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4章 主公,楚滄月(上)
“白起,我一生都在完成身為一國之君的責任,我不負楚國,不負國民,卻唯獨欠了你……這一世我們一直在錯過,如果重來一世,你……你還會來找我嗎?”
“……我會去找你,然後我們不再錯過,好好地永遠待在一起。”
他聞言,緩緩閉上了眼,嘴角浮起一絲滿足的笑意:“好,那……那我會一直等你……”
驀然醒來之後,楚滄月面色瞿白,額上全是冷汗,睜着一雙縮的眼瞳望着上方,狹長的眸無神而愴然。
他死了……還是已經轉世另一生了………
良久,“哐當”一聲,似什麼脆器砸碎在地的聲音,耳邊傳來一道驚喜又帶哭腔的男聲:“君上——”
楚滄月一僵,遲疑地轉過頭去,卻見門邊一個嘴角有一道疤痕的俊秀青年,一個蠻身熊髯一臉的壯漢朝他激動地衝過來。
地上打倒了一碗褐色的葯汁,霎時那濃郁的苦澀藥味一下彌散於房內。
當視線、嗅覺跟耳力都逐步恢復起來,楚滄月那煥潰的神智這才恢復過來。
原來……他沒死啊。
曲肘他欲撐身起來,及胸間的薄被褥滑至腰間,胸前劇烈的驟扯痛意讓他輕顰眉頭:“你們……”
“君上……你醒了,我們都沒死。”勛翟擦了擦眼角的淚,連忙上前小心翼翼地摻扶他坐起,一看到他胸前那纏爻的傷口,他鼻頭一酸,淚又滿溢眼眶。
“你、你昏睡了近半月,翟以為、以為……沒想到今天是什麼神佛渡劫飛升上天之日,普度眾生,令你醒了過來。”
他胡言亂語地扯了一大堆哽咽語言,又是笑又是哭。
龐稽也後面擠不過來,卻也是老將垂淚,他粗着沙啞的嗓子道:“陳芮那廝也太狠了,一劍險些將君上的心都捅了個穿透,你還得拿葯將養好幾個月方可痊癒。”
將說來這般的傷勢一般人的確藥石無用,神佛難救,但也不知道那”陳芮”打哪兒整來的神葯,半個月的時間竟連胸口破這般大洞的傷都能夠治好。
一聽到“陳芮”這個名字,楚滄月腦中便浮現出一種他心悸魂授的面容,胸口應激一痛,臉色更白了幾分,他緊攥着被角掩於身側,平靜地問他們這是怎麼一回事。
勛翟讓龐稽給君上倒碗溫水潤喉唇,再讓他通知在炊灶間的單虎重新去倒碗葯汁過來,就給他講起自那一日壽春城攻破時的事情。
當初他戰敗被巨抓走了,單虎也被俘虜了,但實則**本沒有對他們怎麼樣,只是帶走了去草原限制他們的行動,至今為止不曾受難或危險。
後來他才知道巨他們對外聲稱他們都死了,意圖給楚國造成恐慌。
他們幾次三番想逃,卻都被對方那一支神出鬼沒的白起軍隊抓住,無計可施,他們甚至意圖以絕食來反抗,這時巨來看了他們一趟。
巨向來長得老成,這些年也都沒甚變化,那一雙死魚眼依舊摸瞎看不透內底。
“你們死了,在我們眼中便死了,我不會勸你們非得活着,只是若以後你們的君上需要你們時,你們只怕也只能在地府捶足頓胸地懊悔了。”
平淡得語氣,陳述如讀念的字句,他就跟來完成一件盡人事聽天命的任務后,乾脆利落地說完這一句,他頭也不回地就離開了。
而他們這些被俘虜的楚國將士則動搖了起來。
外面國情戰局如何他們一無所知,心中焦灼日益增加,除了等就是等。
直到他們將重傷瀕死的楚王也一併送了過來,剛到北戎族的君上奄奄一息無法動彈,他們悲慟震天,幾欲隨之追去。
但抬人來的黑衣人卻扔給他們一瓶葯,並交待:“這葯是太傅留予治楚王傷口的傷,若不想他死的話,記得勤換傷處,每日至少塗三次,另外太傅亦留下了十數份草藥配置熬煮喂服,按傷情漸緩而更換藥單,你們切記不可懈怠。”
北戎族雖然不太理會他們,但卻對他們的需要有求必應,這應該也是“陳芮”交待過的,勛翟他們對於“陳芮”感情很複雜,得知她便是陳嬌娘時因過往而心生愧疚,又因她力舉滅楚而惱恨,現在又因她的種種作為而煩躁複雜。
在他們精心按照着“陳芮”交待下來的療傷方法照料了君上半月後,他終於清醒了過來。
楚滄月聽完心仿若幽魂立於麓林溟水間,上與下都無法着實地,他垂下幽徨的眼睫毛,他沒有這半個月的記憶,因此醒來最深刻的記憶仍舊是在那一幕絕情的對戰之中。
他尤記得她說過:“楚國誰都可以活着,卻唯獨你……必須死。”
當時他的心何止千刀萬刮,在她眼中,他竟成了她欲除之而後快的阻礙,他們何至於變成這般啊。
如今,他沒有死,她是後悔了手下留情,還是一切皆是她一早便計算好的……
“楚國……”他的嗓子出聲時啞不成聲,低低沉沉,字句艱澀:“如今,怎麼樣了?”
勛翟在經過這麼久的心理鬥爭與折磨中,已不如一開始那般難以接受了,可他怕君上會受打擊與刺激,便含糊道:“君上,你眼下還是先養好傷,有些事情等你的傷徹底好了再說——”
“說。”淡淡一字,不容置疑。
勛翟現在有些後悔趕走龐稽自己留下來了,他撓了撓腦門,長吐口氣,眼睛再度紅了一圈,心口如重鎚敲擊:“外面傳言你已經在那一場秦楚大戰之中英勇護國戰死,楚國已經歸降於秦國,各國都在拆王城……”
楚滄月聞言緘默了很久,呼吸一度沉重。
勛翟在旁就跟定了身一樣,不敢動彈也不敢吭聲吵到君上消化這些無疑是晴天霹靂的消息。
“她呢?”
兩字似用盡了全身力氣,他削瘦卻強硬挺拔身姿晃了晃。
勛翟一驚,喉間一陣抽噎,忙扶住了他。
國破山河在,這茬事擱哪位君王身上估計都得難受好久,好在目前這命保住了,名聲也保住了,為國戰死這虛名雖然當生不好聽,但到底在史記那兒能夠落下濃重敬佩的一筆。
也不知道那陳白起對君上演的這一出是殘忍還是仁慈。
見君上偏過臉盯着他,那眼中巍巍篁篁,似竹過清風而靜謐幽涼,他忙答道:“失、失蹤了……就在趙國四城皆破之日,趙王以兵符與國璽奉降秦太傅的那一日,她卻忽然間消失了,國中與大軍都散遍四野尋了足足一個多月都不見她蹤跡,那秦右相因此大病一場,險些是被抬着班師回了咸陽。”
楚滄月倏地睜大眼眸,胸口一急,氣岔在喉間,卻是一串的急咳。
他壓趴在床榻邊,勛翟輕拍其背,恨不得以身代之,急得轉圈:“莫、莫急啊,君上你的傷口會崩裂的……唉呀,都怪我這張嘴。”
他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氣喘着,一字一句:“你說什麼?”
“她不見了?”
在她替秦國完成了統一大業,在她殫精竭慮這麼多年之後,她怎麼會突然之間就消失了?
他一下想到了當年在楚國,她也是在為他捨生忘死謀取下楚王之後,遭人殘害致死,而他當時卻一無所知,他在醉生夢死,而她卻屍骨冰冷。
他每每一想至此,便悔恨交加,他掀開被褥準備起身下床,卻被驚慌的勛翟攔下:“君上,你冷靜點,你的傷還沒有好,你就算要去找她也要等傷好了再說啊,再說陳白起她那麼厲害,連趙國、楚國都給她一力打下來了,誰還敢動她啊。”
楚滄月冷着一張比雪更白涼的臉,置若罔聞,卻執意要起身。
這是勛翟忽然腦子靈活起來,他說:“這天下她都打下來,她可能一時之間失了奮鬥的目標,選擇出走去散散心,但秦國發詔將在五月底稱帝即位大典,到時候她得信絕對會去參加大典的!君上你也知道她有多看重秦王,到時候我們直接就趕去咸陽,這不比君上你一頭茫然地四處尋找來得好?”
楚滄月一怔,靜默了片刻,慢慢撫胸坐回了榻上。
這一折騰下來,他胸前的白帛已暈染出紅色,氣息虛弱,闔目仰首。
這是龐稽跟單虎也過來了,一個端水一個捧葯,激動地入門,卻發現氣氛不太對勁,再一看君上的傷口竟然裂開,當即如臨大敵般緊張上前……
再之後的日子裏,楚滄月每日潛心養傷,看着大草原上的日出日落,本來該是與往日相同日月,但此時卻有異於往常的美,白日惠風和暖,穿行過草原遠處薄霧裏的高峰長嶺,夜晚星羅棋佈,明凈的天空幽謐而深邃。
他在這處過着幽靜而平淡,這是他從來體驗過的另一種生活。
沒有紛亂的戰爭,沒有繁雜的諜報,沒有陰謀計策,沒有一睜眼便壓於眼前的緊迫感……
過往的生活,他沒有覺得好與不好,如同如今的生活,也沒有好與不好。
他只是不適應,總覺得心底空落落的,好像缺了好大一塊洞卻找不到東西來填補。
近日來他睡眠清淺,人不累,卻心累,思憂過多導致睡夢之中,時常半眠半醒較多。
這日,他睡着之後,卻聽到有一道古鐘一般震耳發聵的聲音在問他:“楚滄月,若允你餘生所求唯一樣可達成所願,你所願為何?”
楚滄月是知道自己還在睡夢之中,但就是怎麼都醒不過來,並且神智也跟被人勾着一樣,無法不隨着這道透徹腦海的問話而思索起來。
他心中自然有求。
他盼楚國長久不滅,安寧和平。
他願國民衣食無憂,國運昌盛
然則楚國事已了,天下終究統一,這些日子勛翟也從北戎民族的口中得知了不少傳言,楚國的百姓在國亡之日的確悲慟欲絕,但是時間久了,一切都沒有改變,雖說一朝天子一朝臣,但真正改變的只是上層的人悲歡離合,底下的平民只要沒有遇上暴政該怎麼過就怎麼過。
甚至他們還會慶幸從今以後各諸侯國之間不再有戰亂,不再有犧牲跟殘殺,他們的親人可以平安歸家,一家人和和美美、安安心心地耕種牧畜,走商販賣,一切的磨難跟悲傷都慢慢被平靜地接受了。
他有何不甘,有何……
有的,他一直都有的。
撇開楚王這層身份,是楚滄月的不甘與所願。
他聽到自己在跟那一道聲音用堅定的口吻說道:“吾餘生所求,唯願與一人相守至白頭,我要尋回她——吾妻陳白起。”
而系統在聽到這句話時,連嘆息都懶得嘆了。
嘟囔一聲:“你們這些人就沒點新鮮的願望,這都幾個人了啊……”
想到陳白起臨走之前所許下的願望,系統無奈啊,當初陳白起受系統規則所縛不得不去完成系統任務,現在的系統也一樣,天道的規則一旦定下,只能遵循。
“罷了,如你們所願。”
這個“如你們所願”也不知道是單指楚滄月他們,還是飽含那個臨走前挖了個坑等着它的陳白起。
驀然清醒過來之後,大多一場,楚滄月胸膛起伏不定,神色仍舊茫然失魂。
他顰眉揉額,有些不太記得夢中的內容,他唯一記得的就是那種用力想要抓住某樣重要東西的感受。
勛翟聽到動靜后在外面擔憂地喊了一聲:“君上?”
楚滄月抬眸一看,已是大天亮了,他整理好衣冠步出牛皮帳篷,對他道:“如今楚國已無王侯,不必再喚君上。”
勛翟一聽這話心頭有些不是滋味,但他也懂這木已成舟,再不樂意也無法子:“那主子,咱們現在就啟程去咸陽吧,我召了些楚國舊部,一路上的事情都安排妥當了。”
“咸陽這些日子有何動靜?”
“前些日子秦國佈下了多項典律,詔書也已經頒落到咸陽各大官署跟郡縣,明定了諸多事宜,眼下幾乎朝野上下都在議論此事,連北戎這等犄角旮旯也能聽得着。”
楚滄月道:“可記下是何內容?”
勛翟倒還真讓人謄錄了一份送過來,他交給楚滄月。
楚滄月定睛一看完,一直寡淡漠然的俊美面龐終於露出一絲微妙的神色。
“廢封建諸侯,建三十六郡……她果然做到了她所說的話了……”
天下大道者二,王道,霸道。
天下治式者二,諸侯制,郡縣制,可從今以後,天下力行郡縣,封建諸侯不復存,國土的統治將亦將不復存在,所有國侯只剩下一個“君”的名號,如同當初國滅的齊王田文自封為“君”,重拾舊號孟嘗君。
天下大統,自是律法一體,官制一體,治權集於國府,決於皇帝,上下統一政令。
勛翟心頭一時酸酸的,有種不知該如何安置的難受,但理智一方卻讓他同時看得明白:“天下大統,總歸是件好事吧。”
行車一路上,他們聽到縣邦城鎮內的人都在說著皇帝大典、還有秦國太傅“陳芮”,現在人人都稱其為新的【戰神】,她的名號響亮整個十四洲,人人提及她都無不讚歎感慨,哪怕是一些別國的新民。
顯然她失蹤的事並沒有廣為流傳,勛翟能得到消息靠的自然是楚國舊部的特殊傳訊密函。
一路聽着世人傳頌讚美她的種種事迹,倒也不覺寂寞,楚滄月在軲轆轉動的軺車內,隔着幕蘺的黑紗,仰頭看着不遠處漸現的城廓高牆。
他想見她。
迫切而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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