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游氏醪糟
成玄英、張慎二人掙扎着起身離去。方岩等人無力強留,只能把白衣女子秘密送回定北。
方岩等人剛剛回營就被迎面而來謝閻王叫住了,隨後象過堂一樣,三人分別向錄事參軍詳細訴說了一路的經歷。好在審問的時間不長,被謝閻王告誡“不得妄言今日之事,違者斬”后,竟然出乎意料的准許他們全伙歇息三日!
…………
大唐府兵平日為民,戰時為軍。練兵主要有“薄戰”和“縱獵”兩項內容,薄戰是作戰隊形練習,就是所謂的陣圖或戰陣;而縱獵就是進行遊獵,在此過程中訓練士兵的武藝,提高士兵個人的戰鬥技能。
練兵以薄戰為主,主要是訓練士兵熟悉軍中的旌旗、金鼓等指揮號令,前進後退,隊形變化。府兵算不上職業軍人,所以保證他們的戰鬥力只有一個辦法:嚴厲!
逾期不至者,斬。
列隊完畢而站錯者,斬!
私自出列者,斬!
後退不列或進攻不列,斬!
弓弩上弦回頭張望者,斬!
若不斬亂列者,全隊皆斬!
為什麼府兵對訓練的要求如此嚴格,尤其是隊列練習?
因為戰場不是“場中較藝,擒捕小賊”,而是“開大陣、對大敵”!在真正的戰場上,軍隊殺傷力就是依賴武器密度或投擲速度,形成局部的人多打人少,這種情況下個人的勇武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兵書云:“堂堂之陣,千百人列隊而前,勇者不得先,怯者不得后;叢槍戳來,叢槍戳去,亂刀砍來,亂殺還他。隊列一齊擁進,轉手皆難,焉能容得左右動跳?一人回頭,大眾同疑;一人轉移寸步,大眾亦要奪心,焉能容得或進或退?”(注1)
這裏的是隊列的重要性。對於戰場指揮官來說,沖在最前面的勇士和後面的逃兵沒有任何區別,都是在破壞隊列,必須立即處死。
戰陣要想在戰場上能做到如同臂使,平日裏的薄戰訓練就如同地獄一般。史老七這般的老兵即使平日裏嘴碎,在操練時也絕不敢兒戲,否則有十個腦袋也早就砍了,哪裏還容他的官職一降再降?
當史老七聽聞能休息三日的消息后,簡直是天上掉了餡餅,立刻拽着一眾兄弟去吃酒。當然,這錢是方岩出,他前些日子的殺薩滿的賞錢已經分發下來了。
瓦肆勾欄聽姐兒唱曲太貴,不是軍中兄弟該去的地方。何況裏面的妓家大多隻賣藝不賣身,不似娼家那般操持皮肉生意,實在沒必要花這冤枉錢。史老七便尋了家乾淨的酒館,與一夥兄弟只管大魚大肉的招呼。
酒館不大,也沒有什麼單間雅座,所有客人都在門廳里坐了自行吃喝。今天伙里來吃酒的只有九個,烽火未到,說是肩上那一劍雖未傷筋動骨,卻要在家好生將養幾日。
方岩邊吃邊說,一夥兄弟都在,缺了烽火一個實在可惜。
眾人聽了這話卻都笑而不語。
只有朱佑儉這廝一臉壞笑:“方兄弟還是不清楚烽火啊,他家裏有三個老婆、四個孩兒,平日裏的吃穿用度都是掐指頭算的。若是整日裏同兄弟們吃酒,便要輪流做東,這錢可是萬萬花不得的!”
那忠厚老實的高大衛終於開了口:“方兄弟你不知道,烽火的老婆孩子都是往日陣亡兄弟託付的,日子過的不易啊。”
高大衛話音剛落,只聽鄰桌有人嗤笑一聲,顯然是在嘲笑烽火。
方岩定睛望去,發出笑聲的是牆角處坐的一個極魁梧的漢子,近四十的年紀,一道刀疤自左額至右腮劃過,顧盼之間暴戾之氣四溢。
眼神交匯,漢子便直勾勾的瞪着方岩,似是要擇人而噬的猛獸!同桌另外三個漢子也是三十七八歲的年紀,皆是魁梧豪雄之輩。
掃了一眼四人位置,方岩便知道他們若不是久經行伍,便是刀尖上討生活的。這幾人桌子的位置有講究的:面對店門,背靠牆角。若有異常他們可最先反應,背靠牆角則不至於腹背受敵。
聽到了嗤笑聲,史老七立刻大聲道:“自前隋起,河北河東兩路就戰火不斷。仗打的多,男人就死得多,不少村子都死的沒了男人。剩下的那些寡婦就沒了活路,若是年輕點的還能給男人做妾,那些有了孩子的、年紀大的就只得認命。娶個帶孩子的寡婦便要負擔一家三口的生活,換成你能娶嗎?娶了你能養得起嗎?象烽火這樣的大頭兵要養活七口人,誰能做得到?”
高大衛點頭稱是:“虧他借錢開了家醪糟鋪子,也多虧三個婆娘勤快,軍中兄弟和街坊鄰居捧場,這日子才能堅持下來。”
朱佑儉啐了一口,斜眼瞥着牆角道:“若是哪個不開眼的背後笑話烽火奪朋友之妻,看我不打出他屎來!”
話里話外的夾槍帶棒誰聽不出來?不過自己這邊人多,動起手來也不怕。
這時牆角那桌站起一人,這人身高八尺,一張方臉儘是滄桑之色。他緩步走過來,朝眾人抱拳道:“諸位說的烽火老弟是條重情義的漢子,適才我家兄弟實在是孟浪,對不住了。”此人言談舉止坦率磊落,讓方岩諸人不禁大生好感。
史老七站起來笑道:“我等都是些軍中粗漢,言語中多有得罪,史某也陪個不是。幾位老兄也是爽快人,何不來同飲幾杯?”
那滄桑漢子朗聲笑道:“非是我矯情,只是今日實是有事,這酒是斷不敢喝的。來日若是有緣,再與諸位兄弟痛飲。”說罷抱拳施禮,結了賬就與其它三人一同離去了。
史老七等眾人起身抱拳,目送四人離去,然後繼續飲酒談笑,直喝得面紅耳熱,好不盡興!酒後朱佑儉說烽火有個老婆長得漂亮,可謂是醪糟西施,提議去烽火家的鋪子喝碗醪糟,也讓方岩認識一下嫂子。眾人哄然叫好,就連一向老實的高大衛也嘿嘿直笑,說烽火兄弟必定在店裏忙活,去看看他也好。
大夥一路說說笑笑,走了不久便看見了“遊記醪糟”的招牌。店鋪不大,卻是臨街的好位置,來往行人不斷。
眾人剛剛走到門前就聽見屋裏十分嘈雜,似是有人爭吵呼喝。哐的一聲,木門被撞的碎裂,一條人影被踹的飛了出來!
這人一身府兵號鎧,卻不是定北的制式。眾人見狀急忙衝進屋裏,看見烽火正與另外幾個穿號鎧的拳來腳往打在一處。烽火一隻手臂吊著夾板,只能一隻手招架,那些穿號鎧的足有四、五個人,拳腳如雨落下,已經打的烽火口鼻冒血。
兄弟們二話不說,發一聲喊就搶上前去,頓時打的那幾個穿號鎧的抱頭鼠竄。
史老七揪住一個飽以老拳,放聲大喊:“關門關門,休要放走了一個!”
朱佑儉拎了一根凳子腿,大開大合間神威凜凜。
高大衛也沒了平日裏的忠厚,起腳便踢在對面之人的胯下,那人頓時兩眼翻白暈了過去。
眾人酒勁上涌,哪裏還管什麼軍紀,如下山猛虎一般,直把那幾個穿號鎧的打翻在地。
方岩正打的興起,突然聞到香風撲鼻,一個女子從他身邊衝過,拿了把掃帚朝地上一個胖子沒頭沒臉的打,一邊打一邊不停罵道:“打死你個不開眼的,敢欺負老娘!讓你動手動腳、動手動腳……”
這女子直到把掃帚打斷方才停手,抬頭抹了把汗,這才看到史老七他們,連忙滿臉通紅地招呼道:“見過七哥、諸位兄弟,奴家實在是失禮了。”
朱佑儉趕緊把目光從這女子急促起伏的胸膛上挪開,問道:“三嫂,這是怎麼回事?”
那被喚作三嫂的女子兀自氣喘吁吁:“這幾個殺才說是什麼大將軍的親兵,近幾日來店裏吃醪糟總是撩撥我,今日灌了幾杯馬尿竟對奴家動起手來……”
對方這幾人是右武衛大將軍,幽州大都督王君廓的親兵,那挨三嫂掃帚的白胖子就是這夥人的頭,名叫石子明。這石子明打仗不行,可論起迎來送往、逢迎交際算是一把好手,後來尋個門路把姐姐送給了王君廓做小妾,這才成了王君廓的親兵頭子。十年前這廝也能算個美男子,只是這些年狹娼嫖妓淘虛了身子,變成了面目浮腫的白胖子。前幾日他在醪糟鋪里見了三嫂,心中驚嘆定北小城竟有這等俊俏人物,更難得成熟的能滴出水來!從此便如打了雞血一把,整日裏就往這醪糟鋪子裏鑽。
三嫂精於人情世故,哪裏看不出這胖子的色心?只是一家人都要靠這醪糟鋪子養活,只好強自忍耐。
今日這胖子又來了,酒喝得有點多,眼神總在三嫂那豐滿的胸脯和屁股上轉來轉去,直饞的口水都滴下來了。三嫂過來送醪糟的時候這胖子再也忍不住,趁機摸了一把,三嫂當即一個耳光抽了過去。恰好烽火在店裏幫忙,雖然火冒三丈,想到畢竟是借錢開的店,便耐住性子上前分說。不想其中一個親兵囂張慣了,冷不防劈面就是一拳,直打的烽火口鼻攢血,烽火便飛起一腳將其踹出門去。其它親兵一擁而上動手,正好史老七諸人來了。
“直娘賊的,給我廢了他們!”史老七聽完事情經過,立刻朝兄弟們喝道。眾兄弟本就是唯恐天下不亂的性子,又喝了酒,當即又朝那些親兵衝去,輪起拳頭就一頓痛毆。
“奶奶的,我家嫂嫂也敢非禮,欺負我定北無人么?”看到門外漸漸圍上了看熱鬧的,朱佑儉邊打邊朝門外眾人賣好。
門外圍觀的人也齊聲喝彩助威!史老七他們聞言更是精神抖擻,拳如雨下。
“大爺饒命,小的酒後糊塗,大爺手下留情啊!”那石子明確是慫包,耐不住打,口裏告起饒來。
方岩卻在一旁看他們的號鎧,什麼大將軍的親兵,整個河東道也沒一個大將軍啊?這些人到底什麼來路?
眾人正打的痛快,忽聽到鋪子外面一片喧嘩,外面圍觀的眾人四散奔逃。眾人到門口一看,只見百十號人馬手持兵刃正要衝進鋪子裏來。前面有個鼻青臉腫的在跟一個騎馬的軍官點頭哈腰,一隻手還對着鋪子裏指指點點,正是那個被烽火一腳踹出門外的傢伙。
原來是搬了援軍!史老七朝朱佑儉丟了個眼色,朱佑儉當即會意,從後門溜回兵營找人。一什兄弟出門吃酒沒帶兵刃,此時火拚必定要吃大虧。於是趕緊關門閉窗,又把桌椅堆在門口,烽火從后廚拿了幾把菜刀分給諸位兄弟,其它人也都手持桌腿門栓嚴陣以待。
“奶奶的,衝進去,把女人和弟兄們搶回來!”門口那名騎馬軍官臉上的肥肉一陣顫動,馬鞭一揮,當真是是大將之風!
一聲令下,百十號親兵吶喊着,一窩蜂似的沖了過來。
突然一人一騎閃電般沖了過來!衝鋒的親兵嚇了一跳,慌忙止住腳步。只見那戰馬一聲嘶鳴,人立而起,馬上騎士手中鐵槍脫手擲出,轟的一聲釘進地上的青石板里,碎石四濺,槍桿嗡嗡顫動不已!
隨後幾十號人剎那間在街上列隊,刀盾兵在前,弓箭手在後,齊齊大吼一聲“殺!”只見鋼刀出鞘,箭尖寒光閃爍。那百十號親兵氣為之奪,居然一片安靜。
史老七大喜過望,神兵天降啊!究竟是哪裏的兄弟來得這般快?等他看清楚那馬上的騎士,臉上的興奮馬上就凝固了……
那騎士正是謝閻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