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撫與伐

第十七章 撫與伐

百官急忙叩首,大殿上回蕩着皇帝的聲音。

“朕多麼希望你們能和先帝太宗朝一樣,百官和睦相處,齊心輔佐,以興大唐。可是你們看看,你們看看你們自己!心裏都在打什麼主意呢!”

“朕早對朝堂分庭有所耳聞,朕在登基的時候,曾經以為自己可以快刀斬亂麻,將分庭的局面改變”

“可是朕在看到兩鬢斑白的你們苦諫於朕的時候,朕看在眼裏,聽在耳中,朕是對你們中的一些動了惻隱之心的!朕不願意寒了你們的心,你們都是幾朝的老臣啊!”

“朕只是想中興大唐,再不濟也要守住大唐的江山,不然百年之後有何面目去見歷代先帝,有何顏面進入祖廟尚饗?”

“想想吧!想想先帝高祖打下江山多麼不易吧!再想想安史之亂多麼可怕吧!吐蕃欺我,回鶻負我,各地藩鎮藐我,這還是那個威服四海的大唐嗎?!”

一些老臣哭了,稍微年輕的官員也啜泣起來,連皇帝的眼裏也含着淚水。

“去吧,去吧!都退下吧,朕倦了,倦了······”,皇帝扶着龍榻站起來,馬元贄急忙去攙扶,皇帝一把推開他,搖搖晃晃的進了偏殿。

百官目送皇帝走進偏殿,待內侍高唱“退朝”之後,便陸陸續續起身往殿外走,一些人情不自已,淚水一時不能收,一邊走還一邊流淚。

而李德裕則跪坐在自己的席位上,閉着眼睛巋然不動。譚澤露本來已經起身準備離開了,但看李德裕未動,又坐了下去。

過了一會兒,含元殿的朝臣只剩下了李德裕和譚澤露。

內侍快步走到李德裕身邊,小聲提醒道:“閣老,已經退朝了”

李德裕卻沒有搭理他,內侍悻悻退去,李德裕突然睜開眼睛,兩行眼淚便溢出來,李德裕來不及去擦,便掉在席位上。

他起身,慢步走到譚澤露身邊:“走吧”

譚澤露起身,隨李德裕出了含元殿。

“先生,你覺得我們做的事對嗎?”,李德裕突然問譚澤露。

譚澤露反問李德裕:“先帝太和九年的甘露之變對嗎?”

李德裕不言語。

譚澤露又問:“閣老,敢問大唐自先帝憲宗時起勢頹,是因為沒有忠臣嗎?”

李德裕也不言語。

譚澤露望着皇城正南的丹鳳門道:“牛黨不除,大唐難興啊!若此時閣老動搖,往後再無根除牛黨機會,閣老三思!”

李德裕終沒有回答,向北過昭慶門往政事堂去了。

另外一邊,皇帝出了含元殿,又往太液池邊那棵柳樹去。

馬元贄悄悄的使眼色遣退了一眾內侍,獨自跟着皇帝。皇帝於一片敗落景象的太液池前負手而立,熱氣一口口的噴出來。

馬元贄弓着腰,慢慢後退,想要給皇帝留下單獨的空間。

皇帝卻突然嘆了一口氣:“馬元贄”

馬元贄急忙應道:“奴婢在”

“你覺得朕能當好一個天子嗎?”

馬元贄“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陛下神文聖武,必定是千古一帝!”

“呵”,皇帝冷笑了一聲:“朕只是不想李唐的江山,毀在朕手中”

“陛下定能興復李唐,開萬古盛世!”,馬元贄叩首。

皇帝的臉色緩和了一些:“你這張嘴呀!”

正在此時,一名內侍遠站一邊,思前想後不敢上前。

皇帝皺起眉頭:“何事?”

內侍這才上前答道:“陛下,魚弘志大人請獻新羅美女四名”

“什麼?新羅美女?”,皇帝握緊了拳頭。

馬元贄在一邊提醒道:“陛下有些日子沒去王才人宮裏了”

經過這麼一提醒,皇帝也才想起,有好些日子沒去太和殿了,於是便對內侍吩咐道:“將四名新羅美女暫且安置在內侍省”

內侍點頭:“奴婢這就去”

皇帝又在太液池站了一會兒,便往太和殿去了。

王才人本名王元秋,原來是一名歌伎。當初皇帝還是穎王的時候,曾經去邯鄲遊玩,當地官員趁機獻王元秋。

王元秋不僅長相美艷,而且舞姿迷人,穎王當晚便與其共度春宵,之後贖身帶回長安立為側妃。

不久之後,先帝文宗親立的皇太子李永暴斃,文宗大怮,身體情況大不如之前。

此時儲君位置空缺,戶部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李珏極力主張立文宗的侄子陳王李成美為皇太子,而文宗寵妃楊賢妃則堅決主張立文宗的弟弟安王李溶為皇太弟。

文宗最終選擇立自己的侄子為皇太子,但還沒有來得及我的李成美舉行冊封大典,文宗便病倒了,樞密使劉弘逸與李珏奉旨輔佐李成美監國。

向來和劉弘逸不和的仇士良、魚弘志二人怕李成美繼位之後,會反過來清算自己,果斷站在了楊賢妃這邊,偽造文宗詔書冊立安王李溶為皇太子,並調動神策軍迎接。

戲劇性的一幕就此上演。

先帝玄宗曾規定皇子當集中居住於一座巨大的宮殿“十六王宅”,皇子分院居住,此規定自此一直流傳。

安王與穎王同居於內,兩院隔一牆,神策軍士不能分辨那個是安王,哪個是穎王,於是不敢貿然進院迎接。

安王與穎王都聽到院外有動靜,見是神策軍,乃料有變,也不敢出去,躲在門後面觀察着。

在神策軍出發之後,仇士良覺得自己沒有交代清楚,又找一名將軍囑咐道:“長者為安王,當立”

將軍急忙趕到“十六王宅”傳令,見神策軍士止步不前,急忙大喊道:“立長者,立長者!”

就在此時,王元秋果斷走出門,向神策軍喊道:“‘長’者,高大也。穎王身長九尺,偉岸丈夫,就是你們要迎接的對象!還不趕快進院?!”

神策軍面面相覷,還是不敢上前。

王元秋便將穎王拽出來給神策軍看,果然身長九尺,高大魁梧,於是便用轎子將穎王抬到宮中。

仇士良見到穎王之後,雖然心裏叫罵,但時間緊急,還是將他冊立為皇太弟。

幾天之後,文宗駕崩,穎王登基為皇帝,本來要立王元秋為德妃,但眾臣因為出身問題極力反對,皇帝只好將她立為才人,居太和殿,最為受寵。

“秋兒”,皇帝一進太和殿,便呼喚王元秋。

王元秋正在彈琵琶,也不回應皇帝,但手法亂了,心不在焉。

“秋兒”,皇帝又喚了一聲。

王元秋將懷中的琵琶摔在地上,一旁的宮人嚇得當即跪下:“陛下怎麼不去找回鶻美人?我可不會跳胡舞!”

皇帝上前將手按在王元秋的肩膀上:“怎麼會呢?你可是朕的心頭肉啊!”

皇帝衝著馬元贄及宮人等揮手示意,馬元贄便帶着眾人出去了。

皇帝從背後環抱住王元秋:“好啦好啦,別生氣了,朕今晚不走了,明晚也在你這裏,後天也在你這裏,朕可好久沒看你跳舞了”

雖然王元秋極力掩蓋,但臉上還是露出了喜色,故作姿態嬌嗔道:“陛下這套說辭怕只不止是給我說過吧!騙人!”

“君無戲言”,皇帝將王元秋抱起來,走向卧榻:“你可是還沒實現對朕的承諾,給朕生一個龍子呢!”

“陛下慢點!夜還長呢!”

月升了,風靜了,雖是寒冬,太和殿卻一片春色。

而在數百里之外的烏介可汗與皇帝比起來可是差遠了。

臨時的大帳內四面透風,牛糞燃起的火堆不但不能禦寒反而散發出刺鼻的氣味,沙土地上散落着華服與胡服,男人的低吼聲從大帳漏風的地方擠出去,與風聲混雜在一起。

一刻鐘之後,烏介可汗從羊毛墊上起身,撿起地上的羊皮襖披在身上,坐在胡凳上望着火堆。

“可敦不想家嗎?不想長安城嗎?不想漢地嗎?”,烏介可汗突然說話了。

“妾既嫁於可汗,便是回鶻的人,不想家”,羊毛墊上還有一女子,掩着羊毛衾回答道。

這女子約莫有三十六、七歲,漢人臉,黝黑的面頰上紅暈難掩,且略顯臃腫,容顏早已不在。

她便是先帝憲宗之第十女太和公主,於先帝穆宗長慶元年出嫁回鶻,至今已在回鶻度過了二十一個年頭,公主懿姿消磨殆盡。

今年黠戛斯與回鶻交戰,太和公主被黠戛斯俘虜。由於黠戛斯與大唐的特殊關係,便遣使護送太和公主南歸大唐,不料路上被昭禮可汗的弟弟烏介截獲。

烏介不但自立為可汗,而且強迫太和公主嫁給他,這已經是太和公主第三次為可敦了。

烏介可汗冷笑一聲:“你那皇帝侄子不要你了,準備讓你老死漠北,你想回去也回不去”

太和公主的眼淚流了下來:“妾是回鶻的人,死也當死在回鶻”

“靈州,天德軍府都是漢地,你可以寫信給你的皇帝侄子,讓他‘借’給你暫時居住,塞外寒冷,住大帳可不行!”

太和公主沒有接烏介可汗的話,她閉上了眼睛。

烏介可汗一拍手,帳外便來了兩個回鶻漢子,將太和公主卷在羊毛衾中,抱出帳外。

在帳外的漢人婢女見狀,急忙上去廝打那兩個漢子,烏介可汗持刀出大帳,將婢女全部殺死,而後帶着那兩個漢子往大營外走。

到了一個小山丘上,漢子將太和公主扔在地上,烏介可汗蹲下來,對太和公主說道:“這裏到處都是狼,只要我們一走,你馬上就會被撕成碎片,別說回漢地,死無全屍!”

烏介可汗見太和公主還不回話,轉身就走,一個漢子模仿了一聲狼的嚎叫,周圍馬上就有狼回應,黃綠色的光點在遠處移動,貪婪的喘息聲逐漸清晰起來。

烏介可汗大聲笑起來:“你在漢地的封號是叫太和吧!放心,我會按照漢人的傳統,給你立碑的,你還是太和!哈哈哈!不過野狼可不管你是誰!”

“哼哧,哼哧······”,月光之下,太和公主能清楚的看到那些伸長舌頭,拖着尾巴的畜生正往自己這邊趕。

她突然想起長安的糕點了,又想起長安的桃果了。人來人往,人們都佩着香囊,說話都有禮貌,香甜的味道瀰漫在長安的空氣中。

李瀍這個皇帝在幹什麼?睡在溫暖的榻上嗎?他總是把自己錯叫阿姊,他還記得嗎?

狼爬上山丘,踩的碎石滑落髮出“嘩~嘩~”的聲音。

為什麼會是自己呢?太和公主又在想這個自己從出嫁就開始想的問題。

寒風蕭瑟,野狼低嚎,這不是漢地的夜,更不是長安的夜!

“我寫!!”,太和公主這一聲,喊的撕心裂肺,驚的野狼不敢靠近。

風將她的呼喊捲走,往漢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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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宣年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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