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離婚
童樂最終用沉默默許了雲影的請求,辦理了離婚手續那天下午,兩個孩子就已知情。
雲影內心深處也不想隱瞞,哪怕對於兩個孩子而言父母離異是成長路上不可磨滅的傷害,她也希望他們看見真實,學會接受,慢慢釋然。樂純說的並不無道理,她的確是一個悲觀到骨子裏的人,她不願拖累孩子們,也不願成為那樣的母親。她寧願孩子們恨她。
童嘉恆從母親包里搶來離婚證一看,幾乎憤恨地看了父母一眼,就把自己反鎖在房間裏。
童之好反應不大,但有點奇怪,平時活蹦亂跳的孩子一下子變安靜本分,父親走一步跟一步,母親靠近一點立馬埋首在父親肩膀上,不讓她抱也不讓她看。
一直到晚上九點,屋子裏依然只有電視機播放體育賽事的聲音。雲影再次敲門叫兒子,無論說什麼,門內始終無聲無息。她看向童樂。童樂抱着女兒,坐在沙發上,眼睛釘在電視螢屏上,似乎對這邊漠不關心。
雲影眼中爬滿了可憐蟲,她調整了一下呼吸,走過去,低聲說:“你跟兒子說說吧,他聽你的。”
童樂面無表情,也不說話。
雲影抿了抿嘴,又說:“六個小時了,裏面連水都沒有。”
這時,同樣安靜了六個小時的童之好忽然開口了,聲音懶糯糯:“可能睡著了。”
雲影在心底微微苦笑,說:“妹妹都沒有睡,哥哥怎麼可能睡?”
童之好立馬側頭靠在父親肩膀上閉上眼睛。
雲影探身要抱童之好,童之好卻緊緊抱着父親,雲影咽了咽喉嚨,也不哄,強搶般要抱她。童之好一手箍住父親脖子,一手以防衛的姿態在空中亂打。童樂雖然及時伸手控制住女兒的手,雲影也被打到好幾下,馬上就要抱起,童之好犟得很,緊閉雙眸,亂蹬一腳,堪堪踹在雲影胸口上。
雲影也不知道是被踹的,還是痛的,頓時彎了下腰。童樂一皺眉,下意識地伸手要去扶她,伸到半空卻又收回。童之好只知道自己踹中了母親的身體,還沒反應過來就停住了,她睜開眼,看到母親狀似隱痛地捂住胸口,連看都不敢看父親一眼。
雲影彎着腰看向女兒,皺眉道:“你還真是使出了吃奶的勁,小小的一團的時候,媽媽每次喂你吃奶你都能吃出血來,哥哥姐姐可沒你厲害……不對,媽媽只餵過你吃奶,哥哥姐姐是吃奶粉長大的……”雲影生第一胎時,根本沒有母乳,生第二胎,也只夠喂體質較弱的女兒。哺乳那一年,她基本上每兩小時喂一次,女兒每次要吃半小時,每當她忍着劇痛,滿頭大汗地看到女兒滿足恬適的小臉,不時對她笑,都會從靈魂深處感到為人母親的幸福與美妙。
一瞬好長,十年又好短,當年那個側躺在她懷裏的小嬰兒如今已是小小少女模樣。
分不清是哪裏痛,更不想責備,雲影再度伸出雙手,溫哄地說:“就讓媽媽抱抱……”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這句話觸到了,童之好情緒崩塌了,哇的一聲哭了出來:“不要媽媽,討厭媽媽,我要回家,我不要看見媽媽……”
雲影無力地站直身子。
童樂抱起女兒,繞過雲影,走去敲兒子的門,說意外也不意外,童嘉恆開門了。童樂抱着女兒進去,隨後把門關上。
雲影猶如被隔離般佇立在客廳中央。心情受到哭聲影響,她極度渴望親近孩子們。
房門關着,但沒有上鎖。她走過去把手放上門把卻沒有了動作,低頭沉默片刻,她最終沒有推開,折回廚房把飯菜再熱一次。
雲影坐到沙發上等待期間,童之好似乎不哭了。童樂如何安撫孩子們,雲影也聽不見,她心裏明白,童樂會幫她做好一切。童嘉恆說得沒錯,有爸爸在,媽媽確實很懶。這些年,她這個甩手掌柜有多惡劣,跟她身體髮膚般親密的三人始終離不開她半分。童嘉恆說媽媽不來看他比賽也沒關係,拿到金牌還是會送給媽媽。童之好從來不說愛媽媽,媽媽抱她還是會緊緊地黏着媽媽。童樂深知妻子痛恨他也要寒着臉擁她入懷,又以親吻愛撫傾盡溫柔。
其實她心裏清楚,他們冷漠疏離也好,抗拒也好,怨恨也罷,其實都因為捨不得她。
那樣的愛,她註定無法等量相待,她一天找不回自己的心魂,一天拼不回自己的記憶,她一天無法好好去愛他們。越是捆綁越是傷害,她只得一邊逃避,一邊追逐。
那天晚上,十點鐘才開始吃晚飯。雲影替他們盛飯、盛湯、夾菜,坐在一旁默默地看着他們吃。她吃不下,他們也沒叫她一起吃。餐桌上一片岑寂。
吃過飯,洗漱后,他們並未入睡,而是排排坐在沙發上看電影。雲影洗完澡,擦着頭髮走到三人面前,擋住了電視機:“小孩子不要熬夜,很晚了,刷牙睡覺。”
沙發上三人置若罔聞他,眼睛彷佛能透過她的身體繼續看電視。小的這樣,大的也這樣。
雲影輪番看着他們,隨後露出無奈的表情,朝自己的房間走去。
門鎖關上的聲音響起,三雙眼睛釘在門上。
幾分鐘后,門又開了。
雲影回到他們身邊,坐到沙發前的地毯上,雙手抱膝陪他們一起看。
待他們把那部票房三十億的喜劇片當作文藝片看完的時候,已經十二點二十分了。童之好早就撐不下去睡著了,童嘉恆也昏昏欲睡了。童樂把女兒抱回房間,雲影關了電視,轉過頭去看兒子,轉到一半,身後一沉,童嘉恆趴到了她的背上,懶洋洋的,還是不說話。
“媽媽背你。”雲影眼眶一熱又忍住了,她調整了姿勢,雙手卡住兒子的雙手,不大費勁就把他背起了。
家裏只有兩間房,兄妹倆只好睡一間。童之好睡得並不安穩,童樂半躺在一旁安撫她。雲影把兒子放到床上,回頭去看他的時候,他已經閉上眼睛。窗口瀉下的月光閃出他眼角的淚珠。雲影心一沉,把手撫上兒子的臉,低頭吻在他額頭。
一頭長發遮住了月光,遮住了他們的面龐。
“我不想愛你。”童嘉恆悄聲說,在這個寂靜的房間裏,在母親臉邊。
雲影心痛得要命,什麼都說不出來。她躺到一邊,一隻手穿過兒子頸后攬住他的肩膀,另一隻手握住女兒的手。童嘉恆在母親懷裏,手握緊又鬆開,最終忍不住回抱母親。
水光在眼眶中閃爍,雲影看到童樂疼痛的眼睛。她無法言語,也沒有移開視線,在兩個孩子之間,靜靜地看進彼此眼中。踏出民政局大門后,他用離婚證換了她手上那本已經作廢了的結婚證,於是她手持兩本離婚證,他要回兩本結婚證。
自那一刻起,她不再是童太太,他依然是童先生。
夜色越濃,月色漸淡。
兩個孩子都已深睡。雲影輕聲說:“我陪孩子們,你去睡吧。”
黑暗中,看不清他面容。但他沒有動。雲影靜默了五分鐘才輕輕放開兒子,放開女兒,確定他們沒有受到影響,才從床上起身,離開房間。
客廳里一點光都沒有,雲影沒有開燈,憑感覺走到沙發前,雙腳踩在厚厚的地毯上,感到有人貼上來的瞬間,她閉上了眼睛,轉身擁抱住他。
黑夜如同城堡般崩塌,富麗堂皇地分崩瓦解,在黑暗中匯流在一起的身影,猶如窺見了盛筵難再,絕望而貪婪地,壯麗而悲壯的佔據、掠奪。
雲影不知道這動靜會否驚動了屋裏熟睡的孩子,倘若下一秒鐘燈光全開,那是一種何其恐怖而罪孽的姿態。然而這種感覺並不陌生,她還是像過去那樣的無畏,決然。好像一切都是清白神聖,理當如此,無所謂不該,也無所謂罪過。
他與她十指緊扣的手堅定而深沉,有一瞬間,雲影覺得自己找回了曾經那個男人。
一切平息下來,已是凌晨兩點。
他們又一起洗了個澡,童樂用有剩的雞湯煮了一碗面給雲影。雲影盤腿坐在飯桌前,用筷子把麵條捲成一團又一團靜靜地吃。童樂坐在對面,低頭看手機。
放下筷子后,雲影輕聲說:“明天帶孩子們回家吧。”
童樂操作着手機的手停頓了一下,沒有看雲影,也沒有回答。
雲影站起身,淡淡地說:“把碗洗了吧,我去刷牙。你早點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