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百年之結十九
黃昏日落,餘霞暈染的竹林里一前一後走出兩個人。
前者身長七尺,面如冠玉,素手持扇,一副溫文儒雅之態。後者則是稍帶稚氣,唇角帶笑的少年。
兩人尚未走幾步,前者的青年就頓住了腳步,展扇遮面。
“師傅,怎麼了?”少年也跟着停下來,問道。
“亡者的氣息。”被喚做師傅的青年淡然道。
“亡者?”少年歪着腦袋不解地問。他左嗅嗅,右聞聞,卻只聞到了竹子的清香,並未聞到亡者的氣息。但是既然他師傅說了有亡者,那定是永邑出了什麼事情。
青年猝然收扇,嘴角勾起一抹笑。少年立時感覺脊背一涼,有種不好的預感。印象中,他的師傅每次發笑,總會有人遭殃。
“琉玉,隨為師進城看看。”青年笑着說。
“是……師傅。”琉玉在心裏暗自求神拜佛,保佑不要出什麼事情。
兩人進了城,發現街上一片蕭條荒涼。
琉玉看了一眼身邊沒有主人的攤子,上面的瓜果還是新鮮的。可見此處不久前還有人,只是那些人為何突然消失?
“師傅,這街上怎麼沒人?攤子都還在呢。”琉玉轉頭問。
青年含笑不語,興趣愈濃。
在偏僻的街角,一具地上的橫屍引起了青年的注意。說是橫屍,實則只剩下白骨。
琉玉被白骨嚇了一跳,驚訝地問:“在這種地方怎麼會有白骨?師傅,這肯定是有鬼怪作祟!哎喲!師傅你打我做什麼……”
琉玉話未說完就遭了師傅一記扇敲。
青年那漸漸冷下去的眼神讓琉玉不寒而慄。琉玉閉上了嘴,他知道自己肯定是說錯了,這人估計不是鬼怪殺的。
“祭身而亡。”青年漠然道。
琉玉恍然大悟。祭身、祭魂都是異端禁術。用此術者,以身或魂為餌,招靈妖鬼怪食之,與其交易。而妖與鬼怪食人之身不會留骨,只有靈獸才會食人留骨。琉玉所能推測出的,也僅限於此了。
陰風陣陣,青年閉上眼,寬袖一揮,地上的白骨化瞬時化為灰燼隨風散去。
“都說天命不可違,你偏生不信。如今你可信了?”青年望着一片空茫的遠方,不知與何人道,聲音微不可聞。
琉玉似乎看到師傅的臉上有那麼一瞬間的悲哀。雖然他的師傅向來對死人更為親切,卻極少為誰的死去而顯露悲傷。
琉玉張口欲問其中的緣由之時,青年已轉身離去,琉玉只好跟上。
永邑城裏四處瀰漫著讓人作嘔的血腥味。青年循着氣息,行到了一處深巷。
一進巷中,入眼便是橫倒的屍體。越往深處,屍體越多,滿目猩紅。琉玉被這一幕怔住了,他第一次看見如此殘忍血腥的一幕。
“太殘忍了……這裏究竟發生了什麼?”琉玉問。
“這恐怕得問當事人了。”青年仍舊是溫和的口吻,似乎並沒有多震驚。
琉玉順着青年看着的方向望去。他看到一個高大的青年跪在地上,他緊緊地抱着一個瘦弱不堪的女孩,滿臉淚水。
“師傅說的是他們嗎?咦?師傅?”琉玉轉頭問師傅,卻不見師傅的人影。他再回過頭時,師傅竟然已經在那個青年身邊了。
“月謠……”阿木抱着月謠,一次又一次地喚她的名字。
眼前忽的一暗,他抬頭,看到一個人站在他面前,擋住一片夕陽的餘光。他本能地摸出鐮刀,進入戒備的狀態。
那是一位儒雅的青年。他的目光並未落在阿木身上,他似乎對阿木懷中的人更感興趣。青年目不轉睛地看着月謠,從頭到腳地打量了一遍。
阿木狠厲的眼神已然昭示他的反感。當青年伸出手準備碰月謠時,阿木的鐮刀也同時抵在了青年的手腕上。
“滾!”阿木啞聲吼道。
青年終於將視線放在了阿木身上,但他並未因阿木的鐮刀而收回已經伸出的手。他只微微一笑,說道:“看在你對她一片痴心的份上,我原諒你這一次的無禮。”
阿木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師傅!師傅你怎麼不等等我……”琉玉跑得氣喘吁吁,他一來到就看到兩個僵持不下的人。
尤其是看到那人的鐮刀還抵在師傅的手腕上時,差點嚇得昏過去。碰上這麼大膽的人,他的師傅居然還沒動手!莫不是師傅今天吃錯藥了?
“你們是什麼人?”阿木抱着月謠站起身,往後退了一步,戒備之態不言而喻。
“我……我師傅是雲遊的醫人。我們真的不是壞人。”琉玉答道。
琉玉的話說的十分沒有底氣,連他師傅都被他逗得撲哧一笑,更別說讓阿木相信了。
阿木一聲不吭地帶着月謠離開。青年抬起手臂攔住了他。
“讓開。”阿木冷聲道。
“你可以走,但是你懷裏的人得留下。”青年毫不退讓。
氣氛頓時變得緊張起來,彷彿此時只需要誰再進一步就會爆發爭鬥。
琉玉趕緊擋在師傅面前,對阿木說:“這位兄台,我師傅醫術很厲害的,活死人肉白骨都不在話下。若是兄台想救人,可否讓我師傅看看這位傷者?”
一句“活死人”讓阿木動搖了幾分。可是轉念一想,這天下誰能救得活死人?若是真有這樣的人,他又怎麼可能從未聽說?
琉玉見阿木還是不信,急的額頭冒汗。若是阿木執意不肯退讓,他的師傅沒準就會強行帶人走。他師傅的脾氣向來古怪,明明是溫和儒雅的樣子,骨子裏卻是偏執與高傲。行醫與否,完全沒有定數。
“半時辰。”青年忽的甩開扇子,放在面前說道,“半時辰內我能治好她。若是治不好,隨君處置。”
青年的話一出,阿木猶豫了。他看着月謠毫無生氣的臉,發覺自己竟然找不到拒絕那個人的理由。
月謠,試一試好嗎?若是有意外,我一定會殺了他們。
阿木咬牙點頭,答應了青年。琉玉悄悄鬆了一口氣。
“不過我這話可還沒說完。”青年微笑着說,“若是我救活了她,我也要同等的報酬。”
“什麼報酬?”阿木問。
“一命換一命,如何?”言下之意,要取他性命。
“好。”阿木答應地乾脆利落,沒有半點猶豫。
“倒是個爽快人。不過,就她這程度,還用不着我出手。”青年溫和的笑容裏帶了點調侃的意味。
“你什麼意思?!”阿木惱怒地問。
青年不答,一把收扇,敲了敲琉玉的頭。琉玉一臉震驚地看着師傅,他師傅這是要他去救人啊。琉玉再一轉頭,看到阿木那幾乎要殺人的目光,頓時嚇得腿軟。
“師傅師傅,我不會救死人啊。”琉玉扯着師傅的袖子哀嚎,就差擠出幾滴眼淚了。
“你忘了為師的規矩了?”青年長眉一挑,抽回了袖子。
“規......規矩?”琉玉苦着臉想了一會,他哪知道師傅什麼規矩啊。
看到琉玉這幅又把之前說過的規矩忘了的樣子,青年又敲了一記他的頭,說道:“為師不救活人。”
“她她她還活着?!”琉玉驚得瞪大了眼睛。
“你再不快點她就真死了。”青年沒好氣地說。
琉玉立刻跑到阿木跟前,讓阿木將月謠放在地上給她診脈。這一把脈,還真的發現了不得了的事情。
原本身上亡者之氣這麼重的人,是根本不可能活着的。她的呼吸脈象全無,全身僵硬冰冷,已經沒有了生的跡象。但是怪就怪在,她的靈力還在。靈力伴魂存,靈力在則魂在,魂在則未死矣。
琉玉放下了月謠的手腕,問阿木:“敢問兄台,這位傷者是否中過蠱?”
阿木先是一怔,隨即點頭。心中對兩人之前的話多了分信任。
琉玉低頭沉思,神情嚴肅。許久之後方抬頭對阿木說:“她中蠱該是有六七年了。也不知是什麼蠱,竟然可以如此橫行霸道。心脈鬱結,五臟俱損,六腑寒蝕。長此以往,她定是活不過三十。”
阿木捏緊了月謠的另一隻手。琉玉沒有說錯,歷來月領主最長的壽命也不會超過四十,月謠由於繼任時過於年幼,身體難以負荷,最好的情況也只能活多二十年。
琉玉輕輕撥開月謠的眼,蹙眉說道:“且不知道為何,她的雙眼也因蠱毒寒陰之氣而瞎。”
“有人對她下咒。”阿木說。
琉玉點點頭,道:“原來如此。想來這咒就是針對她體內的蠱下的。讓蠱無法發揮作用,就會致使蠱毒寒陰之氣淤積於體內某一處。”
琉玉分析的頭頭是道,讓阿木對他不禁刮目相看。沒想到一個年紀輕輕的少年會有這麼高超的醫術,看來他說他師傅可以活死人定不會假。
“不過這蠱,倒也救了她的命。她腳上被蛇咬的痕迹明顯,從癥狀上看絕對是猛毒無疑。不過比起那蠱毒,恐怕蛇毒還是弱上了幾分。蠱蟲替她中了蛇毒,因而她的癥狀不是中蛇毒而亡,而是蠱蟲將死而導致的。現下能不能救活她全看能不能救活蠱蟲了。”
“她的命是不是已經跟蠱蟲相連?”阿木問。
琉玉點點頭。阿木不禁心中一寒,他不知道這究竟算不算幸運。
歷來月領主在沒了神蠱之後尚能活上數年,可月謠的命已經與神蠱相連,若是神蠱二十年期限一至,月謠必死無疑。
“我從未見過誰的體質和她一樣,不論何種蠱都適合的體質。”琉玉低聲自語,“就像是……天選之人。”
青年扇下的嘴角揚了起來,不被人察覺地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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