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領主
威利斯男爵的府邸不似公國里其他領主那般選在領地的中心或是易守難攻的要地,而是選擇在了一處僻靜的邊緣之所。
這兒唯一值得稱道的地方便是靠着放羊的山坡,看上去有些好景色罷了。
此刻天方蒙蒙亮,青灰色的太陽帶從山坡的另一面露出了鋪就半邊天空的清冷之光。
以灰黑色為主的三層男爵府邸隱沒在以此為主色調的小鎮之中,若非是有一個挑高的閣樓塔,它的整體外觀看上去甚至並不起眼。
在頂層的主卧之中,一個只裹着浴袍的瘦削男人站在拉開窗帘的落地窗前。他黑色的頭髮每一根都被精心打理過,服服帖帖地往後梳了過去,在這黑髮之中還夾雜着幾根白髮。
這人自然就是男爵,他的面龐是標準公國人的臉,立體感很強,有着高聳的鼻樑,薄薄的嘴唇,消瘦的臉頰,一雙偶有寒芒的灰綠色眼睛鑲嵌在深陷的眼窩之中。
整個卧室此刻都籠罩在黑暗之中,只有他面前的窗外透漏進來的天光。
在他身後空曠房間裏,只放着一張偌大的床,床頭上懸挂着一把愛倫特大公賞賜的佩劍。
冰寒在這裏似乎指的不僅僅是溫度,更加是一種冷清。
男爵就這麼安靜挺拔地站在窗前,望着窗外的山坡,看着黃褐色的草上覆著白霜。此刻的他氣息內斂,配着這間簡陋空蕩的卧室。
若是有人看見了現在的男爵,大抵是不會認為眼前這個男人就是這裏的領主。因為他看上去就是一個上了年齡,四五十歲,略有些英俊且又瘦削的普通公國男性。在他的身上看不見什麼雍容華貴的氣度,也談不上有什麼不怒自威的氣場。
只是一個有着深深疲倦的普通男人罷了。
這樣的冷寂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威利斯也沒有變換過站立的姿勢,若非是他望向窗外的眼底時而有光芒閃過,或許真就是一尊雕塑了。
直到黑暗中一個身影慢慢浮現,悄無聲息出現在了男爵的身側,看打扮應該是個府上的男僕。
男僕也未出聲,只是躬身待命,也似是在提醒。
威利斯目光掃過了他,面無表情,向男僕那兒伸出了手。
男僕恭敬地遞上了一卷不厚地卷宗。
男爵打開后,用很快地速度看了一遍,這才轉身向著卧室的房門之外走去。
在整個過程中,男僕一直保持着躬身的姿勢,一言不發,一直等到男爵出了卧室門,那扇有些年頭的門在吱呀聲中緩緩關上后,他才直起了身,但他的面容始終隱藏在陰影中,模糊不清……
一層大廳。
燃了一夜的壁爐此刻正是燃燒到盡頭之時,還敵不過清晨的寒意,微弱的火光似乎將要被廳堂內的昏暗吞沒。
一位全身包裹在銀白色金屬鎧甲的騎士正筆挺地站在大廳中央,恍若只是一個不會動的空殼,若非看見此刻男爵正緩步從樓梯上走下,他大概真的可以像是空殼一般站着一動不動。
也正是看見了男爵,騎士立刻摘下了自己的頭盔,赫然是潘賽亞。
他先是躬身,左膝單膝跪地,一手將頭盔扣在左膝前方,另一隻手放於自己的右膝上,高昂的頭也低下了。
如果說方才的騎士如同是一桿氣勢衝天的戰矛,此刻的他就是歸劍入鞘的利刃,偶有鋒芒乍泄。
“回來了?”威利斯男爵並沒有繼續往下走,而是斜靠在一邊的樓梯扶手上,眼中似有讚賞,在他另一邊自然下垂的手裏拿着那份捲起來的卷宗。
潘賽亞的頭埋得更低了:“領主大人,我已將您的邀請函遞交於葯巫巴斯特。”
威利斯男爵恍若對於他的報告並沒有太大的興趣,悠然道:“回來就好。”
面前的潘賽亞是隸屬於他們家族騎士團的榮耀騎士,同時也是自己從王都帶過來的親信,算起來從兩人還年輕時就跟着自己了,或許也有十年了吧。
潘賽亞的聲音依舊冰冷:
“領主大人,鄙人還有一事……”
男爵微微蹙眉,往下走了兩級台階:“說。”
“回領主大人,近日湧入鎮上的難民越來越多了,應該是鄰國流浪而來。對於鎮上的安全問題造成了一定困擾。而且似乎王都派遣在這裏的守備軍有意借這些流民打擊鎮中的秩序和民心……”
潘賽亞的話語還未停下,男爵卻開了口,語氣中似乎也冷淡了幾分:
“好,我知道了。”
騎士立刻收了聲,再次化為了一尊雕塑。
恍若那副冷冰冰的鎧甲居住的亦是一顆冷冰冰的靈魂。
威利斯虛着眼俯視着下面跪拜在自己面前的騎士,內心之中竟然多出了幾分煩躁之意,揮不散也抹不去。他的嘴角往下抿了抿:
“……好吧,你去吧……”
帶着男爵自己也察覺不到的淡淡失望,輕飄飄地落在了騎士的身上。
“是。”
潘賽亞這才直起上半身,雙手平穩地拾起頭盔,扣在了頭上,再次躬身一拜,這才起身一步一步往後退,直到快退到門邊才轉身推門離去。
門的開合間,一股寒流侵襲進來。
先前那位還在卧室中的男僕,現在卻如同鬼魅一般來到了威利斯的身後,將一件厚實的毛毯披在了他的身上。
威利斯立了一會兒,眼睛看着已然關上的門。
目光閃動,似乎能夠穿透門板,看見正準備上馬離去的潘賽亞。
少頃,男爵褪下毯子丟還給了僕人,復又上樓。
而那僕人此刻卻好像寸步不離一般,跟了上去。
男爵沒有回頭但也似有所查,也沒有阻止。
很快男爵府里又恢復了寂靜。
恍若方才潘賽亞的出現只是一個幻覺。
而當男爵重新回到自己的卧室之中時,不知道什麼時候在房間的中央多出來了一個女人。
那個女人被牢牢地捆住,眼睛被蒙上了厚實的黑布,嘴裏還被最大限度地塞着布條,只能發出斷斷續續地抽泣聲,而女人雙手反綁在背後。屋樑上垂下的鐵鉤鉤住了女人背後的繩結,使她只能踮着腳才能吃力地夠到地面。
甫一進門的威利斯就看見了這個被懸吊起來的女人,並不記得自己有要求抓過什麼女人。
但他沒有說話,只是平靜地看着這無端生出的變故。
而對於被困在這裏的女人來說,這世間的刑罰之中再沒有比這種寂靜更能摧殘人心的了。
明明聽見了有人進門的聲音,此刻卻又如此安靜。
雖然那吱呀聲只是片刻,但是這其中對於將要發生未知之事的恐懼卻如同瘋長的荊棘,從她急速跳動的心臟中蔓延而上,直衝她的咽喉,使這個可憐的女人不由得有些窒息。
猝不及防地!
一片冰涼如同陰冷長蛇般的事物從她的臉上劃過。
壓抑瞬間化為一聲恐懼的驚呼,但透過口中層層疊疊的乾澀布塊,這聲音聽起來更像是某種野獸的悶哼,痛苦而凄厲。
黑布之下,女人瞪大了雙眼,驚駭異常,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但其實那是一隻手,修長的指節上還殘留着拭去她面頰上的淚光。
威利斯男爵罕見的沒有因為這樣的冒犯而生氣,只是站在那兒,平靜地看着瑟瑟發抖的女人。
他收回了停在半空中的手,目光漸漸變得冷漠,口中喃喃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我是此地的領主……”
說著他微微側身向後伸出了手,那位恭敬的男僕立刻就遞上了毛巾,為男爵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手,然後是另外一隻。
在這過程中,他口中的話並沒有停下:
“……你是我的領民……”
男爵微微活動了一下自己被擦試過的雙手,聽着女人的呼吸變得急促,看着女人因為劇烈掙扎而重心不穩被懸吊在半空。
“……在這片領地上,你之於我,抑或是羔羊之於我……”
他的語速不急不徐,身上的氣勢節節攀升,說話間還輕巧地躲避過晃蕩而來的女人:
“……並沒有什麼區別……”
男爵的目光漸漸變得平靜,好像面前這個晃來晃去,且還在拚命扭動嘶吼的女人對於他真的變成了一頭羔羊。
這時,威利斯再次向男僕伸出了手。
而這次,男僕遞上來的是一把花紋張狂,刀刃扭曲的黃銅祭刀。
“……那就是……”
說話間,男爵脫下了浴袍,任由它垂落在地上:
“……接受我的主宰!”
威利斯男爵接過了祭刀,將它高高地舉過了頭頂,而在他精瘦的背上一個圖案緩緩浮現:
那是一條盤繞在水晶上的黑色大蛇,此刻正目露凶芒,張開大口,向世人展示它鋒利的獠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