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祭屍台上
從祭屍閣到刑司台的路上,沈清歡一直低頭不語,周遭的一切彷彿再也入不了她的眼。
一條條暗黑的甬道,一階階高聳的樓梯,沈清歡走了很長的時間,長到她的心不在顫抖,只留一片虛空。
直到一束光線刺地她微眯了眼。
夕陽中,芙蓉爭妍、細柳綠苔,高大的刑司台建在山頂遼闊的草地之上,植被茂密中,直立入空的白玉石柱上,纏繞着冰冷肅穆的鐵鏈。
身後的石門轟然落下,沈清歡心沉了沉,緩緩抬頭,卻被遠處圍繞的高台上那一個個身影刺地眯了眯眼。
不過是一個鞭刑,圍觀的人卻黑壓壓一片,或坐或站,卻唯獨少了那一抹白色。
這是把她當什麼了?殺雞儆猴,用她替碧落在閣內樹立威信?
那一張張陌生淡漠的臉如明鏡一般照得她想要逃離。
如今沒了希翼,再想想南無月的做法,除了立威,怕也是告訴旁人,自己與他不過平常,那些恐怕早已傳遍的,與他親密的相處方式,即使曾經讓旁人驚詫,如今也不過當個笑話而已。
“呵,南無月,你可真是。。。”沈清歡扯出一抹似哭的笑意,想說什麼,但卻梗住了喉。
一步步走到台上,兩個黑衣人用鐵鏈纏繞住沈清歡的雙手,那刺骨的寒意讓她冷不丁打了個寒顫。
看着夕陽西下、迷霧漸升的刑司台,那一張張陌生的臉,或同情或諷刺或冷漠。
沈清歡低下頭,眼裏盈滿複雜的光芒,說自己自尊也好,擔憂也罷,沒看見熟悉的面龐竟也讓她鬆了一口氣,山風夾雜着刺骨的涼意,焦慮、無助、挫敗,所有的情緒瞬間交織在一起。
這時,一個身着深藍衣袍的老者在高台上上前幾步,無怒而威,話語瞬間響亮地傳遍四周,
“點媚招媚主沈清歡,以下犯上,念救主有功,功過相抵,賜三十鞭。”
沈清歡看着言語凌厲面無表情的男子,一股憤怒緩緩升起,心猛烈地跳動着,撕破了壓抑的屏障,冷哼一聲,
“這鞭子我領了,這罪我可不認。”
人群瞬間騷動起來,都竊竊私語、交頭接耳。
沈清歡抬眼環顧四周,脊背挺得直直的,言語不自覺帶了些盛氣凌人,“這莫須有的罪我自不會認,同意受這鞭刑只因我技不如人,沒有那種恩將仇報的心思,這一點,我承認的確比不過某些人。”
“放肆!事到如今還在妖言惑眾!”
“若我要殺她何須等到眾目睽睽?直接讓漓塵暗下殺手不就行了?”
“蠱族的作派從來都是不按常理,可你以下犯上卻是不爭的事實!”老者言辭凌厲,在場人心頭都不由一震。
也讓沈清歡瞬間明白了過來,這罪確實只說了衝撞,南無月不會用這個蹩腳的陰謀來給自己定罪,更不會讓心尖上的人落人口實。
如今的以下犯上又帶上了救命之恩,那這三十鞭便重了,到頭來,不過是為了給碧落立威。
或許該多謝你的一次次絕情,讓我學會死心。
“舸長老,你先不要動氣,這女娃都說了不認罪,要不,再讓祭屍台審審?”
此時,一道散漫的聲音響起,似參了內力,瞬間響徹全場。
沈清歡抬起頭,只見開口的是台上一個青衫打扮的男子,他身形纖長,唇紅齒白,看起來就是體瘦易推倒的主。
就是這樣一個懦弱書生打扮的人,讓一旁霸氣宣判的長老瞬間泄氣,似有些緊張,抬手擦了擦額角,“龍堂主,您就別摻合了。”
“行行行,你繼續、繼續。”
“來人!行。。。”
“可我覺得此事還是不妥,這女娃年紀輕輕便執掌點媚招,年輕氣盛也屬正常,是否可以法外開恩呢?”
沈清歡此刻也不知作何感想,這個只聞其名不見其人的雎龍堂堂主龍生,竟是這樣一個文弱書生般的人,如今還為她說話。
“龍堂主,您把雎龍閣的大小事務管理地緊緊有條,沒想到如今識人不清,可真是枉負你神算子的稱呼。”
另一個長滿白須的老人緩緩站起身,一身素衣,隱隱有種仙風道骨的感覺,“三堂會審,這點媚招入碧落閣老夫本就不允,什麼年輕氣盛,南疆的人,一個個都是些邪魅詭譎之徒,可。。。”
“可這三堂會審早已沒有洹醫門的位置,您老說什麼都無用。”
龍堂主緩緩張口,卻也一針見血懟地老頭身體顫抖,滿臉通紅。
“你。。。”
看着兩人一個氣定神閑一個怒目而視,舸長老連忙出來打圓場,“兩位不可因此事傷了和氣,這是閣主親自下的命令,不容反駁。”
話音剛落,兩人便不再言語,連剛才便出言為自己辯駁的男子,聽到是南無月的命令,也住了口。
果真治下有方。
沈清歡暗嘆一聲,抬眼看向龍生,只道他是個見義勇為、愛打抱不平的俠義之士,便向他點了點頭。
卻不想後者也回了自己一個笑容,隨着勾起的嘴角,男子臉頰兩邊的酒窩立現,怎麼也不像是統領雎龍堂的堂主,倒像是被包養的小白臉。
“媚主,我已儘力為你開脫,可閣主已定我也無能為力,只望今後您可不要對我雎龍閣有怨,本堂主還想着和南疆做做生意呢。”
“。。。。。。”
沈清歡感激之情瞬間被撲滅,原來這看似無害的男子不過是想讓自己承情,好為以後打下基礎。
這人做生意果真是一把好手,他一個堂主自然知道是南無月授意,如此一遭不過是一場戲而已。
只可惜,這點媚招或許就要散在她的手中,自己這個媚主還沒體會到發號施令的感覺便要退位了。
此刻山風嗚咽着掀起一地落葉,如飄飛的蝶,也似吹落的碎光。
沈清歡看着圍觀的眾人,鐵鏈繞脖,黑髮翻飛,此情此景,再配上她此時自嘲地笑意,便如地獄的修羅一般,
“不過三十鞭,這祭屍台難道是個菜市場?既不能討價還價還啰嗦什麼,要罰便罰,廢話真多。”
此言一出,滿堂皆驚,閣內眾人無論身份尊卑,入閣便被訓誓,名為碧落的女子是權同閣主的尊貴之人,可這少女卻讓貴人重傷,拂了閣主的威儀,如今竟還口出狂言!
這少女無畏生死,更與蠱族的少主有牽扯不清的關係,此刻再看滿臉笑意的少女,眾人只覺心驚。
四周瞬間安靜下來,連風中鐵鏈微晃的清冽聲音都聽得見。
龍生正是知道南無月那斬盡殺絕、清冷無情的性子,看沈清歡的眼神除了驚詫,變多了一絲斟酌,小小年紀竟如此。。。如此大膽。
“放。。。放肆!”一道渾厚的聲音打破了此刻的靜謐,舸長老許是第一次在刑司台遇到如此膽大妄為的罪人,一時有些晃神,“你。。。你。。。”
“廢話少說,快行刑吧。”沈清歡勾着嘴角,出口打斷了男子的話,眼神沒有半點躲閃,盛着滿滿的堅定。
少女如此急切似乎期待着懲罰一般,眾人倒吸一口涼氣。
沈清歡的心咚咚地跳着,不是緊張,卻是因為發泄憤怒后的激悅。
如此囂張的話,如果不是因為她在來時的路上偷偷吃了百匯丹,她是絕對不敢說出口的。
她可不是特工受過什麼刑訊訓練,前二十二年自己都生活在光明的社會主義國家,連打針都怕疼的主兒,如果沒有百匯丹那十日不感疼痛的作用,自己圖一時暢快,不把碧落閣閣主放在眼裏的狂傲姿態若惹惱了行刑的人,不說三十鞭自己討不了好,這一鞭下來她就會破功,涕淚縱橫,拚命討饒肯定少不了,之前的話有多狠。
“行刑!”
隨着一道凌厲的聲音想起,沈清歡還沒反應過來便只覺身後一道凜然的氣息瞬間向她劈下!
帶着疾風,下一刻便聽到了鞭子落在背上的聲音!
她愣了愣,鐵鏈轟鳴,除了推着她向前撲去的力量,背上竟真沒有一絲疼痛,只覺涼意。
隨着接下來的幾鞭,一陣濃濃的血腥味便彌散開來,鐵鏈的叮鈴混着鞭子沉悶的抽打聲。
眾人緊盯着低着頭看不清面容的少女,原本都等着看她討饒,可一鞭鞭下去,只見她皮開肉綻卻未發出一聲慘叫,瞬間神色各異。
沈清歡此刻也說不清是什麼感受,開始的挫敗、憤懣,還有第一鞭落下時帶給她的屈辱,如今只剩漠然。
漸濃的血腥味讓她忍不住有些噁心,有什麼東西被埋進了深處,再也不察。
一道道鞭子抽打皮肉的聲音讓沈清歡越來越看清自己,卻也越來越看不起自己,腦海中那抹孤傲清冷的身影,自己想恨,竟恨不起來。
思緒萬千,隨着最後一鞭落下,身體只覺一陣虛脫。
等黑衣人上前放開拴着她的鐵鏈時,沈清歡腳下一軟,一道人影一晃便扶住了她,在她身上輕點了幾個穴位,一件衣衫便披在了她身上。
是青黛。
“清歡,你。。。”
“我沒事。”沈清歡聽出了青黛言語裏的悲切,也是第一次從她口中聽到不可抑止的顫抖,不用想,她的背此刻定是血肉模糊、慘不忍睹。
深吸一口氣,沈清歡一隻手抓着青黛的臂膀站直了身子,看了看神色各異的眾人,坦然自若地理了理耳邊的碎發,言語透着一絲輕挑,
“刑司台不過如此,我還會再來的,希望下次不要讓我失望。”
“清歡。。。”
人們原本以為少女受刑時一言不發只是強忍着,但一個才及笈的少女再怎麼忍,這三十鞭下去也不會像此刻這般面不改色,再聽見少女那氣定神閑的話,眾人目瞪口呆。
除了龍生,更有幾道視線也多看了她幾眼。
“我們走。”沈清歡側頭向青黛無所謂地笑了笑,說完那一句話,如今她的眼睛重得抬不起來,視線也漸漸迷濛起來,再也看不清那一張張看戲的臉。
她可不想暈在這,這是她最後的尊嚴。
青黛聽聞,摟住沈清歡的腰,幾個點地便帶她離開了山頂。
冷風呼嘯,飛揚的髮絲,不時有被谷風捲起的落葉飄散,一場驚心動魄的行刑便這樣結束了,只留下喧鬧的人群。
而此刻被青黛帶着飛在空中的沈清歡只覺身體無力,等了半天卻沒有預想的暈厥,反而越來越清醒。
暗嘆百匯丹的神奇功效,下一刻便對自己匆忙的離開有了一絲後悔,早知道該多說些氣勢磅礴的話,好好震懾那些看好戲的人。
群山巍峨,在絢爛的晚霞中卻黯然失色,夕陽,如群花怒放、噴芳吐艷。
“真美。”看着眼前的畫卷,沈清歡不由自主地吐出讚歎,深吸一口氣,心卻不知飛向了何處。
突然想起溺水時曾聽到了摯友的聲音,此刻,只有那抹希翼才能讓她平靜下來。
沈清歡閉了閉眼,睜眼的霎那卻又被在霞光中突然出現的高聳樓閣擾亂了心緒,“那是。。。”
“轉生閣。”青黛緩緩開口,卻感受到少女微頓的身體,以為她不適,便放慢了速度。
“原來這便是轉生閣,上次未見,原來這般模樣。”
沈清歡眨了眨眼,不由自主地略過了南無月的名字。
她想逃,想要相忘於江湖,卻被禁錮在這碧落閣中。心被緊纏,如今連自由也被剝奪,碧落所說的無法共生,自己若要離開,如今只有那一條路可走。
此刻無邊的景色像一軸古老的畫卷,柔和的雲層,清冷的微風,卻有着驚心的猩紅,痛斷的密雨。
春風十里,此刻,卻有種裊裊秋風的悲涼。
不斷延伸的迴廊之上,榮姨看着前方背手而站的南無月,那融進空氣的冷洌讓她心中嘆了口氣,
“閣主,下人來報,說行刑已經結束了,您。。。您不去看看嗎?”
天色清白,南無月卻煩躁不已,天知道他用了多大的定力才忍住了前往的衝動。
如此放肆,她應該被教訓的。
糾結中,突然有了一種嗜血的衝動,幸好被上前的暗衛打斷了心緒,
“主子,青黛已奉命接回。”
“知道了,都下去。”
南無月如今只覺有些頹然,可卻也迷茫,心中伸出無數的觸角,想抓住什麼,又不知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