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神秘電話
我從沒想過,一個密封30年的日記本,會讓我“偷窺”了一群人的命運。
東川是西南地區的一個二線城市,我在東川報社社會部做記者。
那是6月份,東川即將進入全城“火爐”的月份。領導約我在東川下半城拆遷區喝酒,燙火鍋。其時,我正在市中心一咖啡館混媒體圈的一個“茶話會”。說是茶話會,就是幾個媒體朋友一起,找了一個特文藝的地方,喝咖啡,八卦圈子裏的事,誰又自己出去搞了副業,誰又辭職了。
留下“茶話會”上這一幫媒體朋友的聯繫方式后,我趕去燙火鍋。幾碗酒下肚后,領導說要不要換一下崗位,來報社坐班?坐班就坐班,蠻好。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坐在電腦前開始了值班。熱線庫里,翻了一遍,沒見到讓人有興趣的爆料。我給同事打了一圈電話讓報稿子,但似乎都沒稿子。有個記者還在網上回復:“這年頭,哪裏有啥大新聞呢?不都是雞毛蒜皮的事么?大的報紙不敢報,小的報紙看不上。”
無語!我得找個地方抽煙,吐口氣。
我剛坐下來,點上煙。不遠處我電腦就“嘟”的一聲響。應該是熱線庫里有新的爆料了。趕緊打開看,值班接線員錄進去的只有這麼一行字:
我已患癌症,將不久於人世。手裏有本日記本,等了三十年,主人一直沒來取。希望報社幫忙尋找日記本主人,滿足我這個將死之人的夙願。
我再次仔細看了一遍,除掉撥打進來的是座機電話號碼之外,值班接線員錄入的只有這麼一行字。
“癌症?將不久於人世?日記本里有啥?為啥等了三十年?為啥一直沒人來領走?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呢?”我看着電腦屏幕上熱線庫里的這個座機號碼,腦子裏一時間湧現出這麼多疑問。
依據我做過多年記者的職業習慣,我覺得應該安排人去核實這一個來電熱線。哪怕沒有任何價值,作為職業記者,來電第一時間回復讀者或者爆料人,這也是一種專業的職業素養和維繫媒體與讀者的必需手段。
很遺憾的是,安排給一圈記者之後,大家都說自己手頭有事。看來得我親自出馬了。
我撥打這個座機電話號碼。“嘟”了好半天,那邊才接通。一個老年人氣息很弱,問:“你是東川報社的記者同志?”
我說我是東川報社劉記者,隨後表明意圖。老年人嘆了一口氣,應該是調整了一下坐姿換氣吧。
“您好,請問您是給我們報社打電話的那位爆料人么?如果是,能否給我們講講這本日記本大概是怎麼回事?”作為記者,我得先通過電話初步核實這個爆料,是否具有採訪的新聞價值。如果有,再可以進一步約見;如果沒有採訪的必要,也就這麼電話初步核實就算了。
“記者同志,電話是我打的。我看你們報紙很多年了,是你們報紙忠實的讀者。報紙上寫的有事找記者,你們也報道過很多這種新聞,這次我希望你們能幫我。幫我將日記本還給三十年前的那個主人。”老年人語氣急切。
我有些猶豫。
畢竟平常很多爆料者,都是這麼說,渴切地希望能見到記者,或者“忽悠”記者能相信自己,在接受記者採訪時說得繪聲繪色,但是記者一不小心、稍微不客觀不注意,就上當,聽信一面之詞,給自己惹了麻煩。
“我沒必要騙你,劉記者。我得了癌症,活不了幾天就要死了。死之前,也就這麼一個願望,希望能將日記本還給它的主人。人嘛,要講究誠信,你說是不是?和報紙一樣,白紙黑字,都講誠信。”老年人見我猶豫,連忙說。
他這麼一說,我忽然有所觸動。尤其是說到“誠信”這個詞。“這樣,你在哪裏?我過來見您。”
老年人有些歡喜,說:“跳傘塔,知道那裏么?下午三點,我們準時在那裏見。”
跳傘塔是東川很著名的地標性建築。跳傘塔1942年建成,曾是抗戰飛行員培訓基地,健兒們由此飛上藍天同日機血戰。
解放后,它成為國防體育的訓練場所,1954年建立東川跳傘學校。1997年,跳傘塔的三個鐵臂被切割。跳傘塔是中國也是亞洲第一座跳傘塔,是亞洲僅存的二戰時期的跳傘塔。塔建成后,國,民,黨元老陳立夫撰寫了碑文。
跳傘塔有着70多年歷史,承載了很多老東川人的記憶。
老年人約在這裏見面,我還是很意外。一般約見面的地方,要麼是老年人家裏,要麼是家附近的公共場所,或者爆料人直接到我們報社。
我帶着採訪本,背着背包,提前十五分鐘到達了東川跳傘塔下。
下午三點剛到,一個穿着一塵不染的襯衣的老年人出現在跳傘塔的正下方。
老年人有些消瘦,到了后,靠着跳傘塔東張西望。手裏還拿着一個報紙包裹的東西。我感覺這個老年人就是電話里約見的老年人。走近后,他主動喊我:“你是東川報社劉記者?我就是給你打電話的那個老頭。”
老年人和我很正式地握完手后,將報紙包裹一層層打開。裏面只剩下一張紙和一個日記本。日記本用透明塑料紙包裹着,封面有些舊,也有些破損,封面正中印的是一個主席像。紙張空餘部分,有一些血跡。但可能是時間久遠的緣故,血跡有些偏暗黑了。
“這張紙就是我的診斷結果,癌症晚期。這個日記本,就是我電話里說的那個日記本。希望你幫忙找到它的主人。”老年人將日記本和診斷書遞給我。
我看了診斷書,確實是癌症晚期。診斷書是東川一家部隊醫院出具的。
“確實很抱歉,干我們這行的,職業性質決定,所以我還是看了你的診斷書。”我說。
他笑了笑,嘴角乾癟。接着,給我講了他怎麼得到這個日記本的,又怎麼保存的。
他說:“1986年夏天的一個晚上,我在東川下半城開火鍋店。那時,我的火鍋店生意還不錯,晚上一般十點左右還有人燙火鍋。那天在下雨,雨淅淅瀝瀝的,有幾桌客人吃完后,沒急着離開,就在店裏躲雨。直到晚上十一點半左右,我關門打烊。這時,火鍋店門外忽然衝進來一個小夥子。小夥子滿面是血,自稱李軍,將帶血的日記本一把塞給我,說過幾天來取,讓我務必保存好。我還沒來得及問問怎麼回事,可小夥子又衝進了雨夜。”
“小伙後來沒來取走么?”我問。
“沒有!小夥子朝着蓉都的方向去了,後面還跟着幾輛摩托車。”老年人說。
“一直沒有來?”我邊在採訪本上記錄,邊移動他身邊的錄音筆,保證記錄準確。
老年人喝了一口水,說:“這一等,就等了6年啊。直到1992年,北京一位老者南巡。東川開火鍋店,生意也不大好了。大家都浮躁了,一窩蜂往廣州去淘金,說那裏是一個遍地都有黃金的城市。我經不住一個鄰居的勸,和他一起去廣州出差看看。但正好我走的那段時間,有天店裏忽然來了一個人,說是來取日記本。店裏的服務員不知道之前這回事,讓那個來的人等我出差回去后再來。遺憾地是,我沒碰到取日記本的人,日記本自然也沒有取走。”
“您出差回來后,這個人來找過您沒?”我問。
“沒有。這之後,我一直在等。又等了好幾年,直到1997年香港回歸,這個李軍仍然沒有來領走日記本。我也想過登報尋找李軍,但又擔心當年追殺李軍那幫人看到,壞了李軍的事,只好一等再等。”老年人說。
“就沒有想過其他辦法來找這個李軍么?”我說。
“那時候,信息不發達,也沒有網絡。不像現在媒體這麼發達。只有等,等那個人。到店裏來燙火鍋的人,我都比對着當年李軍的模樣,希望是李軍。”老年人說,“這一等,就等了30年。”
“30年?你一直留着這個日記本,那你看過這個日記本里的內容沒有呢?”我有點不大相信。
“對的,就是30年。畢竟是別人的私隱,我沒有打開看。後來,東川的下半城要拆遷了,政府拆遷辦來通知很多次了,給了很多好的優惠條件,我兒子也勸我早點搬走,好領取更高的拆遷補償。但我怕搬走之後,李軍回來取日記本找不到我,就一再拖延,只不過後來還是拗不過拆遷隊。”老年人說,一陣機器轟鳴聲中,等待30年的火鍋店拆掉了。他帶着日記本,坐上了兒子的奔馳車絕塵而去。
我內心有些觸動,順着他的思路,甚至一度在想,現在眼前這個將死之人,說的到底是真是假呢?如果是真,那麼這個日記本的主人李軍現在在哪裏呢?是不是也在找這個老年人呢?如果這個故事是假的,他又為什麼拖着抱病的身體,在這麼熱的天氣里,見我呢?
老年人又喝了一口水,用帕子擦了一下額頭上的汗水。
東川天氣就是這麼任性,一到夏天,地表溫度能達到70攝氏度。老年人就這麼站在跳傘塔下面,靠着圍欄,跟我講這麼多,我在不停質疑中記錄他的講述。
老年人繼續說:“我和拆遷隊對抗了一陣子后,身心有些疲憊,加上開火鍋店,每天早晨四五點,就得去菜市場批發新鮮的菜,長時間的勞累,回家之後我身體不爭氣,終於病了。開始還以為沒啥事,吃點保健營養藥品歇一段時間就好了,可持續了幾個月不見好,反倒更嚴重了。我兒子開車帶我去醫院檢查,已是癌症晚期。”
老年人說到“癌症晚期”時,情緒有點波動,拿手帕擦了一下眼角。
我大概了解了這是怎麼一回事了,沒有繼續追問。站在一旁,看着這個老年人。
他稍加平復又說:“其實我不是怕死,只是怕失信於人。想到李軍還沒有取走日記本,擔心時日不多,我死了之後,家裏人也不會當回事,所以想在我死之前,請求你們媒體,幫我了卻這個願望。”
我忽然覺得手裏這個日記本很沉重。它承載着一個將死之人的願望。任何事,一旦和生死扯上關係,都上升到很沉重的層面了。
一瞬間,我還有點後悔我來見面前這個老年人。
“劉記者,這個日記本就留給你,我覺得你是個守信用的記者,也一定能幫它找到它的主人。”老年人望着我說。
我想了想,還是拒絕了這個日記本。畢竟放在老年人那裏更合適,萬一最近這幾天,當年的那個李軍找到老年人了呢。
再三勸說,見我仍不收,他又給我留下了一個他兒子的電話號碼,說有時候他可能不在家裏,有急事的話,可以打他兒子的電話。
我存下了他兒子的電話號碼,又問了一下其他的,就拿着日記本將他送到路邊,給他攔了一輛出租車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