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你來看我了?
黃昏的氣息逐漸變濃。左邊夕陽照射下的小小的安寧的是伯延小鎮,右邊是一片寬廣的甘蔗地。正前方是通向遠方的農道。
一個衣衫簡陋的女孩在大步跑着。
她一邊嚎啕大哭,一邊奔跑在灰塵四起的農道上。
“媽媽別走!媽媽,媽媽!媽媽別走……”
那聲音匯入柔和而凄切的暮靄中,撕心裂肺,慘不可聞。
而女孩一直追趕的那輛白色麵包車,一秒鐘都不曾停下。
就在女孩摔倒在地的那一刻,白色麵包車跳下了一個女人,從地上滾了幾圈后,好像感覺不到痛似的,馬上爬起來,奮力往回跑。
“欣欣,欣欣,媽媽不走,不走,欣欣……”
女孩在看見媽媽的瞬間,重新站了起來,大步奔向媽媽。
終於,走近了,手夠到了。女人不知哪來的力氣一把抱起了女兒。母女倆緊緊相擁在一起,失聲痛哭。
就在這時,一幫人從後方洶湧而至。
“臭娘們,放下我孫女!放下她,我打死你……”
另一邊,麵包車上的幾個男人也下來了。
“你們敢動我姐一根頭髮,我殺了你們!”
女人箍緊女兒,哭着喊着說不要。
女孩卻這時掙紮下來了,她握緊媽媽的手,大步跑進路旁的甘蔗地。母女倆朝甘蔗地深處奔去。
“別跑!快,分散,攔住他們……”
“姐!姐……”
“欣欣,回來……”
夕陽漸漸朝山那邊沉落,鮮綠甘油的甘蔗地好像惹上了一窩蛇蟲鼠蟻那般,喧囂,紛擾,再怎麼咀嚼也只是一地爛渣,嘗不到甘甜。
“咔!”導演揚起手,剛喊出這麼一聲,周圍工作人員瞬間鼓起掌來。爭取在落日之前,三條過的計劃,因為演員們發揮極好,一條便過了。
經紀人抱住藥箱,和助理們紛紛奔向惠喬。惠喬似乎還未從未在角色里走出來,眼睛紅紅的,一直抱住演她女兒的小演員不放。
導演也走了過去,詢問兩人是否摔傷了。
從《啟程》的首映禮離開,童樂在下午五點半到了電影《天黑以後》的拍攝場地,他把車停在空地,跟片場保安打過招呼后,沿着小道朝劇組走去。
還未走近,童樂便看見女兒坐在惠喬腿上,有幾個演員蹲在她身前,不知在跟她聊什麼,笑成一片。這就是他女兒,走到哪裏,都能迅速適應環境,與周圍打成一片。
童之好自小熱愛表演,童家人對於她不曾限制過什麼,只要她喜歡的,想做的都鼓勵她去嘗試。她首次“觸電”始於四歲,當時童樂的朋友韓致導演的一部電影需要小演員,4歲的童之好就被相中了,從而進入演藝圈,活躍於大銀幕小螢屏,到現在已經是嶄露頭角,手握新人大獎的小演員了。
惠喬從歌手轉型為演員后,便以藝人工作室的形式簽約於童樂成立的時遇影視傳媒公司,十多年來早已反摸滾爬地成為影視圈影后級實力派著名女演員。
《天黑以後》已經是惠喬和童之好的二度合作。又因惠喬和童之好父親曾是彼此初戀這條陳年老新聞又被媒體添油加醋地翻開報道后,電影備案到開機,一直備受外界關注。
是導演先看到童樂的。
“阿樂。”
周商雖比童樂大八歲,兩人卻是認識了十幾年的老朋友。童樂過去和他簡單聊了幾句后,兩人一同從錄像機里看了一遍剛才拍的鏡頭。
“一條過,一下就入戲了,可以啊,這丫頭……”周商邊看邊說。
雖然知道摔是必定情節,看到女兒摔倒的那一幕,童樂仍忍不住皺了眉,握了握周商的肩膀,便站直身子走向女兒。
“心疼了……”導演助理不禁輕笑道。
周商吸着香煙,眯着眼睛,低沉道:“這一個就是兩個,不往死里疼還能怎麼辦?”
助理聽懂了話中意,說:“近幾年他投資拍的電影,全國各地上映,片頭片尾都被承包了,也不見半點風聲啊,是鬼也總得報個夢吧……”
周商斜眸看助理,慢慢地吐出煙圈:“這話在我面前說一次就夠了,再多說一字就欠了……”助理立馬閉上嘴巴子。
惠喬老早就看見童樂了,看他走近就笑了:“來了?”
“嗯。”
童樂來到兩人近前,低頭看着女兒。童之好仰頭看着爸爸,開始表情有點蒙,看清楚后,又馬上要哭出來了。
童樂從惠喬腿上抱起女兒。
“你來看我了?”童之好的聲音齆齆的。
“不是你要我來的嗎?”
“那你看見了?”
“看見什麼?”
“拍戲啊。”
童之好從來不準家人們來現場看她拍戲,她會害羞,播出來時又一個一個地追問她演得好不好?答案一定是要肯定的,哪個逗她,說一句不知道,她立馬生氣。
童樂空出一手看了看女兒磨損了皮的手掌,吻在她手心上,而後抬眼看她:“拍完了嗎?”
小姑娘可能是疼的,又或者是想爸爸了,確定爸爸沒有看到她演戲后,立馬抱住他脖子,埋臉在他肩膀上又哭了。
童樂抱她更牢了些,“可以回家了嗎?”
“嗯。”
“你還好吧?”童樂看着惠喬問道。
惠喬坐在休息椅上,一直微微帶笑地看着他們父女互動,突然聽到他的問話,愣了愣知道他是在關心她臉上的擦傷,嘴角笑意瞬間凝聚到眉心皺褶處:“挺疼的。”
童樂也不知道說什麼了。似乎連一句“下次小心點”都是廢話。
惠喬在他的沉默下,又笑了,用輕快的語調說:“回去吧,我也要收工了。”
童樂點了點頭,又對女兒說:“跟阿姨說再見。”
童之好轉頭看着惠喬,一邊揮手一邊說:“喬媽媽再見,回家洗澡了,記得讓陳姐姐幫你塗藥。”
惠喬笑着站起身,湊過去在童之好臉上吻了一下,“知道了。”
童之好也回吻一下惠喬,再度告別。
童樂抱着女兒,轉身朝前走,走出幾步又回頭說:“喬喬。”
惠喬站在漸暗的暮色里,回望着他。她四十多了,如何保養得宜,終歸不小了,戲劇人生有多豐富多彩,千變萬化,最終現實才是真實。事業金錢,名望地位,她都有了。唯有一份真實,至今沒有人替她擔起。
惠喬明白,她也知道童樂想對她說的就是這些。
可是她不想聽他說。回到幾年前,她還是想對他說一句,如果我是童太太,該有多好。
現在不那麼想了,或許是想清楚了。沒有如果。他就是她這輩子唯一的遺憾。
所以,她不要聽。
惠喬露出笑容,又朝他們揮了揮手:“走吧。”
童樂似乎懂了,他安靜了,點了點頭,轉身離去。
風如刷毛般肆意吹動,雜草迎風搖擺。童之好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頭髮,瞥見身後方的影子,她高過了爸爸。
“爸爸,我是不是又高了?”
“嗯。”
童之好笑了:“那你多抱我,再過兩年,我長大個了,你就抱不了,會被人笑的。”
她今年十歲,一米四了,卻有點偏瘦,怎麼看都是小孩子,再過兩年,十年,她也依然是小孩。童樂在女兒臉上親了親他,柔聲道:“可以背。”
童之好眼睛明亮好看,聲音軟軟糯糯:“長到跟媽媽一樣高也要背,姐姐回來了也要背……”
蒼茫的暮色從四面八方瀰漫開來,童樂的眼睛像水墨畫般,在遲暮中更顯漆黑,深邃。他露出苦笑,淡淡地嗯了一聲。
“疼不疼?”
童之好重新把腦袋埋在父親的脖子上:“疼。”
童樂吻着她腦袋:“為什麼不戴護膝?”
“戴護膝不好跑,不真實。導演就幫我貼了點紗布。喬媽媽更疼,從車上跳下來,滾了幾圈,身上也肯定傷了……”
回到車上,車子開了沒多久,童之好可能太累,沉沉入睡了。遇上紅燈后,童樂把副駕座的靠背調低了,使她睡眠的姿勢更加舒適。
到家后,把車駛進車庫,看到父母站在院子裏等待,應該也是剛回來的。停好車后,童樂下車,把女兒從車裏抱出來,走向父母。
童父去年退休后,並未就此安享晚年,而是當起妻子的半個私人秘書,陪她上班,陪她應酬,形影不離,也算是彌補了年輕時在各自領域拼搏而失去的陪伴。
童父從兒子手裏抱過孫女。童之好睡得很沉,毫無知覺。
童母先是嫌棄一番孫女身上破破爛爛的衣服,像個沒爹媽的孩子。童樂說這是劇組的衣服,她在戲裏就是沒爹媽的孩子。童母似乎噎了一下,又看到孫女身上的摔傷,立馬心痛,念個不停。連童父都皺了眉。
童父童母對於這對龍鳳胎孫子孫女可謂是寵愛到無以復加,甚至比他們父母做得更好。孫女走丟后,兒子和兒媳婦幾度被逼到了死角,那麼兩個小的呢,他們怎麼辦?放任不管,全家人一起跌入一個悲劇漩渦里,苟且偷生嗎?不。
這個家不止是一個人的家。
孩子倒下了,父母不能倒下。
因而,這些年,二老相比追逐孫女,更多的是做好後盾,用盡心機養育兩個小的。痛失一個的痛苦,兩個的崩潰,不應是第三個,第四個不配擁有幸福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