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

大約過了一分鐘左右,信息提示音響了,雲影從椅背上直起身子,鼠標滑動。

薇薇媽媽:你女兒走丟那天,發生了什麼?

雲影手指輕顫,敲擊鍵盤時又分明沉重。

Tehya:為什麼這麼問?

薇薇媽媽:一直有種感覺,卻又不好說,如果你不想……

Tehya:我女兒有個玩得很好的鄰居哥哥,那是一個看我長大的大哥的兒子。那孩子被他外公帶走後第五天,我女兒不見了。那幾天,我女兒心情都不大好。那時我的雙胞胎一周歲了,剛學會走路不久,妹妹撕了那孩子送我女兒的畫冊。姐姐馬上就哭了,太氣了,一下把妹妹推倒在地,砰的一聲,嚎啕大哭。小女兒出生後身體較弱,是全家人的重點關心對象。我下樓時,看到我丈夫把我女兒拎到一邊,用尺子打她屁股,打她手,挺凶的。爺爺奶奶也在一旁,相當生氣。‘這是你妹妹,你是姐姐,你怎麼可以這麼壞?’‘童遇安,那只是一本畫冊,壞了還可以買。妹妹還這麼小,你不能這樣?太不懂事了!’我女兒也後知後覺了,一邊哭一邊道歉。我把女兒抱上樓后,她還不停地說對不起。讓我也打她,她錯了,再也不會了。我哄不了多久就要回醫院,那天有一個大手術,主任讓我當第二把手。臨走前,我女兒還讓我跟她爸爸說,她錯了,讓我幫她讓爸爸原諒她,不要生氣。我說,爸爸會原諒她。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我女兒。我關上門,她一個人坐在沙發上,一邊擦眼淚一邊不知所措地不知道在看什麼。下午,小女兒發燒了,丈夫把她帶到醫院,兩個小時后,保姆打來電話說,我女兒在巷子口玩着玩着,就不見了……

兩年前,我才想起問丈夫,他原諒女兒沒有。他什麼也沒說,在陽台上抽了半宿煙。

薇薇媽媽:你從來沒有想過你第一胎有一半概率是兒子?

Tehya:沒有。我有預感。

薇薇媽媽:不是預感。

Tehya:是什麼?

薇薇媽媽:你的心,你的靈魂,你自己,你渴望卻又未曾得到的一切。

Tehya:你想說什麼?

薇薇媽媽:你女兒就是你,小小的你,受盡苦難的你。她太苦,太痛,太孤單,她又渴望溫暖,嚮往美好。你要救她,怎麼救?就是高一的你立下的人生理想,生一個女兒,當一個媽媽。把女兒當做你,盡你所能,給她最好的一切。

所以現在你失去的不止是你女兒,更是你自己,你救不了她。

那天,其實沒什麼好恨的,大家只是在教育孩子,人之常情。

只是你認為那是欺負,你看到女兒委屈,流淚,就看到了小時候的自己。

你恨,只有恨。

可是小影,安兒不止是你一個人的孩子,也是他們的。他們愛她,也愛你。我從前走投無路時,也恨過我丈夫為什麼不看好女兒,也埋怨過父母為什麼不能夠體諒我。

當我女兒回到我身邊,我才逐漸明白,我痛苦的曾經,也在傷害他們。我希望你可以看清,不要一時迷亂,遮蓋了眼前的一切。

對他們寬容一點,你也會更輕鬆一點。

雲影看完臉白如紙,渾身冰涼,打字的手也是顫抖的。

Tehya:我想我們有一段時間不能聊天了。你雖然理解我,可你不是我。我愛我女兒,這個不需要任何理由。你說的,沒有一句是真的。我們情況不一樣,今天很晚了,就這樣吧。再見。

洗完澡,童樂從浴室出來的時候已經晚上十點了。

雲影正抱膝坐在陽台上的藤椅里,面向夜幕,無聲無息。

他們的房間樓下就是後庭院,栽植了多種鮮花。

仲夏夜的涼風帶來清爽,也裹挾了花香,絲絲縷縷地飄入室內。

童樂像被那暗香吸引似的走了過去,在靠近妻子的時候,又發覺一切氣息都比不上她身上那淡淡的熟悉的香氣。他就在她身旁,就算雙膝抵地也比她高出一點。他吻着她的耳朵,胳膊,“下次不要什麼都不說就走開好不好?我很擔心,孩子們也很怕……”

雲影側頭盯着夜空中某點,默默不言。

童樂埋臉在肩膀處,“兒子跟我們說了,你要帶他去旅遊,對嗎?”

他頭髮還有點濕,觸到她脖頸的皮膚,讓她敏感地微微偏頭。

“爸爸媽媽答應了。”他低聲道。

雲影的眼睛極輕地眨了一下。

“你真不要我陪你們嗎?”

風涼颼颼的,風中,男人的聲音低沉又壓抑,又有點破碎。

雲影漠然。

沉默不是默認,就是拒絕。這個道理,誰都懂。

童樂的目光流連妻子的側臉上,在那長久的凝滯的沉默下,他有點透不過氣了,猛一下抱起她,回到床上。

人偶起碼還有笑臉服務,雲影就彷彿一個活死人一般,感情、知覺、意識、記憶全然扼殺在丈夫身體之下。

甚至抵抗的情緒都顯得消極,身體疲沓而柔軟,好像渾身沒骨頭。

任由丈夫擺佈。

這種狀況,讓男人陷入一種感覺不到着力點的失重感中。

什麼時候開始的?

上個月,父母動怒不准他們再出遠門開始嗎?

不是。

從一年前起,從羅城縣那歸途中,他們之間就已橫亘着一道無法跨越的障礙。他被隔離了。

那個無論發生什麼都不會放開他手,只有與他緊挨緊靠才不至於破碎的女人,就那樣丟了。

她什麼都不再對他講。

他說什麼,做什麼對她而言都充滿嫌惡感。

他已經忘了她有多久沒有親吻過他,抱過他。

她上一次叫他“哥”又是什麼時候。

這不是他的女人。她不會這樣的。即使去到最絕望而瘋狂的高亢,她也會在一場如淚的熱汗中,與他匯流在一起,深深地吻着他,深深迎合他,大哭,哀求,不准他說累,不准他生病,不准她比她先死,否則,她會發瘋,她會流浪成一個沒人敢要,受盡凌辱的瘋人,讓他死也不能安心。

漫天飛雪花白了他的頭髮,眉眼,她會比預見自己年老色衰,更慘然、更恐懼。拂去黏住他的雪花,用自己的衣服把他的頭完全包裹住,不讓風雪虛構他面目,一遍又一遍地叮囑他不能老去,一點都不能老。

感覺她快不能呼吸了,童樂放過她的嘴唇,又去深吻她的耳朵,她的脖頸……

只有她有一點感覺,他就不厭其煩。

他不會停的,她一秒鐘都沒有沒有和他走到一起,他都會繼續等,直到,她跟上他為止。

落地窗大大地敞開,涼風轉至強風,捲入室內,低空雷聲低鳴。

風雨將至。

房間瀰漫夜色中,彷佛不是黑夜迷惑了清醒與空洞,而是他的聲音叫囂了黑夜,像是安撫,更像是吶喊。

雲影從他肩膀上扭頭去看窗外的天,忽然就笑了起來。

笑聲比雷鳴更通透,比夜幕更荒涼,比他的賣力更深沉。

她就這樣笑,童樂就這樣結束。

一個人開頭,一個人結尾。

她跟隨,也止於半途。

雷閃電鳴,狂風暴雨,翻轉天地,滿室徘徊。

床頭柜上的合照摔在地上了,梳妝桌上的瓶瓶罐罐也都相繼倒下,感覺整個房間都要掀翻了。

幸好,安兒的東西不在這個房間。

幸好,好兒睡眠很深,不易驚醒。

幸好,阿恆睡覺不會踢被子。

不然,他們誰也沒有力氣去理會。

風雨也無力招架。

等到那陣雷鳴遠去,等到閃電不再駭人,童樂把手從妻子耳朵上移開,胸膛也離開了她的眼睛,給她蓋上被子,把她的頭轉向裏邊,用枕頭擋住。

他翻身下床,關上窗戶,撿起夫妻合照,沒有摔壞。幸好。

隨後,一一把吹落在地的東西物歸原處,記住損壞了東西,明天重新買回來。

拿抹布擦乾淨每一個角落,拿拖把擦乾地板上的水跡。

雲影就在那片動靜聲中睡著了。

等到他們的房間,歸於原狀,童樂回到床上,鑽進被窩時,才知道妻子睡著了。他看了看時間,十一點半。

九年了,她第一次在凌晨前入睡。第一次真的在睡。

最幸運的是,雷鳴閃電都沒有再來,風雨也逐漸減弱。

童樂盯着妻子安靜平和的面容看了幾分鐘后,漸覺睡意,輕輕地慢慢地把她整個地抱在懷裏,閉上眼睛。

雲影分明沉在睡夢中,卻在丈夫擁她入懷時,無意識地用後背緊貼着丈夫的胸口,並抓住他小指。

那細微的動作,其實輕微得似有若無。

童樂卻在那個瞬間感到疼痛似的擁緊了妻子,吻在她腦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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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又會及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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