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月起之亂話三
本該是無盡的黑夜,卻出現了漫天的紅光。熊熊燃燒的火焰吞噬了一切,一間間房子淹沒在火海里,木頭燃燒的火苗屑子到處紛飛。世界只剩下明亮的火光,紅彤彤地照亮了黑夜。濃濃的黑霧彷彿要將世間吞噬一般,不斷地想向外擴去。成百上千的人嘶喊着,哀嚎着,哭着跪在地上乞求神靈降雨滅火。但是天神並沒有聽人們的乞求,神從來不屑於聽,在他們眼裏,人類如同螻蟻一般脆弱卑劣。他們只會冷漠的看着人類在絕望中苦苦掙扎,不甘地怒吼,嚎叫,而不會有半點憐憫。
在離火海不遠的一間屋子裏,無數條毒蛇從地窖的洞口中爬出,在地上密密麻麻地挪動着。它們彷彿是感受到了火焰的危險,一個個升起頭,蛇信在嘴裏吞吞吐吐。房內,僅有一名女孩坐在屋子中央的圓壇上。一身寬布黑衣黑裙,五色堇繡花,從頭到腳都是銀飾。
蛇在她的身邊起起落落,粉紅的蛇信伸的很長很長,彷彿想要將她捲起拽下圓壇一般,順着圓壇向上伸去。女孩面無表情地坐在壇上,睜着無神的雙眼。任周圍的蛇對她虎視眈眈。不遠處的赤炎燎燎,無數人絕望的聲音傳入她的耳中。
……
黑暗中想起熟悉的聲音。
“月謠,月謠。”有人在叫她。
是有人在叫我嗎?是誰?是誰叫我?周圍太吵了,我聽不清。月謠在心裏喊着,她四處張望,卻找不到半點人影。一種酸楚的感覺湧上心尖。想要抓住聲音的尾巴,但是無論怎麼伸出手去抓,都抓不到一絲影子。
我是不是在夢中?心底傳來一個疑惑的聲音。
突然臉上傳來一陣疼痛,月謠從夢中醒了過來。她摸着自己的臉,臉上的疼痛還在,留着被捏過的紅印。她一下子意識到是誰幹的了。一個激靈崩了起來。
“阿木!你怎麼又捏我!”月謠衝著跟前的人喊到。
“我…...我看你又做噩夢了。”阿木有點委屈地回答。他就站在月謠面前。很近很近,僅有一尺。只是她並看不到他。
“你又怎麼知道我是做噩夢了。”月謠不服氣地說。她在睡覺時一沒叫,二沒喊的,怎麼就斷定她是做噩夢了。
阿木伸出一根手指,抵住月謠的眉心,透過指尖月謠感觸到阿木溫熱的體溫。
“你這裏說的。”
“……”月謠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反駁。一定是她在睡覺時不自覺的緊皺起眉頭了,所以阿木才會發現她是在做噩夢。
“那你就不能叫醒我嗎,為什麼非得捏我。還捏的那麼大力。”月謠繼續說。
“我叫了……叫了你好久,你都不醒。”阿木如是說。
“我睡覺你也看着嗎。”月謠支開眉心間的手指,一臉不樂地說。像是被窺探了心中秘密的少女一般。明明知道阿木沒有說謊,卻還是不甘心的想要找個借口。
“嗯。看着。”阿木點點頭說。真是人如其名,阿木簡直耿直得和木頭一樣訥訥的。
儘管月謠並看不到他點頭。但是她聽到這句話也是着實有點生氣。
“我已經十五歲了。”月謠說完,嘆了口氣。她已經十五歲了,已經成年了,只是身子還是八九歲的樣子。
“嗯。我知道。”阿木說。
明明自己已經十五歲了,可是阿木依然像是把她當小孩子一樣看得緊緊的,連她晚上睡覺都要守着她。這讓月謠一點都沒有自己已經成年了的感覺。若不是她看不見,怕有不測,她肯定要把阿木趕得老遠,等她醒了再讓他回來。
這樣的對話已經不知道重複了多少次了。阿木依然沒有變過,每晚都會在她身邊守着她。本該是習以為常了,可是如今月謠已經成年了。放在過去還沒什麼,但是她成年了之後,心思悄悄發生了變化,阿木這樣子讓她無法適從。任何一個豆蔻年華的少女都不會願意自己天天晚上睡覺還要被人看着。那是多麼讓人不適的事情。
她也不跟阿木繼續爭了。因為她知道不管怎麼爭,阿木都不會聽她的。他只會做自己認為該做的事情,正確的事情。她只是忍不住想要抱怨,發發牢騷而已。
那確實是噩夢。月謠沒有否認。
阿木太了解她了。從五歲起就跟在她身邊的阿木,比任何人都了解她。她做噩夢的樣子,阿木當然不會不知道。多年來,她時不時就會做噩夢。如果不是阿木叫醒她……
月謠不敢繼續想下去。她重新躺下睡了。看到月謠睡了回去,阿木才在一邊安心的閉上眼休息。
黎明破曉,寧靜的朱府漸漸有了喧囂。朱府的下人都已經起來忙活了。廚房的煙囪升起一縷縷白煙,庭院內兩個下人在掃地,落葉紅花在掃帚下亂飛。阿嬤從燒水房裏取了滾燙的水倒在臉盆中,隨後又取了一勺冷水兌入其中,並用手親試過盆里溫度,這才端起水盆,準備給大小姐送去。
阿嬤端着臉盆來到朱槿房裏,卻看到朱槿在床上還沒起來。
真是奇怪了,大小姐平日裏起的很早,老爺管教嚴厲,幾乎從不貪睡,今日怎麼睡的那麼晚。阿嬤一邊想着,一邊放下手中的臉盆,過去叫朱槿起床。
“大小姐,起床了。都快巳時了。”阿嬤搖搖被子裏的朱槿。
朱槿被晃得醒來,極不情願的睜開黏在一起的眼皮,睡眼惺忪,意識模糊。昨晚她為了收拾那個小亡靈留下的爛攤子,又是把歪斜的桌子搬回原處,又是把東倒西歪的屏風一個個擺正,還要收拾一地的書跟紙筆,差不多整日沒睡,接近天亮了才躺下去。
阿嬤把毛巾放進熱水中浸濕,兩手擰乾,到朱槿跟前。
“來,大小姐,擦臉。”阿嬤說著便把毛巾在朱槿臉上擦來擦去。
朱槿愣愣地坐在床上,阿嬤擦臉也沒讓她清醒過來。彷彿自己的魂還躺在床上睡覺,可是身子卻先被人叫醒了。腦子裏空白一片,有一種不真切的感覺。
阿嬤也不管那麼多。把朱槿拉起來,給她梳妝更衣。迷迷糊糊之中,朱槿就已經被阿嬤收拾妥當了。
阿嬤取出白絹給朱槿換藥。朱槿此時已經有些清醒了,主動伸出了手臂。阿嬤一圈圈取下白絹,看到朱槿的傷口,眉頭突然皺了起來。
“大小姐,你昨晚是幹什麼了。”阿嬤問。
“怎麼了,阿嬤?”朱槿有點不太懂阿嬤為什麼會這麼問她。她低頭看自己的傷口,居然又開始流血水了。分明之前上了仙草藥之後,血水就止住了,現在怎麼又開始流了。朱槿心頭一緊。
“大小姐,你是不是昨晚溜出去瘋了。”阿嬤很嚴肅的質問朱槿。像是年老的長輩在訓責自己的孫女。
“我沒有,我昨晚在房裏待着的。”朱槿連連搖頭說。
“那你手上的傷怎麼又壞了,你是做了什麼?”阿嬤繼續問。
“我昨晚……”朱槿頓了一會,開始回想起昨晚的事情。
“彈了琴,搬桌子,擺屏風,扯帘子,修扇子,補舊書……”朱槿仔細地回憶了自己如何收拾少景留下的爛攤子的場景。還掃視了一下房間,看到一些還沒收拾回去的東西,全都一一說了出來。
阿嬤聽到,吃驚得嘴越長越大,最後大的幾乎能塞進一個蘋果。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什麼?朱家的大小姐居然搬桌子擺屏風,扯帘子,修扇子,補舊書?!這是打哪升起的太陽?別說朱槿從小沒做過這些,就是換到別家的大小姐,也不會去做這些事情啊。那些個個嬌生慣養的,哪肯做這些粗活。
阿嬤想着想着,突然開始抽泣起來,心想她真是服侍了一個好小姐。不僅心地善良,待人真誠,還懂得收拾房子,體貼她這個年老的下人。阿嬤抽出手帕狠狠抹了把淚。
看到阿嬤居然哭了,朱槿慌張的不行。心想:完了,完了,房子弄亂的事情是不是被發現了,阿嬤居然都氣哭了,我該怎麼辦!現在賠不是應該還來得!
“阿嬤,你別哭了,是我的不對。我不該把房子弄亂的。”朱槿趕忙給阿嬤賠不是,一邊說一邊用袖子給她擦淚。心裏慌的不行。很怕阿嬤回頭告訴家父聽,不然知道她房裏被弄的亂七八糟,追究起來,她肯定只能說是自己弄的,然後定是要被罰的。
阿嬤哪肯聽,這麼好的大小姐,自己照顧了十五年,又是幫她幹活又是給她擦淚的,心裏既感激又自責。
“大小姐,以後莫做這些事了。”阿嬤一邊哭,一邊拉着大小姐的手說,“大小姐做這些,阿嬤心頭難受啊。”
“嗯,我聽阿嬤的。”朱槿說。心裏想到,下次少景來,還是要想法子攔住他,不然下次真拆了屋頂,她可補不回來了。她以外阿嬤知道會訓斥她,可沒想到阿嬤居然是哭了,還哭的如此傷心。果然這事很糟糕嗎。
阿嬤聽到朱槿這麼說,心裏甚是寬慰,把濕透的手帕放在一邊,繼續給朱槿上藥。手上的白絹熟練得穿繞過朱槿的手臂,轉眼便綁好了。看到阿嬤沒有苛責她的意思,朱槿也就稍稍鬆了一口氣。
阿嬤給朱槿換好了葯,準備給她收拾房間。朱槿昨晚雖然已經收拾過一遍了,但是還是很多亂七八糟的瑣碎沒來得及收拾。就比如那個香爐,倒在地上,蓋子和爐身已經分家分得老遠,香灰撒了一地,灰麻麻的一片。她又沒有抹布掃帚什麼的,拿一地的灰沒辦法,只能等阿嬤來收拾。
阿嬤另外拿了張桌布來,把桌子椅子什麼的都先擦了一遍,最後才把地上的灰掃走了,擔心不夠乾淨,還拿布擦了一遍。
“阿嬤,我父親呢?”朱槿趁着阿嬤在忙,輕輕地問,她生怕阿嬤轉身就去告知她父親了。
“老爺一大早就出府了。”阿嬤回道。
聽到家父出門了,朱槿更是放心了。心裏有種說不出的輕鬆感。家父出門了對她來說,就像是一道無形的允許,能讓她在府上不受那麼多拘束,甚至可以偷溜出府。但是這些都是朱槿自己瞎想的,朱硯卿可從沒有這麼允許過她。要是在朱硯卿不在府里的時候,朱槿鬧出什麼事來,朱硯卿還是一樣要狠狠罰她的。
朱槿隱約記起來很久以前的事情。那日家父出門,留下課業給她,讓她抄十遍《詩經》。然而朱槿那日恰好與家父有爭執,賭氣故意不抄。待到朱硯卿回來的時候,看到朱槿沒抄書,不僅僅訓責了她,還罰她去跪先祖的靈牌,跪了差不多三個時辰,才讓她起來。最後還是把《詩經》又多抄了二十遍,給朱硯卿過目了,這事才算結束。
家父嚴厲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朱槿心裏自然清楚,雖然朱硯卿不在府上,她也不會鬧騰到哪裏去。只不過是少了個威壓在府上,她心裏會比較安適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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