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秘密簽名
愛情是一片產生力量的天地。
李晉和竺阿妹分手后回到宿舍,夥伴們帶着勞累都熟熟地進入了夢鄉。他悄悄脫衣鑽進被窩,採取多種催眠法仍心馳神盪,興奮不已,堅貞的愛情給了他無憂無慮投身帶頭返城的熱情。
他在夥伴們的夢囈和酣睡聲中,琢磨起立得住腳的政治角度,琢磨字句分寸,打好腹稿,又重複一遍又一遍地進行腹改,打算明天一早起來就寫成簽名信。進行秘密組織簽名。他矇矓中剛要入睡,突然傳來一聲雞打鳴,便再也躺不住了,翻身下炕穿好衣服,順手在褥子底下抽出一本信箋,坐在門口電線杆下,就着路燈刷刷刷地書寫起來:
國家知青領導小組領導同志:
我們是小興安農場的下鄉知識青年,先後於六八、六九年從北京、上海和省內哈爾濱等幾大城市來到這裏“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粉碎“***”后,黨中央、國務院組織全國人民“撥亂反正”、“正本清源”,恢復“被打倒的老幹部”工作,平反冤假錯案等深得民心。知識青年上山下鄉有我國知識分子走與工農相結合道路的成分,不能否認,但這場運動的主題是“再教育”,是為了“培養千百萬無產階級革命事業接班人”。作為一場政治運動,作為知識分子走與工農相結合道路的異化產物,就我們八年多來的親身體味和觀察,無論是從國家和民族的利益,還是從知識青年的切身利益,都是得不償失的。我們認為應把這場運動作為撥亂反正的內容之一,其理由有三:
一、成千上萬知識青年到農場、農村發揮的主要或基本作用只是充當勞動力,根本不是在培養所謂無產階級革命事業的接班人,黨和人民培養出這些知識青年,付出了很大代價,統統作為勞動力安排在農場、農村,是極大的浪費。
二、廣大知識青年已基本上工農化,接受“再教育”已經到頂,從某種意義上說,知識青年已開始對所在地的貧下中農進行“再教育”,比如辦“掃盲班”、“貧下中農夜校”,帶頭搞科研,搞農機具改造和創新等等。就當時提出的這一任務來說,已完成了它的歷史使命。
三、從目前看知識青年隊伍中孕育的不安心苗頭越來越大,一些不良傾向越來越嚴重,尤其是國營農場一些幹部借國家從下鄉知青中選擇工農兵大學生的機會,不管是否夠條件,也千方百計把自己的子女送進了大學,城裏不少恢復了職務的幹部,千方百計讓自己的子女通過當兵、招工和編造假條件達到曲線返城的目的,在廣大知青中造成了惡劣影響,使我們心中產生不平衡,這都在暗暗滋生着不安定的因素。不少知青像是服了一種“煩躁劑”,知青和知青之間、知青和幹部之間、知青和貧下中農之間,稍有不順就由知青搶先發生爭吵、毆打甚至大規模武鬥事件。這種情緒讓人琢磨不透,紛紜而生,有些知青公開說:世道不公,咱就玩世不恭,打打打、鬧鬧鬧,打它個烏煙瘴氣……
因此,我們積極響應雲南、新疆等地知青要求返城的倡議,簽名上書,要求返回城市有個適當歸宿。當然,在要求返城的同時,我們也不否認北大荒生活的九個年頭中,鍛煉了我們的意志,學到了貧下中農艱苦樸素的優秀品質,像肖書記這樣的好乾部以及諸多職工,還有這裏的山山水水都給了我們生活、工作的智慧、勇氣和力量,我們熱愛這裏和要求返城是兩碼事,希望能得到上級首長的理解和支持,我們正是帶着以上心情和共識聯名上書的。
敬請領導理解!
此致
敬禮!
簽名人:李晉
他刷刷刷如同流水樣在紙上上下走筆,剛狂草上自己的名字,忽聽得從宿舍里傳來踏啦啦的腳步聲,扭頭一看,見小不點兒只穿個褲衩,趿拉着鞋睡眼惺忪地邁出了門坎,邊走邊脫褲衩兒,剛出門扭身就往牆根上泚尿,那樣子壓根兒就沒發現旁邊電線杆子底下的李晉。
“你奶奶個龜孫子的,屬狗的呀,怎麼得哪兒就泚哪兒,”李晉呼地站起來一步跨過去,伸出手要往小不點兒褲襠里掏的樣子,“我給你撅折它,讓你絕後,你這個缺德玩意兒!”
小不點兒嚇得一怔,連忙提起褲衩兒作揖道:“對不起!對不起!手下留情……”
李晉火沒消地捶他肩膀一拳:“老子要是不教訓你,那驢馬尿還不濺我一身呀……”
小不點兒干挨一拳,揉揉眼睛,暈乎乎地睜眼一撒眸,見李晉另一隻手攥着鋼筆和信箋,忽然由緊張變成不以為然的樣子,從剛醒來還發緊的滿臉肉皮里擠出几絲訕笑,帶有耍嘴片子的腔調說:“哎——我的李老兄,你——火——火什麼呀,我睡得迷迷糊糊憋不住了,起來撒泡尿,不是沒看見你老人家嗎!還論上什麼缺德不缺德,也不是我起的頭往這牆角上泚,這牆角都泚沒棱了……”他見李晉沒火起來,盯着他手裏的筆和信箋神秘地一齜牙:“李老兄,我覺得奇怪奇怪真奇怪,你和阿妹離得這麼近,一個道這邊兒,一個道那邊兒,怎麼還起五更爬半夜的寫情書,沒那麼大癮頭吧?是不是又要勾扯哪個妞兒呀?”
“你給我滾他媽的蛋!”李晉雙眉一豎,小鬍子一撅,半真半假、不屑一顧地斜睨着小不點兒訓斥道,“你嘴巴痒痒,到茅樓(廁所)牆磚上蹭蹭去,我像你那個沒出息的玩意兒,程子娟病退一返城,像他媽得相思病沒魂兒似的,沒個男子漢大丈夫樣兒……”
確實,程子娟剛返城那陣兒,小不點兒真像被攝走了魂似的。眼下雖說好了些,也常常精神恍惚、失眠,常常躺在被窩裏就是睡不着,越睡不着越想撒尿。昨晚一進被窩兒,就盤算着程子娟接到自己信的兩天前就該有回信,心焦如火燎,午夜后才睡着,膀胱里尿本來不多,尿頻的習慣把他催醒了。平時,他最不願意聽的就是別人說他得了“相思病”,誰要一吐這幾個字兒,他准發瘋似的搶白幾句泄氣,這回,叫李晉冷言冷語訓斥一頓,沒敢還嘴,一是自己確實在牆角上泚起來,說不定真濺他一身尿星子,再者,李晉在隊裏不算什麼大官兒,可也不是一般炮兒。他清醒了許多,尿也憋回去顧不得撒了,眼巴巴瞧着李晉直發愣。
“來來來,”李晉猛一伸手揪住小不點兒一隻耳朵,拽着他離開大宿舍牆角兒,來到門口的一棵楊樹底下,鬆了手問,“喂,我說小不點兒,你還記得我給你們講過的那個秦紅衛吧?”
小不點兒點點頭。
“他給我來了一封信,”李晉一本正經地說,“咱這個地方山高皇帝遠,交通不便,信息閉塞,雲南、新疆,還有咱們省的生產建設兵團,老多知青都聯合起來簽名,要求撥亂反正,讓咱們返城,已經有幾百萬人的簽名簿,想一起交給中央領導……”
小不點兒迫不及待地問:“簽名就能返城?”
“興許,”李晉壓低嗓門兒,“中央領導一看,全國各地知青都有這種要求,會認真考慮的。秦紅衛囑咐說,簽名信里要根據本地情況寫上幾點要求返城的理由。我剛才起草了一份,就是需要咱們幾個要好的哥們兒先研究一下,都覺得沒啥大問題了,我就組織秘密簽名。”
“怎麼還得秘密簽名?”
“那當然了,表面挺精靈,傻狍子一個。咱們還能吃一百個豆兒不嫌腥呀!”李晉盯着小不點兒一本正經地說,“要是讓張隊長,還有袁大炮那套號的知道了,給咱亂攪一陣兒還能簽得成呀。”他語氣變得莊重起來,神色也嚴肅起來,鄭重其事地提醒着小不點兒,因為他寫信打腹稿的時候,就考慮到了小不點兒,讓他去秘密串聯找人簽名,不顯山、不露水不說,他渴望返城的勁頭比誰都足,他不比馬廣地、丁悅純那些人差,是鐵杆的積極分子。
“好!”小不點兒眨眨眼,睡意全消,沒等李晉分派任務就急火火地說,“你說找誰吧,我現在就把他們從被窩裏拽出來,一個個簽名!”
“不能在這兒,到小學校操場的籃球架子底下,”李晉伸開右手掌,從大拇指開始,蜷起一個手指頭,點一個名字,“王爾根、李阿三、牛大大……行了。”
“喂——”小不點兒問,“馬廣地、丁悅純他們不找?”
李晉爽快地說:“結婚的暫時不要介入,一色跑腿子!”
“是!”小不點兒扭頭朝宿舍跑去。
李晉沖他背後囑咐:“謹慎點兒呀,別驚動了危險分子!”
“李老兄,”小不點兒把頭扭回來,“沒問題,你就把心放在肚子裏吧。”
黎明悄悄趕走着黑夜,蒙蒙的晨曦在漸漸泛亮中緩緩地浸漫着暗藍的天空,涼風颼颼中,灰乎乎的秋霧又繚繞着蔓延開來,廣闊而濡濕的北大荒睡醒了,歌唱了,說話了,家屬區的雞叫一聲接一聲,棲息枝頭的喜鵲忽啦啦飛出樹巢,呱呱叫着,給黎明帶來了勃勃生氣。
小不點兒很快把李晉點名的十多名知青從幾個宿舍叫醒,來到了小學校籃球架底下。
“哥們兒們,閑言少敘,贅話簡說,我先念念這封信,你們就知道讓你們來的意圖了……”李晉讀完信,又把秦紅衛來信的情況扼要一敘,問,“你們看怎麼樣?”
一雙雙睜大的眼睛瞪得圓圓的緊盯着李晉,有的企盼,有的憂鬱,有的充滿信心……
“剛下鄉的時候不理解——”李阿三皺皺眉頭說,“剛才念的這幾條,思來想去,是寫到我心裏去了,怎麼理論都能擺到桌面上。不過,我擔心一點,報紙上和農場領導總大肆宣傳,知青來場八個多年頭,農場連續八年獲得農業大豐收,說這是知青上山下鄉運動的偉大成果,說動員知青上山下鄉是百分之百的正確,這麼寫,他們能不能說我們視成果而不見,給我們戴上否定破壞知青上山下鄉運動的帽子,抓一小撮呀?”他瞧着李晉說完,又撒眸一遍每個人。
“就是啊!”牛大大眨眨眼,應和着李阿三提出的異議說,“就我們小興安農場來說,知識青年的到來,為屯墾戍邊畢竟是做出一些重大貢獻,只要有貢獻、有作為,就說明……”
“說明什麼說明!”黃曉敏像打冷槍一樣突然發言截住牛大大的話,有點理直氣壯的樣子,“你們沒看沒聽嗎?粉碎‘***’以後報紙上、廣播裏都公開說真話了,我看不至於抓什麼‘一小撮’,為了我們這一代人的前途和命運,為了黨和人民的利益,不必再心有餘悸……”他平常拿個幹部子弟腔說東論西時,大家很反感,今天聽起來都覺得別有滋味,“關於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運動,我做了調查,也經過認真思考。憑實踐而論,我們知識青年在農場八年多的貢獻是不能磨滅和否認的,修大寨田、築大寨路,建小水庫直流灌溉試種水稻成功,還有小電站、改造中耕機、青貯飼料應用見效等等,但是,同國家培養我們付出的代價和知青們、特別是上過中等專業學校的知青們存在的不能充分發揮潛能的狀況相比,這隻不過是微乎其微的一點點成績,如按他們所學專業各有所用,會對人民有更大的貢獻的。這些老高中畢業生,不少人肯定要進大學,當工程師、當專家,說不定會有多少重大發明呢,現在統統當勞力來使用,搞點小改小革小發明,是極大的浪費呀……”
黃曉敏顯然有些激動,講着講着情不自禁地揮起了拳頭,像是在講演。聽的人卻毫不感到他有說教的味道,都聽得很入神。
他繼續發著感慨,神情很激動:“我們下鄉這八個多年頭,是連續獲得了大豐收,但這不能歸功於知青作用,成為上山下鄉運動的豐碩成果。我算了,八年來風調雨順,老天爺照應,再者,我們這國營農場機械化程度高,所以人均產量貢獻率大,要硬說什麼這是知青作用啦,還有什麼‘人定勝天’啦……純粹是吹牛不嫌牙疼,要是連天暴雨冰雹、幾個月大旱,我讓你知青發揮作用去,讓你人定勝天去……”
大家聽着,突然爆發出一陣掌聲,自*****以來,還沒有人公開說過這樣的話,雖然只是普普通通的簡單道理。
“好——”李晉一拍大腿,“有道理,你可以說是目前我們農場在撥亂反正中涉及知青問題的理論專家,就像種地上了糞,說話真有勁,不愧是高幹子弟……”
李晉后句話,逗得大伙兒哈哈直笑。
李阿三看看牛大大,牛大大看看李阿三,互相愣怔着,又各自皺眉互相思考着。
“瞪什麼眼,愣什麼神,”李晉用輕鬆的口吻說,“這回呀,我算看清楚了,李阿三、牛大大呀,咱們上海哥們兒,鼓搗個小發明、小創造,拉個琴、唱個歌,說天道地振振有辭,要說政治上有見地,看透個紅塵,還得北京哥們兒!”
“我是舉雙手贊成哇,”小不點兒等李晉話音剛落,把雙手舉過頭頂又落下說,“咱肚子裏沒多點兒墨水,這封信是挺符合我的心愿,李晉那信上不是寫得明明白白嘛,自願為原則。願意者簽名,不願意就不簽,但有一條——這事兒得給我們保密,誰也不準往外亂鬨哄,要是嚷嚷出去弄出不濟的來,別說咱哥們兒不夠意思。話又說回來,要是成功了,不簽名的也會跟着借光嘛……”
“你小子少整這些邪的!”李阿三因為剛才發表點不同意見,讓小不點兒一席話激得頓生豪氣,“簽就簽,能怎麼的,還能蹲笆籬子怎麼的?”
牛大大也來了火氣:“就是嘛,別小看咱上海哥們兒,有什麼了不起的,咱不過是談點想法嘛,誰不想返城……”
李阿三、牛大大是上海知青中和李晉等比較要好的,他倆覺得在這些“東北老客”中,李晉很可交,為人坦率、講義氣,就主動靠近交成了朋友。過去,相互之間只不過是感情的小火花和小小物質上的交流,比如說,有想不通的愁事兒互相安慰,道義上互相支持,春節探親回來,你的上海軟糖、鳳凰牌過濾嘴香煙,我的礦區大麵包啦等等,互相想着、讓着,你送我,我給你,幾年來感情日深,加上李晉搞的對象又是上海知青,似乎更近便了一層,因此,在今天這大是大非問題上,李晉也就把他們找了來。他倆先是猶豫,隨即也就下了決心。
“喂——”李晉呼地站起來,雙手掐腰,“你們還有什麼意見沒有?”
沒人吱聲。
李晉深吸口氣又呼出來,撒眸下四周沒發現人影,對坐在籃球架底下的夥伴們斬釘截鐵地說:“你們就放心吧,倘若有一天壞了事兒,我李某是罪魁禍首,決不連累大家,一個個都把你們摘出去。但是有一條,要是張隊長、袁大炮他們發現了想鼓搗事兒,你們可不準背叛,也不準殺我的回馬槍!”
牛大大:“那成什麼樣子!”
“誰要干出那缺八輩子德的損事兒,是他媽木匠揍的!”小不點兒站起來一揮拳。
王爾根心裏很猶豫,在農場轟轟烈烈地動員知青安家落戶、紮根農場六十年不動搖的熱潮之後,他是上海知青中第一個在這裏安家的,為此,曾被評為場級勞動模範,要是簽字影響大不說,不是打自己的耳光子嗎?他腦海里浮現出了場領導在他結婚那天親自給他和新娘戴花的情景,剛才李晉讀的那簽名信的字字句句又重重地敲響着他的心扉……他眼一閉,排除了剎那間產生的一些雜亂想法,一伸手說:“好好好,痛痛快快地簽名!”
小不點兒瞪大眼珠子瞧着他:“我說上海老客,你要是真能簽名,那可值銀子啦,你是堂堂的場級勞動模範呀!”
王爾根邊去李晉手裏拿簽名信,邊從貼身兜里抽出筆:“好,我第一個簽名!”他接過簽名信一看,李晉已簽上了名字,忙改口:“李老兄第一個,我就第二個簽名。”說著蹲下,把信箋鋪展在大腿上,在李晉名字的下邊端端正正地簽上了“場勞動模範:王爾根”。
大家邊探頭看着,邊給予了一陣熱烈的掌聲。
王爾根被評為場級勞動模範,不僅是因為他帶頭紮根,還創辦了“南菜北移”試驗田,將南方的菜花、美國的西葫蘆等十多個熱帶蔬菜品種,首次在小興安農場試種成功並推廣,為此,《北大荒日報》、場廣播站曾專版專題宣傳過他的事迹。
王爾根一帶頭,牛大大、李阿三、小不點兒等凡來者都工工整整地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小不點兒呀,我看這歷史性的任務就落到你小夥子身上了,”李晉拍拍小不點兒的肩頭鄭重其事地說,“聽着,你拿着這封信,凡是覺得差不多的知青,就悄悄地讓他看看,沒有意見就簽上名字,不同意就拉倒,別勉強,一定囑咐不要瞎吵吵。”
小不點兒一挺胸拍得嘭嘭響:“你放心,這差事就包在我身上啦,保證完成任務!”
“哎呀——”李阿三一皺眉頭,“靠小老弟一個人什麼時候串聯完呀!李晉,你看這樣行不行,把簽名信復抄幾份讓簽名的人看,簽名時簽在一張白紙上,多幾個人分頭組織,然後把簽名的紙單訂在原件後面不就妥了嘛!”他停停接著說:“上海男女知青的動員工作我和牛大大包下了。”
牛大大一揮手:“行,這樣能快點兒,夜長夢多,容易七股八岔出差頭。”
“對對對,好好好!”李晉高興地說,“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呀!複寫幾份合適,都由誰挑頭,你們哥幾個就商量着定吧!”
“我想,組織這事兒挺神秘,准挺過癮,復抄幾份的事飯後再說,”小不點兒把簽名信疊一疊放進兜里說,“我先過把癮立即行動,畜牧排上早班的正在忙乎起圈、烀豬食,我趁大田排出工前先到那兒簽幾個,那兒有幾個想返城的都要想瘋了。”他說完沒等別人搭腔,撒腿朝豬舍跑去。
小不點兒腳上像生了風,身上像插了翅,嗖嗖嗖地跑啊跑的,多少天來沒有的興緻在全身煥發著、興奮着。李晉這一行動嚴絲合縫地吻合上了他內心裏的如意算盤。對象程子娟在他幫助下病退返城以後,他終日像秋霜打蔫了的莊稼,總是沒精打采。程子娟返城后沒有背信棄義撕毀婚約,人一走,反而更加重了他們彼此的思念之情。他也曾設想過搞假病退,讓李晉訓斥了一頓:“他媽的活蹦亂跳搞什麼假病退,我看要說你有病就是長得矬點兒,那是娘胎裏帶來的,那是不是病的病,什麼也不影響。要是搞假病退不成,魚目混珠,再把真病退的給攪和了……講點人味兒……”
是,有道理,他聽勸了。
這回,小不點兒由對返城無望一下子又充滿了信心。自知肚子裏墨不多,手上老繭厚,不像李阿三、牛大大和黃曉敏能理論理論,但基於兩點就覺得有門兒:一是信奉李晉,人家大作家的兒子,腦袋好使喚,來農場乾的一些事兒,別看挨了王大愣的整,最後還是贏者,還沒幹過砸鍋的買賣,他起勁兒的事情,就十有八九有譜兒;二是這幾年也琢磨出了一點道道,掐指算算吧,知青哥們兒們凡是成幫結夥向當官的提出什麼要求、發出呼籲,形成群眾場面氣候的,比如說王大愣調離這裏的問題,要求每年一次探親假的問題,知青曠工、請假、超假必須給按國家定量發糧票的問題……只要說的在理,事情鬧大了,隊裏解決不了,總場就要來人,有時肖書記親自出馬,耐心解釋,大伙兒都心服口服加佩服,照李晉的話說,不是五體投地,而是五體趴地。這要求返城的事情是大了點兒,但那簽名信上說的在理……
他琢磨着過去的那些事,越琢磨越覺得心裏有了底兒:准成!
燦爛的晨曦從東方天邊開始,漸漸吞噬了黎明前的黑暗,又開始與糾纏盤繞天空、山林和大地的霧靄搏鬥。最終,它以堅韌的拼搏,把小興安農場的場區、田野、公路、樹林從夜色和霧靄中拯救了出來,現出了完整的形態。瞬間,天空驟然明朗起來,火焰般的東方天邊把小興安農場映襯得雄闊壯觀而豪放。
小不點兒一溜煙兒似的跑到豬舍,一眼看見奚春娣趔趔趄趄地挑着兩桶豬食走出了飼料房,緊跑上幾步喊:“喂——奚春娣——站——住——”
“什麼事兒呀,咋咋呼呼的!”
奚春娣轉臉一看是小不點兒,不想放下肩上的擔子。自從給王大愣老婆輸血導致體弱后,像是傷了元氣,一直沒有恢復過來,加上那年冬天被凍傷,身體一直較弱,領導和夥伴們都勸她少干,她卻很要強總是多干點兒,儘管挑的是兩個多半桶豬食,起落也顯吃力。這是為了照顧她,才把她從大田排抽到豬舍排來的。
“你給我放下!”小不點兒一個箭步躥上來,伸手拽住扁擔鉤,喘着粗氣說,“好消息,好消息,不,有頂頂重要的事情和你商量……”
小不點兒談戀愛后因程子娟病退返城而得“相思病”在知青中聞名,平常擠眉弄眼又好耍鬼臉、開玩笑,奚春娣本以為他又來耍鬼把戲,見他一本正經的樣子,順勢放下挑子:“什麼事兒,你大驚小怪的?”
“喂——這回可不是鬧着玩,”小不點兒忘記一切似的說,“李晉接到一封全國知青串聯簽名要求返城的信……”
奚春娣瘦削的臉龐上皺出几絲波紋:“簽名就能讓我們返城呀,我還是正兒八經地辦病退呢,多少年了,到處都是卡子,農場這邊連隊領導簽了字,場部醫院、縣醫院出診斷,場部勞資科過關了,總場領導也簽字了,上海那邊又來了問題,區知青辦研究、市知青辦商量,沒完沒了……”
“是啊是啊,”小不點兒爆豆似的說,“好在農場這邊手續辦出來了,程子娟比你算是有一點兒運氣,現在……”
奚春娣問:“現在怎麼啦?”
“現在那幾個部門換上了幾個王八犢子,有幾個辦病退的說,送禮一次又一次,干澆油就是不轉呀。”
“上海給我寫信時也提到了,不知啥時候興起了一股送禮風,”奚春娣心火呼地燒上眉頭,嘴一噘,“我家哪有錢買東西送禮呀,看來不送是沒門了。”
“你聽說了吧?”小不點兒問,“北京那兩個辦病返的姐妹,聽說北京那邊門子很硬,可農場這邊連隊、醫院、場部關關是卡,急得直打轉,送了一次又一次禮都不頂用,哎,就是少唄。看來呀,這邊黑、那邊亮,要麼就是那邊黑、這邊亮,反正咱們知青返城問題是難於上青天,所以我們商量,就是要打開一條通道,順順噹噹地回城去……”他說著把簽名信遞給了奚春娣。
奚春娣接過簽名信掃了下內容,一看李晉、王爾根、牛大大、李阿三等都簽了名字,順手從兜里掏出筆:“我簽,太欺負咱知青沒能耐了,中央有政策該返的都不讓返,該呼籲呼籲,讓上邊知道知道,別報紙、電台成天吹,什麼大有作為……”
豪放粗獷的北大荒,在漸漸卸脫着碧綠的衣裝,被涼風摟進了秋的懷抱,美麗的五花山,片片犁起的黑黝黝的土地,靜靜微笑着緩緩跳上山尖的朝陽,似在已有所料地等待着寒風、飛雪、冰封大地……
小不點兒滿意地朝奚春娣做個鬼臉,在豬舍挨個找知青簽名后,迎着紅噴噴的朝陽朝機耕隊撒腿跑去。
“喂喂喂——”小不點兒拽住滿身油漬麻花的北京知青程流流,“你這個農墾系統先進拖拉機包車組長能不能賞個臉兒,也代表北京知青在這個單子上籤個名,也給我們這些要求返城的哥們兒壯壯威?”
眼下,程流流是六十五號拖拉機包車組的組長,北京下鄉知青中的老高三畢業生,沒下鄉時就渴望開汽車,也常在修車鋪門前賣獃兒。來場三年後被調到機耕隊當學員,兢兢業業,起早貪黑,動腦筋搞了不少小改小革,得到普遍應用,連續三年被評為場級勞動模範,去年又被評為全省農墾戰線的勞模,是個在全場小有名氣的人物。他和李晉隔鋪而睡。那天,李晉和馬廣地、丁悅純在大炕上擠在一塊兒喳喳秦紅衛捎來那封信時,他聽出了一點眉目。他不善夸夸其談,也不愛多插言,什麼事情心裏有數,也善猜測。小不點兒把簽名信在他面前一晃,他就知道了大概。
他正拎着一桶水,準備往停在門口突突突直響的拖拉機水箱裏加,聽小不點兒這麼一說,便放下膠皮桶,接過簽名信邊掃瞄邊問:“這可是天大的事情,鄭風華同意不?”
“管他同意不同意幹什麼!他簽不簽又能怎麼樣,有什麼大關係?”
程流流一皺眉:“怎麼沒關係呢?他是咱們隊的支部書記,是黨的領導哇!”
“組織觀念還挺強哩!明和你說吧,不說你也知道,我們和鄭風華的關係都不錯,他頭上有個緊箍咒,有想法也不能簽,為這個,我們也不找他,”小不點兒胸有成竹的想法綻滿在臉上,“這不是組織上搞的,是群眾自發民間搞的,你別整那些沒滋味的事兒,簽不簽痛快點兒!”
說心裏話,程流流雖酷愛開拖拉機這一行,耕起地播起種來忘掉一切似的,精益又求精,創造了百米播種距離彎曲度不超兩厘米的全場最高記錄,但又何嘗不想回北京呢?他是獨生子,家裏還有白髮相伴已退休的父母二老,他政治敏感性強,但遇事不前不後,不左不右,在*****中學乖的,會看風使舵,見機行事,就連下鄉時全班要實現一片紅,全班報名達到百分之八十以後,他才含着眼淚和父母商量報了名。啟程的那天晚上,媽媽泣不成聲,他也陪着掉了半宿眼淚,爸爸呢,在外間的小桌旁就着鹹菜喝了半宿酒。午夜后,三口倒是都躺下了,他一直睜眼到天亮在想一個問題:我去屯墾戍邊,二老誰來管呢?
“紮根鬧革命就不顧你那老爹老媽了?怪不得北京哥們兒都說你表裏不一呢!”小不點兒半仰臉,斜棱斜棱眼,陰陽怪氣地挖苦道,“你呀你,幹事老是看領導,看大多數,恐怕一輩子也看不着後腦勺嘍……”他見程流流仍沒態度,氣粗起來,變成了責難的口氣,“等我們哥們兒大功告成,你跟着打回老家去,臉往後屁股上撂呀!”
程流流不簽名主意是定了,不願意聽他數落,頂他幾句又怕他傳出去,在知青中受孤立,只好裝啞巴拎起膠皮桶給拖拉機加水去了。
小不點兒瞧着他的背影兒,氣呼呼地把簽名信往兜里一揣,一跺腳:“呸,不簽就不簽,缺一個臭雞子兒,照樣能做雞蛋糕!”他最後大聲警告,“明智些,千萬不要給我們往外胡嘞嘞!”
程流流沒聽見似的,把一膠皮桶水灌進拖拉機水箱,擰緊蓋兒,拎着空桶一貓腰進了駕駛樓,轟隆轟隆地開着拖拉機走了。
小不點兒有些掃興,仍不減精神頭地朝小煤礦走去,心裏卻飄起了一片小小的陰霾:議論起來幾乎沒有一個不傾向返城的,這簽起名來就不像想像的那樣,找到一個就刷刷地把名字寫上。尤其按李晉囑咐的要找點“知名人士”簽名,不那麼簡單哩!
這回去小煤礦,潘小彪會怎麼樣呢?
自打前年鄭風華調回隊裏當支部書記以後,潘小彪當了礦長。他是當年從公安局學習班放出來被上山下鄉浪潮捲來的所謂“冒牌知青”,現已成為全場後進變先進的典型、省級勞動模範。他的名字已隨着小煤礦生產日益興旺,隨着數九寒冬家家戶戶爐火通紅、溫暖如春,越來越享有崇高的威信。梁伯伯和陳工程師手把着手培養鄭風華和他學會了採掘生產中的通風、放炮、打眼、瓦斯檢驗、冒頂處理等各種技術後撤了,王大愣垮台,肖書記當了農場的主要領導后,鄭風華擔任了隊支部書記,潘小彪接替鄭風華當了小煤礦礦長,開發建設小煤礦的重任就落在了他的肩上。他曾三個春節之夜在採煤掌子裏度過,是在國家知青辦都挂名的人物。
小不點兒邊往小煤礦小跑邊想:他要是簽名可就值銀子啦,能簽嗎?會不會碰釘子?他畢竟是李晉的老鐵,不過,和鄭風華也不錯,對,鄭風華和李晉也不錯嘛,碰釘子也是個軟釘子,不會像程流流那個艮蘿蔔……
小煤礦以它在北大荒被片片農田環抱着的特有的風采展現在了風風火火跑來的小不點兒面前:這裏已不再是當初剪綵時那對小規小模正副井,眼下又增加了兩個斜井,一個豎井,已在一個四邊形角點上構成了一片繁華熱鬧的礦區,去年生產能力已達到二十萬噸,純盈利二百萬元,在全場已成為鶴立雞群的創收大戶。一堆堆高高的矸石山,一座座小山似的烏金閃閃的原煤,升井回井的一排排咣啷咣啷直響的小礦車,車水馬龍般來來往往運煤的大卡車喧鬧不停,使北大荒這方土地充滿了新的生機。當年的木板房變成了棟棟整齊美觀的紅磚房,還有職工浴池、小商店、食堂、麵包廠、礦燈房、會議室等成了別緻有序的煤礦小社區。當年由這裏連接連隊的那條穿過菜地的羊腸小道,變成了能並排行駛三輛大卡車的寬闊平整的沙石大馬路,進入礦區的路口處豎立着一個冂形路門,頂端橫排着“小興安煤礦”五個木板刻制的紅光閃閃的大字。
噢,它的名字表示它已不再是隊裏的煤礦。它的名字已經和農場的名字並駕齊驅了,這是肖書記上任不久主持黨委會確定的,並給了許多財力物力上的支持,使它變成了場直屬單位。四個井年產二十萬噸原煤,創產值四百多萬元,盈利二百多萬元,而三隊三萬多畝地年總產糧食九百多萬斤,年創產值僅一百八十多萬元,由於貸款種地,年年虧損,相形之下,小興安煤礦成了農場的一根財柱子。肖書記在全場三級幹部會議上多次以“小興安煤礦”為典型,大講“以農為主,大辦工業,以工富場,工農並舉”的辦場方針。當然,也就少不了表揚潘小彪,有人稱他是肖書記的掌上明珠。
潘小彪要是能簽名,這份簽名信的分量可就沉甸甸的啰。
小不點兒美滋滋地跑着,覺得長這麼大從沒幹過這麼神聖的事情,心裏盤算:怎麼樣才能讓他把名字簽上呢?盤算來盤算去,覺得把握性很大,因為平常可以看出,潘小彪很有主見。平時,在一些有爭議的問題上,覺得鄭風華有理就站在鄭風華一頭,覺得李晉有理就站在李晉一邊,從不趨炎附勢。多數時候傾向李晉,就是李晉被批被關時也是這樣,夠哥們兒意思,因此,得一下子就扛出李晉這桿大旗和他攤牌。
他進了冂形門,徑直朝礦長辦公室走去,剛拐過房山頭,趴在門口的愣虎呼地躥上來親昵地甩尾巴,舔他的衣襟,又呼地立起來兩隻前爪虛空着抓撓他的肩頭。愣虎非常認人,對潘小彪的幾個朋友李晉、馬廣地、丁悅純還有鄭風華,包括肖書記在內,只要一見到就是一付親昵不完的樣子。當小不點兒喚着愣虎的名字朝辦公室走去時,剛到門口,愣虎就咬着他的衣襟朝那座斜井走去。
愣虎長得粗壯了,顯得老了,雖不像猛虎般有氣勢,仍然精神抖擻,一舉一動充滿着靈氣,也顯得更乖巧、更懂人性人語了。這些年,它一直陪伴着潘小彪度過了無數個日日夜夜,除下井外從不離開身邊。不讓它在辦公室等着,它就一直在井口等着,走路時跟在身後或躥在身前,睡覺時趴在床前。潘小彪有次生病卧床不起,它竟趴在床前寸步不離地守着他打點滴,別人扔給它食物,它連聞都不聞,只有潘小彪扔給它,它才瞧着潘小彪甜甜地吃掉。
它把小不點兒領到斜井入口旁,衝著掛鏈工直搖尾巴,掛鏈工一瞧愣虎的動作就知道是非常熟的人要找潘小彪:“同志,你找潘礦長?”
小不點兒點點頭。
掛鏈工伸手拽住電線杆上的鈴繩連連拽了三下,電鈴像給上下礦車打點一樣,叮鈴鈴地連響三陣兒。
潘小彪隨着輸煤車來到了井口。頭上的礦燈一閃一閃,滿臉是汗漬和煤粉。
“哎喲,”潘小彪拭拭額上的汗水,“我以為誰有什麼要緊的事呢,原來是你呀。”
“我怎麼的?我就沒有重要事情啦,你也太小瞧人了!”潘小彪被小不點兒拉着朝旁邊走去,他那煤粉和汗水漬污的臉上透着樸實而又倔強的硬漢子氣,初下鄉時那流里流氣的味兒已在事業的冶鍊和夥伴們的熏陶中蕩滌無跡,個子又長高了一點兒,身板又墩實了一點兒,兩年的連隊夜校生活給了他不少收穫。
“喂,我說夥計……”小不點兒把潘小彪拽到一根電線杆底下,撒眸下周圍沒人,講了來龍去脈后盯着潘小彪那灰漬漬的臉,一字一句咬得很真切,“李晉派我來,讓你也簽個名。”
“這……”潘小彪凝思一下,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背倚電線杆搖晃幾下籤名信說,“我走了,這小煤礦……”
“扯**蛋!”小不點兒也隨之坐下,拽住他一隻胳膊說,“你在咱場倒是個人物不假,別以為地球離開你就不轉了,嘿——別把自己擺得救世主似的,毛主席怎麼樣,去世后這不地球照樣轉,中國的事不是照樣有人領着幹嗎,我看幹得更好……”
潘小彪手托起下頦不吱聲。
“喂——”小不點兒開始耍小心眼了,“要不就這樣,你該簽名就簽名,鬧成了捨不得走的話,就繼續當你的礦長。”
潘小彪搖搖頭:“我要簽的話,就和哥們兒擰成一股繩,你少給我整這一套。”
“那就擰吧!”
潘小彪不吱聲。
這兩年,關於知青返城、紮根等問題,潘小彪耳朵里沒少灌,他家裏確有具體情況,按條件可以申請辦返城,但身上滿載着農場給的這麼多榮譽,心裏一直猶猶豫豫。他心裏明鏡一樣:倘若不下鄉來到農場,未必能混到今天這個份兒上,北大荒養育了自己,夥伴們幫助了自己……說實話,心裏又確實想返城。
“我說小不點兒呀……”潘小彪抬起頭來有點神情恍惚,愣虎知道主人在發愁,急得兩隻前爪直撓地,隨着后屁股一撅一撅,尾巴直搖晃。
“有話你就說,別假假咕咕的,怎麼辦起事兒來又像老娘們兒似的了呢,簽不簽快說話,來個痛快的,我也好向李老兄交代呀!”小不點兒用上了激將法,心想:這小子已經鍛煉得不簡單了,他敢簽名,就能掰扯出個理兒來,這事兒就更有好戲了。
潘小彪推開小不點兒的手,忽地展開眉頭,拍拍他的肩膀頭,終於打開了話匣子:“我說夥計,榮譽歸榮譽,貢獻歸貢獻,還有一個人熱愛這個地方或是不熱愛這個地方,這些都和知識青年該不該返城是兩碼事兒,要一碼歸一碼,這封信我看了一遍,這些觀點是對的……”
“痛快!痛快!有見解,有見解……”小不點兒忽地站起來一拍潘小彪的肩膀頭,“那就快簽名吧!”
潘小彪擺擺手:“你坐下,聽我說呀。”
“好,”小不點兒興奮地坐下,說著說著用起了說書人的腔調,“慢慢給我講來。”
潘小彪說:“這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運動要是順民心、合民意,符合我國革命和建設的發展規律需要,就應該勢頭越來越紅火、越旺盛,我怎麼看像個窩窩頭,口張得大大的,越來越往尖上縮呢……”
小不點兒問:“怎麼解釋?”
潘小彪打着手勢說:“開始敲鑼又打鼓,城裏鄉下齊動手,送的送,迎的迎,這就是口張得大,這八年多來,從抓法上、動態上、知青情緒上,都在由張大口向小處縮。走後門返城啦、農民反映地本來少與他們爭嘴啦、知青因不安心鬧事啦……都在向一種不好的勢頭髮展。”
“嘖嘖嘖,”小不點兒咂咂嘴,豎起大拇指,“不愧是省級勞模,看得透,比喻得形象,棒!真棒!”
“現在,粉碎了‘***’,中央提出撥亂反正很好,這個問題是該給上級領導寫信理論理論,把培養出的知識青年統統送到農村紮根一輩子對不對?”潘小彪說著一轉話題,聯繫到了自己身上,“返城與紮根問題我心裏可矛盾了,今天你來了,咱們是哥們兒,我才說這話。我爸爸在煤礦幹了一輩子,你知道,是全市勞動模範。去年退休了,不幸得了腦血栓,媽媽體質也不好,常鬧個小病,離不了葯。爸爸媽媽來信就提盼着我辦返城,還說盼着我娶媳婦照顧他們……一想這,心裏就像有塊焦炭一樣火燒火燎。再想想農場對我的培養,只好咬咬牙,那邊乾脆不想它……”他嘆口氣又說,“好,我簽字,如果真的中央開了口子,允許知青返城,農場需要我繼續在這裏辦礦,我就留下!”
“有種!”小不點兒掏出自己的鋼筆取下筆帽遞上去說,“那就痛痛快快簽吧,寫上:省勞動模範潘小彪!”
潘小彪照着小不點兒的意思簽了名。
小不點兒趁潘小彪不在意,從兜里掏出印泥盒打開,拽過他的手用大拇指沾了沾,在名字後邊又印了一個紅紅的拇指印。
“喂——”潘小彪問,“這是幹什麼?”
小不點兒做了個鬼臉:“幹什麼?這更實實在在地說明,潘小彪是真心實意地簽了名,我還準備把你說的那些話告訴李晉,讓他整理整理說給那些自覺幹得不錯的人聽聽。”
他說完一溜煙兒跑的,邊跑邊琢磨,除回去把初步戰果向李晉報告一下外,抓緊把簽名信復抄幾份,再找幾個可靠的人抓緊組織秘密簽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