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8章 最後的晚餐(4400)
廠區內已然找不出幾塊完好的地面。每一片磚瓦或是彈孔滿布,或是血痕斑斑,那是這十幾分鐘內撤退到屋頂的獵人們的傑作,在被打散的殘兵們重新聚攏后,他們再度恢復了人類的群體作戰能力,將槍口一同對向襲向周圍的異物,暗黃或銀白的子彈與大大小小的碎肉散落一地。
但此時那交錯槍火停歇了,每一個人都不由得放下了槍,用驚愕的神情注視着眼前的情景,如同在盛大的葬禮上行注目禮。
一道道噴射狀的火柱從磚縫間冒出來,像是無數座小型火山在同一時刻噴發,撕裂鋼筋水泥后整個地面都開始下陷形成深一塊淺一塊的凹坑。相隔十餘年後,莫比烏斯島的情形在諾大的天子城中重現了,只是這一次被毀滅的東西已成為眾矢矢之。
安年騰身從熱浪中抽身而出,踩着微微變形的鐵欄杆節節向上躥跳。以她的感知力,早在第一波震蕩到達地面時便已有所意識,她明白過來后立即終止了原本的引誘戰術,當機立斷打空了沙漠之鶯的彈匣后,馬上撤退。轉移的過程中火浪幾乎是舔着後背而過,她最終落腳在監工用的瞭望台上,擦過被烤的發紅的臉,藉著這個絕佳的視野俯瞰全場。
地面上蔓延着蛋白質的焦香和廢棄物特有的腥臭,城區的廢水中多是油污,被觸手帶到地面上后成了絕佳的燃料,火苗在油層上蔓延,最後蹦到被油層包裹着的觸手與周圍靠攏過來的原獸身上去,它們在火苗中抽搐,在地上打着滾,裹挾着焦糊的灰煙四處亂竄,而後往往再度踩中地雷,登時就將其完全淹沒在火海之內。
於他們而言這絕對是一場災難,相對的對獵人來說這就是天賜的逆轉良機。只第一波爆炸,地面肆虐的怪物便折損一半有餘,儘管未死一時半會也無力突襲。這樣精準而有目的的打擊當然不可能是巧合,她隱約猜到了些地下發生的事情,但馬上就將其放在了一邊,轉而忽地扭頭指向側方坐標機器所在的位置。
兩個女兒還都沒有看見蹤影。雖然她有理由相信引發爆炸的人本身對她們並無惡意,但並不代表這些殺傷就長眼睛。她從身側摸出新一輪彈匣裝入槍膛,對空連開數發,讓撞擊鼓膜的槍鳴充分四散開來,這才放下槍柄跳下高樓,再不顧旁邊的原獸或火焰,直衝火幕中的小房間——或者該說是直通地下的機器而去。
而在另一邊的高台處,那有節奏的槍鳴聲完全地傳入了王慶的耳朵。他立刻跟着這個信號舉起手來,手臂在屬下獵人的注視中如同風中屹立的旗杆。
“所有人,換用達格彈匣,有多少上多少,趁現在給我全滅了他們!”
下屬們跟着他的命令高聲回應,隨即而來的是連綿起伏的槍彈上膛音。跟地面相比,他們所在的高台並沒有受到太多爆炸的影響。儘管不知所云,但爆炸發生的空檔內他們的確得到了足夠調整準備的時間,獵人們在王慶的指揮下彈雨交接成片,前浪推後浪不斷籠罩向一條又一條被困在火海中的影子。
他們的攻擊並沒有多麼特別,只是用着最普通的武器和技巧,但上百個人上百支槍齊射的威力也已經讓地面上的異物感覺到了威脅,它們在最初象徵性的反抗后便萎靡下來,緊貼着地面遊走,又順着破洞徐徐縮回地下。
“沒有下一波了么?”充當狙擊手的獵人將目光從準星上挪開,有些拿捏不定地看向王慶,卻發現後者也是一副沉思神情,沒有再給出下一步指示,指示端着望遠鏡仔細地四處巡查。
不過幾分鐘的時間籠罩四方的黑影便已盡皆消退,只留下一地狼藉。未來得及做出反應的肉觸便下場凄慘,被集火處甚至直接從中斷開,如同菜板上的魚那樣在地上神經地跳躍。
“繼續戒備,別放鬆警惕。”王慶低聲命令着,向旁邊監視着情況的獵人問道,“是不是詐?”
“火太嚴實了,看不清遠處的情況。”獵人放下瞄準鏡,有些無奈地道,“不過,這一波攻擊確實停下了。”
王慶皺了皺眉,下意識抬起手上的望遠鏡朝向前方,映入眼幕的果然儘是刺眼的火光,剛想要轉動着變焦,卻見一顆水花在鏡片上濺起,劃過鏡面在視野中流下長長的模糊痕迹。他愣了愣,放下望遠鏡,就覺絲絲涼意打在腦頂,火堆中騰起氤氳的蒸汽。
“又下雨了?”
天台上駐守的人們都不由得抬起頭看去,當頭細細雨幕飄落籠罩而下。在這個濕度異常的冬天,這一晚的天子城又下起了雨。此時這成了天公作美的禮物,爆破已經基本完成,地面的火勢在潮濕的空氣中一點一點地被壓了回去,被蒙在火幕中的道路重新顯現於眼前,舉目望去沒有觸手亦沒有原獸,舉目望去一片死氣。
而就在那火海之中,一枚信號彈從焰幕中破擊而出,升上天空開出絢爛的閃光。
江樺放下信號槍,重新將狼牙拿在手裏,一邊觀察着旁邊的火勢、一邊架着背後的荊明掠過火與火之間狹小的縫隙。後者顯然早已記下了整個設施的結構,不斷地發令指路,讓他剛好避開每一處地雷,如此情景下依舊是俯瞰全場的“眼睛”。
不過幾分鐘的功夫,二人便輕易地衝出火堆,幾乎就在同時第二聲槍鳴響起,另一發閃光沖入視野——另一邊的人同樣已經來到了安全區,抽出手響應他的召喚。江樺二話不說轉身直衝閃光方向而去,翻過幾座牆壁后出現的是仍在冒煙的洞口,滿身黑灰的三個身影剛剛將彼此拉上地面,正一致地倚在坑邊急促喘息,手上拿着一般無二的信號槍。
“你們見到他了?”江樺打量着面前這三個灰頭土臉的傢伙,以現在他們的扮相拿只破碗往橋頭下一跪絕對能月入百萬。但現在這樣的情形只讓他覺得安心。失落的人都坐在眼前,五個人聚在一起依舊齊整。無論變成什麼樣子,只要他們還在,白狼就還是白狼。
“應該說是剛剛才‘見不到’才對。”任天行邊說著邊咳嗽,卻仍是有些勉強地笑笑,“好久不見了。”
他們距離上一次見面也不過只有不到一個月的功夫,但彼此之間卻都覺得已經隔了一個世紀,眼神交流間已經說明了一切,某些東西未變,另外一些東西卻彷彿已經是滄海桑田。
“失敗了么?”江樺不動聲色問道。
“說什麼失敗不失敗的,這波能苟下來就已經是意外了,最後能跑出來還是靠…”於小樓有些焦躁地回答,話說了一半就在看見後面的荊明時猛然一轉,“是你小子?!”
藉著這一陣爆炸的掩護,他們的確是藉機逃出了那個死亡之地,但也因此懷疑起了這個適時得有點過分的破壞的來源。這一切謎底在見到荊明的一刻都解開了,這位指揮最擅長在不可能中創造可能。
“看你們的傷勢,是沒有被納入爆炸的範圍之內吧。”荊明同樣在觀察着他們,注視着那些傷口時眼神卻顯得很是微妙,“這樣的話,就有些麻煩了。”
“喂!這幾天不見的,你還真成跳反的內奸了!”於小樓大叫,“虧得我剛才還在想着你掛了沒有,合著我們千辛萬苦從裏面爬出來還真是對不起了啊?!要不我現在表演一個就地去世你滿意不?”
“剛才說,你們是和梁秋直接交手了。”荊明並未理會他的抗議,只低聲道,“既然他和你們在一起的話,他實驗的成果也應當在那吧?”
“就那個什麼終極原獸?”於小樓從鼻子裏哼了一聲,“見倒是見到了,說的那麼吊炸天,泡在水池子裏直到爆炸都沒見它露過頭,也就是個故弄玄虛的縮頭烏龜…”
他說到一半像是意識到了什麼,後半段話直接卡在嗓子眼裏。荊明見狀心知肚明,掃視一番周圍三人的臉色,這才垂下眼,臉上滿是陰霾。
“這就是計算的漏洞…自毀裝置在這裏只能摧毀運輸管所覆蓋的範圍,而無法像莫比烏斯那樣讓整個島嶼沉入海下,徹底抹消整片區域。既然裝置啟動的時候‘終極’就在你們身邊,而你們並沒有被捲入進去,也就是意味着…他那邊一樣還沒結束。”
……
地下基地,廢水池監工台。
圍繞血池的欄杆被炸裂開來,裂縫在平台上蔓延,從中湧出一股股的赤潮,像是大地被撕裂開道道血流不止的傷口。
即便如此,中央的水位依舊沒有下降多少,因為數不清的紅瞳的屍體正被拽進赤池內,那活生生的肉體沉入水中,像是泥牛入海般再無聲息,連白骨都見不到半根,只有中央不斷浮起連綿的氣泡,每一個都有蒙古包般大小,如同有超大號的白鯨正在水下呼吸,而且愈發膨脹。
“這是怎麼回事?”剛剛灰狼隊員們目睹這異狀,甚至已經顧不上去管旁邊隨時可能坍塌的牆壁,全都伸着脖子看直了眼睛,“那中間的…是什麼?”
“不愧是是作為生物資源的探測器,果真是饕餮一般的東西。”梁秋與他們一同注視着,露出的表情卻是感慨,“蜥蜴尚能斷尾,即使是原獸之王,為了進化也是不擇手段啊。就算拼着之後無法主動進攻,也對已經叼到嘴裏的食物絕不鬆口…果真是大成之物。”
“什麼意思?”
“這玩意還活着。”梁秋說,“那東西本體所在的養殖池是由城區廢水廠改造,是唯一沒有連接着“坐標”設備的區域。剛才的爆炸確實毀掉了它的那些捕食器,失去這個他就無法再主動去進攻獵物。但那並不是它的要害器官,真正的本體還沒有死。”
“沒死?”丙微微一驚,有些按捺不住道,“”
“坐標的激發再加上剛才那些食物,這東西的確是醒了。只不過,以那些玩意的平均活性度,只能算是粗製濫造。”梁秋側目向他瞥來一眼,“之前喚醒朱雀的時候,大概的數據就已經出來了。想要達到標準,這個量還是差了點。”
“這意思是,它現在沒法自己去捕獵,必須要我們主動提供足夠精度的原獸血脈送到它嘴裏?”戊皺了皺眉,“這麼說的話,還是需要擁有完全血統的攜帶者了…那幾個第二代在你這裏,他們的血統應該足夠才對。”
“是啊,以他們的血統,在數量上起碼能做到以一頂百。要是剛才把他們扔下去,現在已經能恭迎中終極降臨了吧。”梁秋望着那池水中浮沉的黑影,若有所思,“不過可惜,不管是再怎麼肥美,煮熟的鴨子飛走了也吃不到口了。”
“你說他們逃走了?!”丙眉間一顫,“逃去哪個方向?”
“現在說這些還有啥用么?”梁秋搖了搖頭,“以我們現在的兵力,如果沒有終極的幫助,就算真的追上去,與他們正面為敵也沒有勝算。更何況,我剛才說了這東西是饕餮,現在是它孵化的關鍵時期,如果沒有營養供應,它為了填飽肚子會不擇手段…最壞的情況下,連自己的身體都會吃掉吧。”
聽到他這話的人都不由得一驚,一吸氣果然能聞到隱約的強酸腐蝕氣,是典型的胃液在消化什麼東西的味道。他們早該想到的,真正的四象早已腐朽,眼前這東西必然是和白虎相同的拼接物,組成它的個體儘管能藉助某種手段達到統一…但在極端狀態中同樣也能相互蠶食。”
“這樣下去的話,之前那些成果都會功虧一簣的!”丙衝著他吼道,“那現在怎麼辦?只要能利用的,用什麼都可以…你還有什麼辦法能補充上材料的缺口?”
他情急之下語氣已經由不住地帶上了些呵斥的意味,卻見梁秋對這話不慍不火,依舊只是靜靜地望着水面。思考之間,那臉上的表情卻是慢慢地變了,他轉過頭來看着心急如焚的灰狼隊員們,眼裏竟隱隱有着捕食者般的笑意。
“說的沒錯,剩下的只是個缺口而已…只要能補上,誰來都一樣。”他微笑道,“要用攜帶者作為材料的話,眼下不就有嘛。”
“…什麼?”
聽到這話的丙下意識脫口一句,話音未落就見眼前光影一閃,隨後梁秋站的地方已是空無一人。冰寒的恐懼在腦中炸開,他條件反射地就要移動,但還沒等他邁出幾步就覺腹部一涼,劇痛讓他不由得順着看去,銀白的長刀赫然已經貫穿肚腹。
“你?!”
丙想要大喊,但說話的同時便被喉嚨湧上來的血嗆住了。就在他與一眾隊友震驚的目光下,一手持刀的梁秋正緩緩抬起頭來,眼裏的紅芒滾動着血一般愉悅的殺意。
“我差點忘了,‘第一代’同樣也是當初百里挑一、完全融合的精英啊。”他笑着抽回刀身,刀刃開膛破腹帶出血蘑菇般的肚腸,“比起那幫小子來,你們還是差了點,不過勝在量大管飽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