夠得到這些,對嗎?我們沒日沒夜地找她的時候,對好兒,對阿恆,公平嗎?如果可以,我寧願自己從來不是她的爸爸。當她爸爸,我只有痛。”
“我一直都是有安兒一個孩子就夠了,沒有你也沒關係。我是為了報答你們童家的養育之恩,為了滿足你爸爸媽媽希望童家人丁興旺的願望才生下童之好和童嘉恆。有了他們,你們都沒有那麼愛我的安兒了,她不見那天,你們都罵她,你還打她。可是她最愛的人就是爸爸。你說你不想當她的爸爸。你別忘了,我原本可以一個人帶着我的孩子到另一座城市生活,是你逼着我嫁給你。如果我沒有嫁給你,我女兒一定不會走丟。她沒走丟,你們童家就不會那麼慘……”
男人低了低頭,隨即向妻子走近,想抱她。
驀然間,女人連續扇了丈夫三記耳光。每一聲落下,都像一記悶雷打在低空。
男人沒有躲閃,任由她打,好像感覺不到疼的似的,連摸都不摸一下他的臉,只顧看着他的妻子,在妻子抽光了力氣的一刻接住她,抱在懷裏,緊緊的。
剎那間,他們的身體匯流在一起,在月色中形成一道剪影,遠看是孤獨是無助,近看是依靠是力量。
陳浥塵沉了一口氣,轉身向前走,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湧上心頭,讓她踏出的每一步都比前一步沉重。
到家時,屋裏亮着燈,廳里沒有人,但父母的房間傳出了收音機播放廣播的聲音。陳浥塵沒有發出動靜,先去洗了個澡,又到廚房拿了一個紅薯和一個雞蛋就回房了。
今天太累了,又不想挨罵,陳浥塵打算明天醒來再出現在父母面前,給他們一個驚喜。
吃過東西,她便睡下了。
然而,翻來覆去的根本睡不着,腦子裏亂成一團線,完全搞不清楚自己在想什麼。
陳浥塵從床上抽身,走到書桌前,打算拿去年夏天林澤送她的MP3。
她剛要拉開抽屜,忽聞窗外動靜,頓時屏住呼吸,簡直嚇人。
她的房間是家裏最好的房間,書桌前就是大大的窗口,朝西,時而微風吹拂,夏天就算不開風扇也很涼爽。外面是個小院子,種着她喜歡的忍冬花。
窗口旁邊,有張長凳,靠牆而立。
估計人現在就坐在那張長凳上。
房間沒有開燈,漆黑一片,所以他們經過的時候才會以為沒人吧。
不然,誰會大晚上的在女孩子的窗前說話。
是剛才碰見的那對夫妻。
他們不是要借宿嗎?
為什麼不進屋?
好像在講電話。
陳浥塵平靜下來。已經放棄了拿MP3,靜靜地趴在窗戶旁邊。她知道自己這種行為很可恥,但是實在忍不住好奇。
“爸爸不累。媽媽?媽媽累了,現在很乖地待在爸爸懷裏休息。對……嗯……真的嗎?好兒真乖……哥哥也好棒……知道了,爸爸媽媽會小心的……爸爸愛你……媽媽也愛你……媽媽好像睡著了,爸爸幫她說一樣的……聽話……爸爸媽媽都愛你,好愛你,比你愛我們更愛你……當然,你是爸爸媽媽的小寶貝……好,寶貝乖。把電話給哥哥好嗎?”
不知為何,陳浥塵聽着,心底暖融融的,為一個陌生男人,溫哄女兒的溫言細語感到溫暖。
在文字有聲的世界裏,人的話語是永不枯毀的武器,和最根深蒂固的本領。
令人知足常樂的日常用語,令人充滿缺陷又清醒的閑言碎語,令人填滿空隙又滿懷憧憬的戲劇對白,都或遠或近,或深或淺地處於她的世界。
但是,過去十五年間未曾讓她像這一刻那般震撼,那種感覺就像在照鏡子,鮮明、直白、無所保留。
陳浥塵深知自己擁有一個完整幸福的小家,然而,她的小家,永遠不會出現“我愛你”,“我也愛你”這樣的對白。
“阿恆,照顧好妹妹,別讓她吃太多零食,多吃飯,多喝牛奶,知道嗎?嗯。如果她很想爸爸媽媽,鬧脾氣了,你就跟她說,讓她好好練舞,爸爸媽媽一定會趕回去看她的比賽……嗯,爸爸會照顧好媽媽的,你放心……爸爸媽媽也愛你。好,晚安。”
掛了電話,外面安靜了。
呆了好久,陳浥塵稍覺疲乏,正準備離開,又聽見男人說話,聲音很低,像是對他妻子說的。
“明天我們到縣裏的中小學發完安兒的資料,就回家等消息好嗎?”
“明天是星期六,學生不上課。你先回去,我留到星期一,我在學校門口,見一個派一個,說不定,哪個女孩子覺得我熟悉,多看我兩眼,我又多看她兩眼,那個就是安兒了……”女人的聲音孱弱無力,但語氣里分明充滿希望。
一陣風繞轉了溫度,變得冰涼的夏夜空氣,親吻未眠人。
陳浥塵慢慢的慢慢地轉身,靠在牆上。明明更多的是對那個家庭的憐憫,應該還未切身體會骨肉分離的痛,卻不可思議地被這位母親的柔弱和堅強震撼了心靈。這位母親似乎一秒鐘都不願意去放棄。
男人靜了一會兒,平靜地說:“我有朋友的家鄉就在這邊,他父親住院后,他就回來了,我讓他幫忙,不僅在學校派,在醫院,在車站,所有地方都派。我們明天就回家,我已經答應了兩個孩子,要回去看他們的比賽。我不會放棄安兒,更不會忽視好兒和阿恆。我希望你明白,他們都是我們的孩子。”
將近一分鐘的靜默。女人始終沒有回應丈夫的話語。
“在他們家睡,還是回車上睡?”男人的語調變得有些疲憊,“他們好像睡下了。我們進去多少有點吵。行李都在車上,我們換身衣服,就在車上睡吧,明天一早,就到縣城裏……”
男人話未說完,女人打斷了:“你帶MP3了嗎?我要聽寶寶唱歌……”低微的聲音中透盡苦楚。
男人似乎親吻了一下女人。
“帶了。”
接着,一陣細微的動靜。
陳浥塵身子輕動,輕聲輕腳地回到了床上,躺在黑暗中。
側身,面向窗口。
銀白色的月輝投射下來,夜如此靜謐。男人抱着妻子,從她的窗前經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