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獅衛榮光(下)
“我做錯了嗎、我做錯了嗎?我是否救了那些罪人,放任他們活着、繼續殺千人、萬人?告訴我,我做錯了嗎?”——《以琳書》第七章
古登和賽克羅逆着人潮走進一頂帳篷,一位軍醫正打算給公爵做一些身體檢查。他準備好了一大木盆的清水和抹布,還有一些能提神醒腦的藥物。古登看到地上的木盆,忽然猛地站了起來,一不小心將它踢翻,一大盆水淌了一地。
賽克羅被古登推得踉蹌兩步,還以為是自己弄疼了公爵:“抱歉,古登公爵,我不知道您哪裏還受了傷。”賽克羅曾在士兵面前責備古登,現在歉意一股腦湧上來,將王室風範通通驅走。
古登稍稍搖頭:“不,殿下,我沒有大礙。請您去前線指揮作戰,我在這裏稍作休息即可。”說罷他同時遣退那名戰戰兢兢的軍醫。
賽克羅擔心自己站在這裏會成為多餘,便轉身離開營帳。遭受衝擊的聖主大軍依舊穩固得如同一座堡壘,對於獅衛殘兵的衝擊,士兵們只是稍微搖晃一下手中的火把。
獅衛人見再也不能動搖敵人的陣型,開始緩緩後撤。也許這一千五百人傷亡慘重、只剩下不到一千人,他們仍認為是敵人死傷更為慘重。上百人的傷亡對一支萬人大軍來說不痛不癢,聖主士兵在攻城高塔的掩護下不斷推進戰線,並把更多攻城器械推上前線。
這些弩炮、大鎚都是倉促之中製作而成,有的甚至剛剛造完就來服兵役。大小不一的輪子在坑窪地面上吱吱作響,不小心磕到一塊小石頭都有側翻的危險,奴隸們不得不費勁力氣保持它們的平衡。聖主將領歪着脖子進行校準,一次看似偏得離譜的投射越過地面上的農場和攻城塔,終於將厚重的城牆崩開一角。
方汀還在牆頭一邊抵抗敵軍一邊緩緩後撤,突然一陣石灰從頭頂落下,悶悶的響聲是牆體痛苦的哀嚎。他看到牆磚向城內凹陷,立刻驚慌地命令士兵躲避,但話音未落,第一塊石磚直直落向方汀,差點砸在他的身上。
磚頭像被推倒的骨牌一樣不可收拾地崩塌,牆外濃濃的夜色硬闖進來,石灰撲滅牆上的火把。巨響吸引住了所有士兵的注意,他們眼睜睜地看着石磚砸下,重壓而來的劇痛是他們生前最後的記憶。
城牆被破,聖主大軍即可全線壓上,伊斯滕沒有放棄這個機會,令剩餘士兵朝突破口進發。城內堆積起來的磚石則給了方汀喘息的時間,貝瑞德正在救援被壓在底下的士兵,不再追趕獅衛人。
芙洛里解決完阻礙她的龍衛騎兵,拄着劍跪在地上不停喘息。可能是夜晚的緣故,無論她如何張大雙眼,也只能看見變成條形的火光。戰士的直覺告訴她那是大軍向前移動的象徵,聖主人開始發動總攻了。為此,芙洛里拼盡全力挺直雙腿,在徹底失去意識之前她必須給自己的士兵下達下一步指令。
年輕的王后找到了一匹失去主人的龍衛戰馬,她想都沒想就跳上馬背,希望它能帶自己去前方的農場。龍衛戰馬被蒙住了雙眼,忽然背上多了一個重物,立刻緊張地哆嗦一下,抬起馬蹄後退半步。芙洛里強硬地緊勒韁繩,但馬兒早就習慣了更加粗暴的龍衛大漢的拉扯,對芙洛里不聞不問,甚至厭煩地甩動身軀。
芙洛里大怒,倒拿劍刃扎進戰馬的脖子裏,馬兒痛得猛甩長脖,芙洛里一個不穩滾倒在地,看着戰馬往遠離戰場的方向奔走。她吐了一口唾沫,抱怨龍衛浪費了自己的時間,然後繼續向前跑去。
農場裏的獅衛弓手仍在奮力拉開指間的弓弦,但他們的人數太少了,箭矢就像落在海面的雨滴,很快就消失不見,伊斯滕甚至不想理睬他們:“只是烏合之眾,繼續前進。”
獅衛將領很想憑一己之力吸引住千萬人的注意力,但手下只有一兩百個弓箭手。他用火把點燃稻草甚至是房頂,讓整個農場在黑夜裏看起來像是一頭浴火的巨獸。
這麼做的確唬住了一部分聖主士兵,隊伍變得不太整齊。米倫以為戰鬥波及農場,單獨領一隊士兵前去查看。
獅衛人沒想到他們能引來一個大獵物,頓時慌了手腳,紛紛收拾武器準備撤退。大火燒毀了整個倉庫的屋頂,斷裂的橫樑帶着火苗在半空晃來晃去,隨時都會發生坍塌。
芙洛里正好敢來,和自己的士兵撞個正着,獅衛人看到王后前來都萬分驚喜,至少他們還沒有被放棄。
“我看到米倫過來了,”芙洛里甚至不敢停下來休息片刻,“我們要拖住他,這是最後的機會。”
弓箭手們按照指引退至安全地帶,他們在那裏遇到了正在待命的獅衛步卒。士兵們都在掩體后張望城牆上的情況,他們看到牆頭火光大放,殺聲不絕,時不時有火球等魔法飛出來,城內的守衛正在拚死反抗。沒人認為一千人能抵擋住上萬敵軍,但他們都緊緊握着雙拳,一邊等待他們唯一的統帥的命令,一邊為同胞真誠祈禱。
剩下一批獅衛人緊緊挨在芙洛里身邊,要撤要戰全憑王后一聲令下。芙洛里掃視他們,猶豫地問道:“你們這些人里誰會魔法?”
十幾個獅衛人里有十個舉了手。芙洛里眉毛一跳:“我還以為我的同胞都是鍊金術的忠實信徒。”
年輕的王后挑了一個和她體型差不多的士兵,士兵今年二十一歲,因身材矮小而被大家瞧不起,這次終於有機會在王後面前表現,他發誓一定要抓住這次機會。
“我要你假扮成我,把米倫引到準備好的陷阱里。”芙洛里語速很快,敵人不會等她把話說完。“這無疑會讓你喪命,我希望你已經做好準備。”
芙洛里接着把自己的盾牌和單手劍交給他:“聽好了,這是附魔武器,只要使用一點點魔法就能發揮作用。”
士兵點點頭,握住劍柄集中精神,劍刃立刻放出墨綠色的淡光,他成功了。芙洛里又摘下自己的頭盔,她本想繼續下達指令,卻忽然停住不動。
身後炮火、巨石紛飛,白色的盔甲不斷推進。芙洛里的頭盔帶有面罩,戰鬥時不會有敵人發現她是一介女流。她看着士兵充滿希冀的雙眼,他根本沒有意識到這是一場必定失敗的戰鬥。芙洛里暗罵自己是個混蛋,準備把士兵手中的武器拿回來。“任務取消,士兵。回到陣列中去吧。”
“不,王后陛下。”士兵將武器藏到身後,站得如同高塔一般挺拔,“我已經準備好了。”
芙洛里愣了一下,隨即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並把頭盔推進他的懷裏。
“我們要開始行動了,全都動起來!”
獅衛部隊撤出農場后,米倫脫離大軍,他用沙啞的嗓音命令跟隨他的十名步卒在農場中搜尋誤被捲入戰鬥的平民。最大的一間倉庫已經被點燃,房梁和牆壁被燒得只剩焦黑的骨架,沒人敢靠近。米倫推開畏縮的士兵徑直衝入大門,還沒走幾步,身後的大門就轟然垮塌,火海包裹住他。
米倫並不害怕灼熱的火焰,若無其事地在歪斜的橫樑之間穿行。他走下地窖,搬動面前重物並推開閉塞的房門,發現兩具抱在一起、已經完全燒焦的屍體。他們手臂黏連着手臂,嘴巴大張着,可能起火時被困在這裏,害怕得放聲大叫。米倫為他們感到難過,跪在地上為他們禱告,祈求聖主將他們帶往天堂。
大倉庫外的聖主士兵已經完成搜索,重新聚集在一處等待米倫出來。他們正討論要不要進火海找將軍,周圍突然爆發出喊殺聲,一名手持劍盾的獅衛戰士第一個撲進人群里,將一名聖主士兵的手臂砍斷。
那獅衛人不要命地亂砍亂殺,手中劍刃好像根本沒有重量,就像在甩一條長布。其中一個聖主人認出了那頂血跡斑斑的頭盔,驚恐地大叫起來:“是芙洛里·查美倫!那個女魔頭!”
“只是個女人罷了!”另一名士兵自恃擁有更強壯的身體,快速逼近芙洛里,張開空着的左手抓住她的右手手腕。
芙洛里看見朝自己左側劈來的劍刃,把盾牌頂在自己的頭頂,利刃在盾面上撞出悶響,芙洛裏手臂一曲,差點跪下來。
其餘獅衛士兵終於前來支援,他們從背後捅死鉗制住芙洛里的聖主人,芙洛里看到一柄帶血的長矛差點連同自己一起刺穿,矛尖就在頭盔上劃下一道新的划痕。
聖主士兵並未就此斷氣,正用最後的力氣繼續猛錘芙洛里的盾牌,芙洛里無法堅持住,最後還是單膝跪地。士兵慢慢失去意識,撲倒在芙洛里的身上,芙洛里可以感覺到那生命的流逝,最後一絲生命力隨着嘆息流出士兵的身體,肌肉仍欲完成它的使命,一下下地抽動着。
剩餘的聖主士兵被一支十二人的小隊包圍,同胞一個個倒在血泊中,無法衝出包圍。身後的大倉庫終於不堪烈火的折磨倒塌下來,巨響吸引住了所有人的注意。
一個人影從大火中突現出來,他被燒得滿身焦黑,但聖光從焦炭的裂縫中放射而出,猶如破繭而出的白色蝴蝶。聖主人大聲歡呼起來,他們的米倫將軍再一次證明這個世界上是有奇迹的。獅衛人則恐懼地後退些許,原本保衛王國的近衛現在看來就和魔鬼沒什麼區別。
焦炭從米倫身上一點點脫落,亮出本來光芒萬丈的樣子。聖主人近乎狂熱的吼叫惹怒了敵人,獅衛人將他們一一殺死,站在一起合力對抗不斷靠近的王國第一騎士。米倫皺起眉頭,這群人趁人不備殺人害命,為聖主所不齒,已經沒有必要等待他們懺悔轉意,所以他從劍鞘中抽出“衛冕者”——那柄樸實、刻有聖痕圖案的沉重長劍,誓要為死者報仇。
光是看着米倫一步步靠近,獅衛人就感到恐懼和虛弱,甚至沒有力氣抬腳後退。只有芙洛里敢舉着盾牌站在米倫面前,只不過不敢抬眼直視他。米倫眯着眼睛去看這位勇士,最後從那面盾牌的花紋認出芙洛里來。“梅戎公爵,為偽王而戰只會為獅衛帶來不幸。”
芙洛里沒有說話,猛地起身朝米倫發起衝鋒,但腳下石子磕住她的腳尖,差點跌倒。米倫出於自衛揮動雙手長劍,芙洛里的衝擊立刻被阻止,整個身體貼在盾上,被反震倒地。
芙洛里快速起身,和之前與米倫交戰時一樣在地上摸爬滾打,米倫的每一次“觸摸”都有可能令她骨骼盡碎。而米倫只不過是想把她帶回去,這樣能避免很多不必要的戰鬥。米倫彎腰去抓芙洛里,被後者輕巧躲過,米倫的手指一舉插進堅硬的土地里,留下五個小坑。
芙洛里向後揮手,暗示士兵按照計劃撤退。她不確定米倫是否會跟着過來,向後跑幾步之後轉頭去看,不料米倫早就在她身後兩米的為止揮舞長劍,芙洛里甚至能看到他頭盔面罩后那雙全神貫注的瞳孔。
這次襲擊來得猝不及防,劍刃砍在了芙洛里的小腿上,護腿被利刃切成兩半,皮肉像花一樣綻開。芙洛里不敢發出聲音,緊咬住嘴唇以免放聲痛呼,接着便撲倒在地。米倫含糊不清地喊着:“我不想傷害你!只是帶你去見陛下。”
充滿仁慈的話語化作白光籠罩這個小型戰場,令除米倫以外的所有人都喪失鬥志。芙洛里擋在同胞們的面前,手中的附魔盾牌平舉至視線正前方,微弱的綠光不能蓋過米倫身上神聖無比的白光,但至少能讓人恢復理智。清醒過來的獅衛人隨芙洛里向遠離獅衛城的方向逃跑,而米倫也如她所願尾隨而來。
獅衛士兵一連跑出八九百米的距離,戰場上的嘈雜略微小了一些,但城頭的爆炸依舊清晰。芙洛里扶着自己的膝蓋停下喘息,沒有發現自己的口水快要流出頭盔。
一群獅衛弓手從埋伏地走出來,他們扶起芙洛里,並指了指不遠處:“陷阱已經挖好了。”
“芙洛里”摘下頭盔,露出一張年輕男人的臉來。他看到戰友所指的方向,那裏有一小片空地,看不出有什麼陷阱,反而是決鬥的好地方。
“王后陛下托我向你問話。”一名老兵拍拍他的肩膀,“你叫什麼名字?陛下會把它刻在領主墓地的壁牆上,和獅衛的所有英雄在一起。”
士兵鼻子一酸,五官都皺在了一起。他握住老兵的手:“馬克,請告訴王后陛下,我叫馬克·斯特林。”
米倫獨自前來,經歷過數小時惡戰的他身上沒有半點血污,宛如一塊潔白的大理石。馬克背對着他將頭盔重新戴好,以芙洛里·查美倫的身份轉身。米倫眯着眼鏡看不清楚,只知道那個敢徑直朝自己走來的人就是芙洛里。他扭動手腕揮舞長劍,如果面前的女士再執迷不悟,他就要代替聖主進行審判。
馬克無法發生,他用拳頭擊打盾牌為自己鼓勁,然後奮力發起衝鋒。他的戰友們最後看了他一眼,黯然退回獅衛城。
馬克用盡全力揮動單手劍,一點都不留後路,根本沒有看見米倫也在做同樣的動作。米倫的劍刃更長,由內向外揮過去,先一步抵達馬克的脖子。衛冕者一舉斬斷了馬克持拿盾牌的手臂,鮮血從碗口大的肩膀斷口處噴出來,潑灑在米倫右半邊身子上。
馬克終於忍不住慘叫出來,米倫沒聽出那是男人的聲音,把“芙洛里”攙扶住:“立刻投降!我會讓教皇陛下為你接回這條手臂。”
馬克踹在米倫身上,一腳踹出一段距離,仰面躺在地上。米倫剛想上前,幾名獅衛士兵突然出現,從背後抱住米倫。馬克的戰友們並未走遠,他們看準時機將敵人死死箍住,並一點點推向預定計劃中的位置。
米倫被幾個人的力量推得搖搖晃晃,最後還是栽倒下來,雙手撐着地面。獅衛士兵在米倫的盔甲上又敲又砍,都無法傷及國王近衛本人,只不過是徒增幾條白痕罷了。
米倫大喝一聲,將身上所有士兵全都甩開,他想要去看芙洛里的傷勢,以免她失血過多而亡。
馬剋死死按住缺失的臂膀,整個世界在他的眼中變成好幾個,好像有好幾個米倫正準備包圍他。他因恐懼而步步後退,差點就掉進準備好的陷阱里。
不能再退了!年輕的士兵把劍倒插在面前的地面上,等米倫一點點走過來。巨大的陰影背着月光投向馬克,後者瞪大眼睛奮然暴起,抓住米倫胸甲背身摔去,米倫搖搖晃晃不肯倒下,馬克使了半天勁都沒有讓他從自己背後摔下來,只能聽到耳邊粗重的嘆息聲。
被米倫甩在地上的獅衛士兵再一次衝過來,給米倫的後背結結實實地頂上一肩膀,終於讓米倫向前傾去。
馬克被米倫重壓在身下,下意識地空出唯一一隻手去撐住地面,卻仍然無法阻止自己向下跌落。薄薄的草皮跟着馬克和米倫塌陷下去,他們身下是獅衛士兵剛剛挖好的深坑。
兩人抓着對方在斜坡上翻滾,用儘力氣也要讓對方先行撞倒坑底。然而獅衛人根本沒有時間給陷阱安置別的裝飾,等馬克的後背撞在堅硬的地面上時,才發現這裏光禿禿的一片。
馬克已經失去一隻手臂,幾乎不能抓住米倫。後者匆忙站起來企圖爬上深坑,不料一鏟乾燥的泥土飛到他的臉上,糊住他的眼睛。
獅衛士兵不知從哪裏拿來鏟子,將沙土重新埋回深坑裏。幾個人動手的速度很快,一鏟一鏟專往米倫臉去,以免他有機會沿着斜坡逃出來。
沙子從盔甲之間的縫隙落進米倫的襯衣里,和甲片發出細微的摩擦聲。米倫什麼都看不見,只能趴在斜坡上匍匐前進。
馬克因失血過多在地上躺了許久,知道沙土蓋住他的口鼻,他才猛地從地上坐起來大口喘氣。他索性扔掉頭盔,從四處潑灑而來的土塵之間猜測米倫的所在。他聽到頭頂右邊傳來焦急的大喊,便毫不猶豫地飛撲出去,自己的鼻子正好撞到某人的腳後跟。
米倫跌跌撞撞爬到斜坡中間,忽然身體一滯,好像有一隻章魚用無數觸手糾纏住他,拚命將他往深坑底部拖拽去。馬剋死死抓住米倫的腳踝,用腰部的力量猛地向上一挺,一舉攀住米倫後背,後者再也使不上勁,在不斷流動的沙土面前向下滑落。
獅衛士兵向瘋了一樣向坑內埋土,這是他們獲勝的唯一機會,即使下面還有一名年輕的同胞。馬克的身上、臉上全都是被汗水黏住的泥土,幾乎無法呼吸,但他知道米倫的處境也是如此,就算他再強大無敵,在空氣面前也只不過是個普通人。
計劃似乎在被順利執行,一鏟一鏟的泥土將深坑填平,米倫在馬克的壓制之下奮力掙扎,把頭和一隻手留在被硝煙沾染的空氣里。
米倫的視線里,模糊不堪的夜空正在被另一種更黯淡、更模糊的黑色掩蓋。這種黑暗激活了米倫體內某種新的力量,他的呼吸開始不斷加速,大張嘴巴渴求着空氣,但得到的回報卻是又干又澀的泥土。
讓我、讓我呼吸!
米倫心中大叫,用舌頭把嘴裏的頂出去,痛苦地乾嘔起來。他感覺到身體不再向剛才那樣沉重了,失血過多的馬克已經死亡,屍體無法平躺或站立,任憑一鏟鏟泥土把它擺弄成奇怪的形狀。沙礫把半張的嘴撬開,往所有可以進入的縫隙中鑽去。
米倫一時間忘記了掙扎,看着馬克昏暗的瞳孔滲進泥沙,如果後者還有生命,一定會因此感到劇痛,不停地揉搓眼眶。深坑內的苟活者終於意識到那種迫使他喘息的力量到底是什麼,他在恐懼,那是恐懼的力量。心靈的顫抖化作無窮無盡的動力催促他無休止地扒拉斜坡,終於將半邊身體從掩埋中拔了出來,像一個溺水者一樣奮力伸展肢體。
他多麼希望深坑外的人是前來救他的友軍,但等待他的不是溫暖有力的手掌,而是一柄冰冷的利刃。短劍刺入米倫的手背並一舉刺穿,一向以不懼任何傷痛的米倫今次終於痛呼出聲,呼聲從牙縫裏的沙粒里溢出,那是放棄一切尊嚴和榮譽的哀嚎。
這種哀嚎聲給了獅衛人莫大的鼓勵,米倫身上的聖光已經近乎失效,他們可以拼盡全力填平深坑了。士兵身後是不斷起火爆炸的獅衛城,他們背對着一切緊急事態,以迫害的快意指引自己行動。在他們看來,把一個傳奇人物殺死不是什麼榮耀,只是這種感覺……意外的令人興奮。
又三分鐘后,獅衛士兵已將深坑完全填平。雖然有些潦草,邊邊角角還是凹陷的狀態,甚至還能看見米倫的幾根手指,不過後者已沒有行動的跡象,而僅憑几根外露的指尖無法從大地的擁抱中掙脫出來,他們成功了,完成了王后陛下的重託,也不負馬克的犧牲。
士兵們累壞了,丟掉鐵鏟躺在地上不停喘息,緊握住身邊戰友的手掌以示鼓勵。如果米倫有這個福分這麼做,或許早就爬出來了。不過人一旦鬆懈下來就會陷入懶惰的泥沼,這些剛剛立了大功的獅衛人開始以為戰鬥已經結束,不想再從地上站起來,就這麼一直躺到天亮算了,什麼戰爭、什麼家園,難道比呼吸和自己的性命重要嗎。
就在這些人放棄一切來恢復體力的時候,芙洛里已經回到獅衛城位於西北方向的小門,這扇門可以直通主堡。她通過門洞,一眼就能望見不遠處的大火和敵軍,迫近凌晨的淡淡光線照出攢動的影子,白色的盔甲矇著一層灰色。
貝瑞德率領自己的部隊搬動倒塌的城牆,企圖將被砸在石磚下的士兵一一救出。他親自搬開沉重的磚塊,卻只是徒勞地挖出一具具屍體。不管是身穿墨綠盔甲的獅衛人還是頭戴白色頭盔的聖主人,如今都是被壓扁的模樣,戰爭何時何地都一視同仁。
年輕的王子皺着眉頭放棄救援,再這麼挖下去,城牆將發生第二次垮塌。忽然城頭另一邊爆發出騷動,不少聖主士兵轉過頭去,鑲金邊的軍旗歪歪斜斜地扭動着。一支數量不容小覷的獅衛部隊從另一個方向圍堵住貝瑞德的士兵,依靠垮塌城牆,聖主人已經被擠在狹窄的城頭平台上,沒辦法擺開陣勢全力戰鬥。
貝瑞德不再考慮死者的事情,推開擋在面前的士兵,企圖重新成為部隊的領頭者參與戰鬥。
“跟我來!身後是城牆,無需顧慮!”
聖主部隊完全轉向,依靠廢墟向前抵禦進攻。一條平台過道只容許三四個人並排站在一起,獅衛人終於可以暫時忘記人數上的差距拚死戰鬥。兩排對手的盾牌衝撞在一起,原本應該會向後倒退,卻被身後的戰友生生推了回去。一名聖主人恰巧被推在劍刃上,明晃晃的利器刺入他的腰部,一口氣沒有喘過來,疼得跪在地上。
要說一個獅衛人與一個聖主人全副武裝一對一搏鬥,或許是在濕地呆慣了的獅衛人略勝一籌。但獅衛士兵從戰鬥一開始就疲於奔命,又是伏擊又是撤退,早就沒了持續戰鬥的力氣,聖主人開始走下城頭了。
前鋒變為殿後的聖主人在同胞背後推推搡搡,希望能快點加入戰鬥,這其中也包括貝瑞德樣子。雖然身為統帥,卻被士兵們擠在中間,幾乎沒辦法動彈。
貝瑞德用自己的細劍為士兵指引方向,現在他們可以完全拋卻後顧之憂,向自己的敵人不斷推進。倒塌城牆組成的石磚堆看上去就像是一座大山無法逾越,但總有倔強的人不信這個邪,一隻比普通士兵都要小的靴子硬是踏在不太穩固的磚堆上,邁出了第一步。
芙洛里喜歡這種沖在最前線的感覺,她並非是個喜愛殺戮的狂魔,而是這麼做的話,她身後定然有她的追隨者。獅衛士兵看到王后陛下已經四肢並用攀上了半座斷牆,紛紛開始效仿,將全身心都撲到磚堆上。
芙洛里剛剛準備翻越對她來說不怎麼困難的無比,不曾想起腳下的磚塊都不牢固,剛把身體前傾,左腳下的立足點突然碎裂開來,整個人不可抑制地向下滑去。下面的士兵及時攥住芙洛里,但仍然下滑了一段距離,手掌上的皮都被硬石劃破了——也只有傷人的時候它是堅固的。
年輕的王后啐了一口,仍舊用手死抓住缺口,手臂用力把自己送上去,幾個來回后終於第一個翻越過斷牆頂端,看到一個個聖主士兵的後腦勺和後背。由於前方獅衛士兵的吸引,聖主人的背後空出了不小的面積,前者自己卻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仍然像沙丁魚一樣擠在一起。
比起攀登上坡,下坡的速度就要快上不少,芙洛里大膽地挺起上身,大跨步地像牆頭平台跑去。磚塊和她一起沿斜坡滑落而下,為了控制平衡,芙洛里不得不彎曲膝蓋,一隻手隨時準備抓住石磚,再次接受疼痛的磨礪。
獅衛的奇襲順利進行,有十名士兵雙腳穩穩落地,眼前就是聖主人毫無防備的後背。他們紛紛抽出劍刃,當聖主士兵被抓住肩膀的時候,還以為是戰友在後頭催促前進,根本沒有料到胸膛會被長劍刺穿。
白色的盔甲一具一具倒下,直到牆頭平台上鋪滿了屍體,聖主人才驚恐地發現自己正遭受夾擊。芙洛里未戴頭盔,被束在一起的短髮因長時間作戰而披散開來,猶如一個餓瘋了的乞丐見到一大桌美食。
她手中的劍是普通的長劍,沒砍幾個人就會出現缺口,索性就在擊殺第三個敵人的時候將武器捨棄,隨手再拿起一把,一步一步接近下一個敵人。
“一、二、三……一、二、三……”
芙洛里已然殺到意識模糊,自己只是一個不斷重複相同動作的水車,把敵人絞得血肉模糊。每過三個人,她的手掌就觸發了什麼機關,立刻把劍柄鬆開。不管劍刃有沒有斷裂,這個指令已經深深地刻在了掌心。
大約肆意殺死了兩排聖主人,後者終於開始意識到身後的是可怕的敵人。貝瑞德驚恐地向後眺望,墨綠色的盔甲就像是顏料一樣侵染着白色畫布。他抓住面前一名士兵的肩膀,強行將他扳向後頭:“後面有敵人,快,阻止他們!”
一名聖主士兵猛地轉身,正好面對渾身都是鮮血的芙洛里,後者高舉長劍就要劈下來,士兵出於自衛躲向一邊,利刃劃過盔甲,只割開他的一點皮肉。芙洛里沒有令他斃命,用另一隻手抓他的領口,對準腹部捅去。
一種被鈍器擊中的感覺令士兵錯愕不已,他還以為自己這次逃脫不了死神的審判。芙洛裏手中的劍真的斷裂開來,既沒有造成致命傷也沒有將力道送出去,斷劍捅到聖主士兵的腹部然後歪向另一邊。
聖主士兵掙脫鉗制,抬起手肘擊在芙洛里的正面,王后挺拔的鼻樑立刻凹陷下去,鮮血飛濺而出。芙洛里仰起脖子向後倒退,身後的獅衛人為了給她報仇,合力將那名聖主士兵扔下城牆。
“殺光他們!”
芙洛里的聲音變得悶悶的,奮力甩開攙扶自己的同胞,接過一柄嶄新的長矛重新頂上最前線。在所有白晃晃的盔甲和旗幟圖案中,只有一個特別閃亮,好像這終結之夜中最亮的一顆星,芙洛里的目標就是它。她用上一切可以傷人的手法,不管是用砸、用抓還是咬,她面前的人牆都在不斷變薄。
斷牆的另一邊,一群沒辦法接近敵人的法衛法師正在竭盡全力阻擋敵人進一步推進。芙洛里能夠和貝瑞德部隊短兵相接,必須感謝方汀和他的人沒有將後續的入侵者放進來。
“穩定你們的節奏!”
方汀像一位樂團指揮家一樣騰在半空揮舞自己的手臂,所有法師一邊飛撲舞動嘴皮,一雙眼睛盯着頭頂上方,露出大量眼白。方汀一抬手,法師們就撅圓了嘴唇發高音;方汀一握拳,渾厚的男低音幾乎可以和劍刃共鳴。
“是‘po’,不是‘vo’!撤銷咒語重來一遍!”
獅衛城整個西面三面城牆微微發出湛藍色的流光,在擁有悠長即使石磚縫隙中忽明忽滅。剛才法師們念錯了咒語,藍色流光變紅了一陣,着實嚇了聖主人一跳,整個進攻勢頭都頓了一下,好像時間在那個瞬間停止住了。
法衛法師很快按照方汀的指令恢復吟唱,光芒染藍了半邊天,猶如冰川從天降臨。伊斯滕下定決心,必須在天亮之前癱瘓掉敵人的防禦,將所有能用的攻城高塔全都派出,四座高塔連成一線,在奴隸們的推動下壓向藍色城牆。
西北和西南的火炮已經全部報廢,獅衛西面猶如只着褻衣的少女,被強硬地攻略只是時間問題。一名位於東南城牆的火炮軍官眯着眼睛,密切關注遠處的戰況,但王后陛下命令他絕不可以離開崗位,即使不是戰爭的中心,也有可能成為勝敗的關鍵。可他是多麼希望為保衛家鄉盡一份里,他手下足足有兩門火炮。火炮上銹跡斑斑,是勉強從倉庫最深處找到的,但它們也一定和軍官一樣,希望來上那麼一炮。
忽然,軍官眼前一亮,猛拍屬下的肩膀:“來,把火炮轉向!”
士兵對此大為不解:“長官,這個位置開火會傷到城牆的。”
“把炮口抬高,”軍官興奮地蹲下來親自調整火炮,“這個高度!炮彈打得最遠,說不定可以飛躍西牆!”
“我不確定……”
“照我說的做!”軍官一巴掌拍在炮管上,隆起的鐵鏽把他的手掌刺破。“老子訓練你操縱火炮這麼多年,難道連這點事都做不到嗎!”
聖主軍的攻城塔持續推進中,他們深知正面的火炮已經夠不成威脅,弓箭也如同隔靴搔癢。塔內的聖主士兵已經在梯子上待命,只要高塔全身莫名一震並停止進勢,他們就可以踹開頂層的木牆,一批接着一批衝上獅衛城牆。
突然,一顆烏黑的炮彈劃過獅衛城上空,直直砸在攻城高塔的正面,這力道說是戰爭女神安奈瑟的一擊也不為過,它直接貫穿了兩面木牆,以完整的面貌砸在地面上。這個時候,炮火的轟鳴聲才姍姍來遲。
轟……
慵懶卻致命。
獅衛南牆上,火炮軍官瞪着像牽牛花一樣綻放開的炮管,他打從會嚼罌粟殼就和這黑乎乎的玩意兒打交道,還不知道它還能像這個樣子炸膛。“你剛剛……把什麼東西打出去了?”
“我、我不知道,”士兵支支吾吾道,“倉庫里只剩那個圓乎乎的東西了。”
不管那顆沒有碎裂的炮彈到底什麼,它超乎想像地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一座攻城高塔從中間開始碎裂、坍塌,木條四散開來,把體內的士兵無情地留在兩三樓高的半空中。聖主人徒勞地揮動雙臂,無法改變向下墜落的命運,根根豎起的倒刺刺穿。
尖銳的高塔木牆斷面擠開聖主人的皮膚和內臟,與他們融為一體。聖主士兵無法將貫穿自己的異物推出體外,一些幸運兒的內臟被擠到一邊,連體面地死去也做不到。
獅衛人不知道從哪裏飛來的炮彈,但着實感到慶幸,只要能阻擋住敵人,就算是魔鬼他們也會夾道歡迎。
聖主軍的奴隸們大受震動,他們親眼看見攻城塔在頭頂轟然解體,如果不提前逃跑,他們沒有機會從塔下生還。
遠處仍有火炮轟鳴聲不斷傳來,那有可能是獅衛人的支援,也有可能是聖主人的進攻手段。奴隸們哭喊着、慘叫着,不少人提前逃離高塔,生怕它們和剛才身旁那一座一樣,毫無預兆地受到攻擊。
“不準逃!”指揮奴隸的軍官大怒之下一劍刺死了一名從他身邊逃走的奴隸,其他人見狀不得不轉身跑回去,比起因逃跑被殺,被砸死的幾率還是小上很多。
為了活下去,奴隸們用盡最後的力氣推動攻城塔,速度比之前還快上幾分,從獅衛城牆上望去,無情的攻城機器已經破開黑暗直逼而來,其中還有幾十名蓄勢待發的聖主士兵。
方汀不再懸停在半空指揮施法,法術已經到了最後階段,他立在較為安全的平台上,靜靜等待法術生效。
攻城塔內的聖主士兵攀附在樓梯上,透過牆面上的微小縫隙,已經能夠看到城牆上發出的藍光。明知前方有不明效果的魔法,他們仍然要一頭撞上去,士兵的命運有時候掌握在奴隸的手裏。
終於,一股巨大的阻力迫使聖主奴隸停止前進,整座高塔前傾少許,並伴隨着輕微的抖動。聖主士兵都知道他們已經抵達牆邊,紛紛發出鼓舞士氣的歡呼,手腳並用向樓梯口爬去。
攻城塔觸碰城牆的瞬間,藍色流光也閃爍起來,將整個牆面照得通透,甚至正在慢慢變得透明。
獅衛人已經按照方汀的指示,提前離開城牆平台。刺眼的光芒下,貝瑞德勉強看到獅衛士兵慌忙撤退的模樣,身為一名將軍的直覺告訴他,這裏馬上就會發生非常可怕的事情,所以他抓住身邊副官的肩膀:“讓士兵離開城牆!”
聖主士兵開始往樓梯出擠去,但上百人的撤離無法在片刻之間完成,一些來不及走的士兵站在原地,驚恐地發現自己的雙腳漸漸變成了藍色。
“我、我的腳!”聖主人焦急地大喊,除了感覺不到疼痛,任何感受都覺察不到了。藍色的光芒變得猶如水流,吸附住士兵們的雙腿,沾滿泥濘的靴子被染成淡藍色,薄得能夠看見包裹在其中的腳趾。
撞在牆外的攻城塔同樣被染上了這令人恐慌的顏色,後者就像是螢火蟲一樣飛進塔內,一旦沾上就會立刻連成一片。藍色的高塔木牆像肉糊一樣癱軟下來,一碰就能捅出個洞來。
不管是活人還是死物都難免碰到一星半點,他們的身軀無一例外地變得透明。士兵們大叫起來,這是他們第一次在沒有痛楚的情況下意識到自己正失去身體,陌生的感覺超越恐懼席捲剩餘的部位。
終於,失去支撐的攻城塔像流水一樣潑向大地,將所有聖主士兵和奴隸一併吞沒。比上被炮彈擊墜的人或許還有一線生機,這上百士兵連留下全屍的機會不存在,他們就在所有同胞和敵人的眼睛之下消失得無影無蹤,化為藍色的光點融入夜色。
貝瑞德沒時間回頭看身後到底發生了什麼,藍色城牆就快要碰到他的腳跟了。他毫不猶豫地揮動手臂,向城內縱身一躍,將危險的法術遠遠地甩在身後。
獅衛城牆不敢說是所有衛城中最高的,但足以送失足之人前往另一個世界。貝瑞德跳起的那一瞬間就開始痛罵自己魯莽至極,心跳隨着呼吸一同停止。他忘了一眼身下,如果沒有任何外力干涉,年輕的王子將會墜入住宅與城牆之間的空隙,被黑暗永遠吞沒。
“聖主啊!”貝瑞德在越來越快的墜落中不停祈禱,“我還有心愿沒有達成,我不能死!父親需要我、人民需要我!還有我的兄弟們……”
聖主沒有給他充分的時間進行禱告,貝瑞德突然感到下墜勢頭猛然停止,後背撞在了什麼東西上,但又沒感到足以震碎內髒的那種劇痛。他在不怎麼平坦的未知平面上滾來滾去,最終撲倒在真正的土地上,似乎沒受什麼傷。
貝瑞德喘了口氣,來不及慶幸自己死裏逃生就抬頭去看,原來他摔在一條屍體組成的地毯上。屍體堆積出約一米的高度,成為貝瑞德的緩衝帶。聖主人和獅衛人的屍體交織在一起,動作千奇百怪,但不少人的表情都如出一轍——因高速墜落而萬分驚恐,恐懼感快要從暴睜的雙眼中溢出來,頜骨在生命最後的吶喊中折裂。可以輕易分辨哪些人是真正摔死的、那些人是墜落前就已經死去的。
無論如何,他們都已經超額完成了生命的使命,死後還保護了一條重要的生命。貝瑞德心中為他們祈願,但戰爭還沒有結束,現在他已經深入敵城,危險隨時隨地都會襲來。他猛地站起,這才發現自己摔斷了半邊身體,肋骨在皮肉下動來動去。劇痛這個時候才像海嘯一樣襲來,讓他只能躺在地上,連喘息都不敢輕易用力。
芙洛里身前是敵人,身後是石磚,本應該無路可退,被藍色的奧數光輝完全吞沒,但身體突然騰空而起,晃晃悠悠飛到斷牆的另一側、方汀大師的面前。
芙洛里單膝跪在地上,體力透支讓她看不清眼前的一切。黑暗的視野中隱約勾勒出一個藍色的人形,年輕的王后顫抖着瞳孔虛弱道:“方汀,是方汀大師嗎……”
“是我,王后陛下。”方汀上前扶住快要倒下的芙洛里,他看到這位本該身穿華服、穿梭於酒宴和舞會的美麗女子十指遍佈劍傷,關節紅腫不堪,很難想像是什麼力量支撐着她繼續緊握劍柄的。
芙洛里抱住方汀企圖站起來,被大師硬是按了下去:“陛下,您現在需要休息,這裏有我。”
芙洛里沒有說話,她摸到方汀背後濕漉漉的一片,就算雙手已經失去了知覺,她也能摸出這是血的觸感。“大師,您的背後有血……都是血!怎麼回事?您受傷了嗎?”
如果芙洛里能夠恢復視力,看一眼方汀的後背,就會發現後者已經被濃稠的血液浸濕,隨便一碰就會向外滲出。所幸這不是大師的傷勢,方汀面露惋惜,雙眼含淚,卻還是發出溫柔的語氣安慰芙洛里:“我沒有受傷,這都是敵人的血,我們就快要獲勝了。”
每一種深奧的法術都需要施術者付出相應的代價。並非所有人都和方汀一樣,體內蘊藏着大量奧術能量,就在聖主人變成光點從世上消失的時候,法衛法師們也因過度疲憊而吐血身亡。
當時方汀正密切關注前方的戰況,為法術的效果欣喜不已,忽然感覺後背涼涼的,這才發現自己的同胞正在一個個倒下。他驚慌地大喊停止施法,衝過去扶住快要倒下的法師。
法衛人臉上全是鮮血,身體不停抽搐,好像得了瘋羊病。他一口血噴在扶着他的方汀臉上,鼻血也跟着流了出來。
“大師……”這名年近四十的法師可與方汀稱同輩,是法師團的中堅力量,現在已經走到生命的盡頭。“我有完成我的使命嗎?沒有辜負法衛法師的威名吧?”
方汀雙眼含淚:“你做的很好,兄弟,我們一定會勝利的。”
“啊……”法師如釋重負般地長吁一口氣,閉上眼睛的時候面容平靜。
方汀現在很擔心芙洛里也會像他的同胞一樣長眠於此,不停地和她說話,直到醫生匆匆趕來。“快帶王後到安全的地方。”
“不,戰鬥還沒有結束……”芙洛里企圖打開醫生的手,但她實在沒有力氣這麼做了,幾乎癱在後者懷裏。
聖主方面,士兵們眼睜睜地看着偌大三座攻城塔憑空蒸發,嚇得不敢繼續進攻。伊斯滕焦急地向士兵大喊:“不許後撤!全軍上前!”
幾名將領面露難色:“陛下,現在部隊士氣低落,恐怕不是進攻的時機。”
“你在胡說什麼?”伊斯滕指着城池,“米倫將軍和賽克羅就在城下作戰,貝瑞德已經攻入城內!趕緊上前、上前!”
將領們不敢違抗老國王的命令,慢吞吞地組織部隊進攻。伊斯滕幾乎親手把士兵們從後方推出去,但凡有人後退一步,就會有幸被國王佩劍刺死。
一名聖主將領不願白白送死,急忙靠近伊斯滕,附在他耳邊私語:“陛下,古登公爵而今已無大礙,但不知道在軍帳里做什麼,您看……”
年邁的國王火冒三丈:“讓公爵立刻來見我!”
“是!”將軍大喜過望,這樣他就不用傻傻地衝上前線了。他立刻轉身回到軍帳,大搖大擺地揮開帷幕,發現古登公爵正和幾名龍衛將軍圍在一起,似乎在謀划什麼。
“古登公爵!”將軍的語氣陰陽怪氣的,“陛下命你即刻去見他。”
“我知道了。”古登淡淡地回復,沒有離開原位的意思,幾名龍衛將軍來回出入,一點都不把聖主將軍看在眼裏。
“古登!”將軍被惹惱了,“這是陛下的命令,如果你現在不去,小心無法回龍衛!”
“我在率軍出征時,就沒有考慮回龍衛。”古登用凌厲的眼神瞪住無禮的將軍,“我已讓我的副官指揮部隊出動,請陛下無需憂慮。”
龍衛將軍等古登對外人說完,才繼續說道:“斥候已經探查完獅衛城周邊一里所有可能有伏兵的位置,沒有發現任何情況。”
“繼續派出斥候,每三分鐘一隊。”
“是。”
聖主將軍聽不見他們說什麼,只知道自己被冷落了,便憤怒地跺了兩下腳,離開營帳,把古登的話稍加曲解報於陛下。“陛下,古登公爵說他自有想法,這是不願聽從您的命令啊。”
伊斯滕驚訝地瞪大了眼睛,但很快就露出恍然大悟的樣子。“亞德里克卿說得沒錯,他是我軍最智慧的人,我應該相信他的決斷。”
“陛下——”
“還有你,”伊斯滕又板起臉,“你現在應該率領自己的部隊參與攻城,趕緊行動起來!”
聖主大軍的進攻效率大大下降,所有人都磨磨蹭蹭的,走了好久都沒有接觸獅衛城牆。龍衛人暫時成為先鋒,一團團黑乎乎的圓球滾向前線,大地隨之震動,猶如暴雨時分的雷鳴。
方汀令法師打出火球,照亮面前的視野,突然一張木盆大小的猙獰面孔出現在火紅中,嚇了所有人一跳。一個足有兩三層樓那麼高的巨人朝獅衛城牆猛撲過來,巨大的手掌遮蔽天空,往牆體邊緣一拍,三名獅衛士兵當場被壓成肉餅,肉醬從巨人的指縫間擠出來。
除了龍衛人,很少人能如此近距離地觀看到這種幾近滅絕的人類,當他們仰望巨人那龐大的身軀時,都不約而同地將他視為怪物。巨人張開大口朝城牆上的矮子們吼叫,一股裹挾着惡臭的狂風去,這味道就好像是一個得了口腔潰瘍的人把嘴巴里的爛肉掏了出來。他一口就能咬掉半個人身,獅衛人不得不向後退去,用長矛——或者說牙籤——刺巨人的臉。
感到疼痛的巨人大怒了,開始歇斯底里地砸踹城牆,每一次撞擊都讓牆體痛苦地顫抖。獅衛士兵怕得要命,看到巨口咬過來就後退,等巨人縮回脖子再往前探去,如此來回往複,顯得有些滑稽。
不管重複多少次,巨人都會不知疲倦地接受獅衛人的挑釁,後者慢慢適應了這種節奏,也就不再害怕了:“哈、哈哈,這就是個傻子——”
士兵話音未落,巨人突然伸出手掌拍了過去,手臂的長度遠超脖子,獅衛人根本來不及反應,被巨人拍成肉泥,一顆眼珠飛到了同胞的臉上,嚇得眾人驚叫不已。
方汀令獅衛士兵後退,法衛法師再上前一步,將積攢許久的火球朝快要爬上城牆的巨人擊去。火球在巨人面前爆炸,將他粗糙的臉皮拳頭燒焦,巨人忍受不了烈焰的灼烤,終於鬆開手從牆上着落下去。巨大的衝擊力將安眠在地上的屍體震飛起來,在黑暗中猶如起死回生。
在法師們拚命阻止巨人重新爬起來的同時,獅衛城內的貝瑞德部隊還在和獅衛士兵混戰。貝瑞德不知所蹤,聖主人只能依靠自己進行戰鬥,完全沒有體統,被敵人分割成好幾個小塊。
事實上,貝瑞德就在同胞們身後幾十米遠的陰影里,但他半邊身子已經完全不受控制,無法從地上爬起來。他能感到血液從身體某處流失,軀體逐漸變成一個空空的殼。聖主已經在剛才響應了他的祈禱,把他從高空中救下來,現在他不敢再對聖主有更多貪婪的願望,用盡全力撐起自己的半邊身體,光是如此就已經耗光了所有意識,眼前變得一片漆黑。
我已經……還是要死在這裏嗎。
貝瑞德半睜着一隻眼睛,臉貼在地上,雙膝跪地把臀部翹起來。將死之人很快就釋然了,貝瑞德覺得自己沒有辜負父親的栽培,第一個衝進獅衛城,打贏這場戰鬥只是時間問題。這麼想通后,貝瑞德終於不再堅持,完全閉上了雙眼。
鈴鈴……
彌留之際,貝瑞德動了動耳朵,似乎聽見了某種特殊的聲音。
沁鈴……
那聲音清脆而動聽,從極其遙遠的上空傳來,彷彿是聖主的呼喚。但它又不似人類的語言,只是短促地響起一聲,在相當長的間隔后響起下一聲。
沁沁……
為了聽得更加清楚,貝瑞德伸長了脖子,感覺自己已經跪在地上挺起上身,但視野中仍然漆黑一片。現在他果然聽清了,那是甘甜泉露落入水面的叮咚聲——不對,是細碎的樹葉在秋風中被吹散的聲音。
不可描述的樂音從天而降,離貝瑞德越來越近,年輕的王子側耳聆聽,眼淚不知不覺從眼角滑落。是聖主!這就是聖主的箴言!貝瑞德堅信這個念頭,隱約之中他聽到一串腳步聲,腳步緩慢而堅定,用與天籟之音相同的頻率向貝瑞德靠近。是聖主親自來接我了!他坦然地接受了這個事實,然後向黑暗伸出手臂,似要迎接聖主到來。
眼中的黑暗被一束強光驅散,視野變得清晰。貝瑞德皺起眉頭,發現自己並沒有到達天堂,相反,周圍的景色更像是地獄:死屍遍地,火焰紛飛。
他慌張地四處探望,忽然看見一個黑白相間的消瘦身影在自己的正前方。那身影頭束黑色長巾,只露出一張小臉,貝瑞德看不清相貌。白色圍脖下是一條黑色長裙,那黑裙比破曉前的黑夜還要深邃,能讓人將它分辨出來。踩着布鞋的小腳像是牡鹿的前蹄,在裙擺下時隱時現的腳踝細得彷彿隨時都會折斷。
貝瑞德難以置信這就是聖主的樣子,難道那個高不可攀的神明會是女性的樣貌嗎。他眯縫着雙眼,想要把那身影看穿。直到那身影真正走近,貝瑞德突然睜大眼睛,身體向後倒去,癱坐在地上:“你、你不是聖主!你是——”
你是修女!
以琳挺直了背脊,雙手一上一下向前伸直,每向前一步就停頓一刻,接着那呤呤的聲音就會傳出。貝瑞德抬起頭,看到以琳手中擎着一根長柄,柄上掛着三個金色的鈴鐺。
鈴聲如同鐵匠的鐵鎚敲擊在鐵器上,又如精緻的玻璃酒杯碎在鮮紅地磚上。貝瑞德不由地感到害怕,全身打了一個冷顫。以琳移動瞳孔看向貝瑞德,目光比嚴冬還要冷峻,受視者不認為那是埋怨紛爭的敵意,或許是某種憐憫,他不知道。
以琳一言不發地從貝瑞德身邊走過,白色的光芒一閃而過,貝瑞德的身體從重傷的壓迫中解脫出來,已經可以行動自如了。他驚訝地摸遍身上所有傷口,它們全都完好如初,連一夜戰鬥留下的疲憊都感覺不到了。他原本以為以琳是站在獅衛那一邊的,愣愣地看着她一點點朝戰場走去,聖鈴發出的聲響每一次都不盡相同。
正在亂戰的聖主士兵與獅衛士兵聽到聖鈴,紛紛停止動作,轉頭看向迎面走來的修女。以琳如同走去狼群的綿羊一般弱小、孤單,但她心中無所畏懼,穩健的步伐在地上留下一個個發光的腳印。
聖鈴聲消磨掉所有人的鬥志,人們感到力量正從體內流失,握不住手中的武器。這些獅衛人和聖主人之中,有些是奪走兄弟父子生命的死地,現在也拋棄一切,跪在一起痛哭流涕。獅衛城內一片哀嚎,悔恨像滔天的巨浪湧向城外,令遠在聖主陣地內的人都不禁心碎。
“怎麼回事……”伊斯滕驚訝地抹去流到嘴角的眼淚,甚至不敢相信這是淚水。“到底發生了什麼?”
以琳已經滿臉淚水,瘦弱的身體在周圍的哭喊中不住顫抖,但她必須堅強,她手中的是聖主的權柄,聖鈴的節奏不能有絲毫紊亂。隨着步伐的深入,所有人跪在地上,將以琳團團圍在中間,被高高舉起的聖鈴發出一聲清脆的聲響,發出亮如白晝的光芒。
“負罪之人!”以琳帶着哭腔高喊,“聖主在上,為何還要起兵戈、增罪惡?你們在他面前犯的事,需要聖子為你們求多少次、贖多少回,難道你們不感到慚愧嗎……”
修女的問責令所有人爆發出更凄慘的哭聲,最里一圈抱住她的腳,不停地說道歉的話。方汀站在最外圍,仍然紅腫着眼睛背過身去,開始憐憫那些本要他命的敵人。
聖鈴擊碎了士兵身為殺戮機器的面具,鈴聲之下,所有人都透徹如嬰孩,那流出的淚水就是真正的罪。白色和綠色交織在一起,現在他們就是親兄弟、親父子,難以想像他們在一分鐘前還想把利刃刺進對方的身體裏。
“求你們日後在懺悔室中好生懺悔,往天上告罪。”以琳說著又搖了一下長柄,“聖主寬恕!唯有這個方法才能減你們的罰,早一日通天堂。”
“聖主寬恕……”
哀嚎中,聖主士兵自行站起,朝城外的方向走去。一些遠離以琳的獅衛守軍一邊流淚一邊為敵人打開城門,供他們安然離去。
伊斯滕推開面前的守衛,親眼看見獅衛城城門打開,一排排聖主士兵有序出城,眼珠子都快要掉出來了。“他們失去理智了嗎,這裏沒有一個正常人嗎?”
“城內發出聖光,戰鬥被某位聖主的代言人中止了……”
將軍的話令年邁的國王勃然大怒:“一派胡言!聖衛、教廷聖衛在哪裏?”
一百名隨軍出征的教廷聖衛到現在還沒有出戰,國王侍從早已去請,他臉色蒼白地回到伊斯滕身邊:“陛下,教廷聖衛拒絕出戰,他們說這場戰鬥……違背了聖主的意志。”
老國王剛想破口大罵,古登公爵在侍從的攙扶下來到陣前,等陛下火氣消了再進言。伊斯滕冷靜下來,閉上眼睛問道:“亞德里克卿,你有什麼建議?”
“陛下,我已派出十撥斥候向周圍查探,如今已經證實一件事。”古登緩了口氣,“呂訥·查美倫不在此處。”
伊斯滕盯着古登:“你說的是真的?”
“他有可能在北邊,或者去了馬林莊園,但一定不在這裏。”
老國王細細回味古登要表達的含義,然後重重地吐出一口氣:“全軍停止進攻!讓我們包圍獅衛城,等待後續部隊到來。”
聖主全軍上下如釋重負般地發出一聲歡呼,整整八個小時、一夜時間無休止地戰鬥終於在此刻終結,這歡慶猶如已然獲得大勝。
就像是串通好了一樣,就在伊斯滕說出停止進攻的瞬間,一束陽光從地平線邊緣射向獅衛城,將殘破的東面城牆完全照亮。沾滿鮮血的獅衛戰旗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獅衛士兵靠在牆邊望着東方:“聖主啊……是陽光,是陽光啊!”
沒有一個獅衛人敢相信自己竟然能看到第二天的太陽,全都抱在一起大聲哭泣。以琳在帶着哭腔的歡呼聲中感到頭暈目眩,差點跌倒在地上,方汀及時接住她,讓她倒在自己懷裏。
“我代表所有獅衛人感謝你,以琳修女。”方汀的眼淚化開臉上的淤血,“你為了拯救獅衛,不惜打破戒律干涉軍事,你才是真正的慈悲!”
以琳並未因此感到半分喜悅,她伸出右手,緊緊抓住方汀的袖子:“我做錯了嗎、我做錯了嗎?我是否救了那些罪人,放任他們活着、繼續殺千人、萬人?告訴我,我做錯了嗎?”
“你絕沒有做錯!”方汀把修女的手包裹在掌心,“人豈能沒有愧疚之心。”
大師的安慰像照亮獅衛城的陽光一樣溫暖了以琳的內心,無盡的疲憊感湧入身體,修女很快便失去意識,手中的聖鈴落在地上,發出普通的、平穩的鈴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