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1章 滄海拾遺（番外五）
公冶平在外流浪了很多年。
紅塵紛擾，他都已看遍。
可是時至如今，還是放不下看不開，反而愈發覺得長相廝守才是這花花世界裏最美好的一件事。
他很想回山。
他不敢回山。
如果回去，師兄大概又要失望了吧？
師兄失望倒還只是令公冶平傷心，但是師兄要是發怒了，他可就要害怕了，大乘期的白骨真人都頂不住師兄的怒火，他又能如何？如果師兄的怒火燒向了五老谷，那麼櫻要如何？
說到櫻……
如果見到櫻，他又該怎麼說怎麼做？
天山派的老道士們，絕對不會同意他所思所想的那件事。清凈的道門，容得下道侶，但絕對容不下這樣一對違逆倫常的道侶！
難道真的要將其帶離天山，從此讓五老谷變成四老谷？
祖宗基業毀於一旦……那他可就真的犯下了滔天大罪了。
公冶平時常在望向天山所在的時候唉聲嘆氣，只覺得自己若有那無上妙法可隨心所欲就好了。
就這麼在人間晃蕩多年，他竟也步入了化神期，成為修真界為數不多的有為之輩。
修為高了，再碰到一些邪道修士、妖精鬼魅，都不用他出手，對方也會乖乖的避開。
可這樣一來，公冶平僅剩的解悶兒方式也就沒有了。
一閑下來，想的便全都是她。
咫尺天涯，遙不可及。
果然就如同之前看過的一本閑書，上面有一段說辭，說：這世間，最難過的就是情關；而規矩，就是鎖着這一關的那扇門和那道鎖，牢不可破。
這一日，天降大雨。
雨勢之迅猛，就好似要將整座大地都澆成泥湯。
公冶平身上那件頗有些招搖撞騙意味的道袍，被淋了個透濕。
他是故意讓大雨加身，試圖藉此讓自己煩躁的心涼下來。
淋了一陣雨，他開始狂奔，哈哈大笑。
這笑聲癲狂而無奈，穿過苦悶的大雨直通雲霄。
有避雨的人，看見這麼一個“瘋道士”，嘖嘖搖頭，覺得修行人竟然會有這般癲狂？看來還是做個六根不凈的凡人更自在些。
大雨傾盆，隨着奔跑，公冶平煩躁的心也漸漸平復了下來。
對於自己這無能為力的狂躁癲狂，公冶平苦笑着搖搖頭。
真元鼓盪，護體罡氣布起，身上的水汽一點點蒸騰。
天上的雨還在狂暴地下，甚至開始有雷鳴電閃，烏雲也越來越厚重。
“看來要有風暴了……”
公冶平低估了一聲，這才發現自己一路狂奔竟是來到了南海之上。
海上的風暴，那是連仙人也要感到畏懼的狂暴力量。
四處一打量，公冶平便看見了大海汪洋中有一處島嶼，孤孤零零，大樹參天。
一個瞬身，腳踏實地。
仰望島上那棵巨大的榕樹，公冶平忍不住嘖嘖稱奇。
世人皆知天山派有五棵祖樹，堪稱人間木種最絕。卻不知，這世上原來還有這麼一棵大榕樹，比之五老谷中的榕祖都不遑多讓。
看着看着，公冶平心中突然生出一個奇妙念頭。
“要是能將你帶回天山，那麼大概能換掉櫻？五老谷就還是五老谷了……”
公冶平的打算很簡單，用這株天生地養的大榕樹替換掉櫻，那麼天山派的靈氣運轉估計也不會出岔子，是不是就能滿足他和櫻的一樁好事了？
但是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樹冠之巔，有個小人兒正坐在一根細小枝條上，抬頭看着風暴驟雨和雷霆，雨點如豆大，卻一顆都落不到他的身上。
聽着公冶平的那句發自肺腑的由衷言語，樹梢小人不屑一笑：“痴心妄想。”
剎那間的氣息變化，令公冶平瞬間心悸。
就如同四周的空氣在這一彈指的工夫，凝成了堅冰，令他遍體生寒！
身形急退，直接來到了島嶼邊緣地帶。
卻在他身形還未止住的一瞬，身前地面陡然翻滾，就如地龍翻身！
數不清的樹藤，散發著幽綠光華從地底鑽出，漸漸扭曲盤結，形成了一張人臉。
那種來自靈魂深處的威壓，令公冶平半點異動都不敢有。
雖然已是修真界有數的化神期修士，但他清楚，眼前這一位連真身都沒露出的，只怕境界遠在他之上。
“道士，要是把你身上的好東西都留下來，本尊就饒你一命。”
公冶平愣了愣，心想這麼好說話？
他趕緊從懷裏掏出兩樣東西，一本小冊子，和一顆裝在瓷瓶中的丹藥。
小冊子是他一直放在身上的《玄玄飛元經》中的一卷，雖然全文早已背過，但偶爾也需要拿出來展露一下，不然空口白牙的說自己是天山派道士，凡人也不會相信。就是憑藉著這一卷不傳經文，外加上露上那麼幾手法術，這幾年他才能在凡間混的吃喝不愁。
至於那顆丹藥，公冶平苦澀的笑了笑。
那是師兄在攆他下山時送的玲瓏開竅丹。
師兄……終歸疼自己。
小心翼翼地將這兩樣東西放在地上，眼見着藤蔓匯聚成的人手將它們取走，公冶平恭謹道：“前輩，小的無意冒犯，還請見諒。”
“走吧。”
聽到放行之語，公冶平低着頭後退而走。
突然間，那張碩大的樹藤人臉開口道：“勸你一句，關於這座島嶼的事別跟任何一個人說，否則……天山派本尊也不怵。”
樹藤撤回，人臉消失。
島上風平浪靜，就好似之前種種異象從未發生過。
遠遠的，他似乎聽見了有小獸低鳴，像是狐狸？
早就被嚇到不敢再生好奇心的公冶平，迅速離開了這座島，一顆心跳的慌亂無比。
此後多年，公冶平對這樁遭遇三緘其口，沒有對任何一個人提起。
直到他要從這世上離開的時候，才將這樁奇遇說了出來。
那個時候，他已經被外界凡人當成了個瘋癲老道，只是偶爾會說一些奇奇怪怪的故事，很有意思，所以時常有些小孩願意拿着吃喝東西跟他交換故事聽。
本來以他的修為境界，壽元應該還有幾百年才會耗盡，可是他的衰老，卻是太過迅速。
這些年，他一直不曾回山，天山派的人都不知道公冶平居然要死了。
直到塵遠真人心神大慟，順着感應找到了他。
破廟之中，老道癱軟在茅草之上，面帶微笑，雙眼望着門口的師兄。
“師弟……你怎麼會……”塵遠真人看着這個自己一手教出來的師弟，竟然落得如此憔悴衰朽的模樣，心中之難受，竟比這些年來的靜坐苦修還要難熬。
公冶平笑道：“師兄，我早就是化神期了，連玲瓏開竅丹都沒用過，我厲害吧？”
“那你怎麼會……”
“是心魔啊。”
公冶平明明很難受，但卻笑的很開心。
從元嬰期離開天山派，他的道心之中便種下了心魔。
或者再往前推，從結成金丹的那一日起，心魔就在了。
一步步走至化神期，他曾未因為心魔之事感到害怕，也曾未感到後悔。
此生難以相伴，有心魔陪着，也是好的。
哪怕日日煎熬，令他五臟俱焚、修為盡喪，偶爾能看見那張朝思夜盼的臉，也是好的。
塵遠真人恨道：“是師兄的錯，我當初就不該讓你去五老谷！如果你不去，也就不會遇見她！”
“師兄，這怎麼是錯呢？”公冶平看着塵遠，“我倒要好好謝謝您，否則，我這一生也太無趣了些。也莫怪她……她教我修行，救我性命……是我，太貪心了……”
“你糊塗啊……心魔居然煎熬了你這麼些年？你就從不跟師兄我說一聲嗎啊！”
“說不說的有什麼？師兄你不懂，有一些秘密，是不能跟其他人分享的，哪怕這個秘密帶着毒。”
塵遠真人試圖將自身真元渡進公冶平體內，卻發現其丹田就像破了洞的皮囊，渡進去多少，就會漏出來多少。
“不用費工夫了師兄……”公冶平淡淡道，“若真如佛門所說，尚有輪迴，我能再活一世，可就真不願再修行了，修行好苦好沒意思……只是可惜，我不想忘了她……”
塵遠真人面色哀痛，只能眼睜睜看着自己師弟咽氣。
他頭一次體會到自家師弟的那種不甘心。
從此很多很多年，塵遠再也沒有教過徒弟。
又很多很多年，塵遠終於有了倆很疼愛的弟子，只是再也不忍心嚴苛對待。
萬幸，他的弟子都很是爭氣。
還有，塵遠心中也藏了一個帶毒的秘密。
公冶平死後幾百年，塵遠真人從山下帶回了一個孩子，取名葉奈落，在闔山道士的滿腹疑惑中，欽定這孩子將來會繼承“蹈紅塵”一脈，去世間歷練，為天下傳揚道門正法。
山中年輕道士都沒聽說過天山派還有什麼“蹈紅塵”一脈，只有寥寥無幾的老道會暗地裏多看幾眼葉奈落，覺得眉眼依稀。
這個秘密，歷經幾百年，一代又一代，最終再也無人提起……
……
又是一年春。
一日之計在於晨。
葉奈落看着自己收下的十名弟子，擺擺手道：“今日演練就到此為止，回去休息去吧。”
“拜別師尊！”
弟子們一個個走遠，葉奈落長長舒了口氣。
師尊已經走了好些年了，他這掌律也做的越來越稱職了，等晟陽那個傢伙閉關出來，可就輪到他好好歇歇了。
打着哈欠，葉奈落回房睡回籠覺去了。
夢裏不知身是客，此生忘卻營營。
……
五老谷中，櫻花隨風飄散。
櫻將鬢邊散落的髮絲抹回腦後，笑了笑。
這些年，多虧了葉奈落時常來五老谷轉悠轉悠，否則可真就要悶死她了。
也不枉許久之前，她曾付出的那些青木乙罡。
只可惜，轉世一遭，什麼都忘了。
這樣也好，不然當初塵遠，也不敢走的那麼放心吧？
忘了，自然也就看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