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驗屍
差役試道:“這位察子,驗屍粗活,不如我來做吧。”
“躲開,別礙事。”謝皎單手支開他。
馮汀不吐詞,袖手站在一旁。皇城司雖為暗諜,卻在京畿諸司中惡名遠揚,行事不守律法,慣好爭功奪先,偏有皇門庇護,遇着只能暗道倒霉。
死人遺蛻被搬至院中光明地上,草席墊身,頭臉覆紙,胸前衣襟大開,露出半指來長的傷口。
馮汀出言提醒道:“顱骨沒有火燒釘子,口鼻無塞,糞門腎子無傷,初檢傷處只在胸肋,一刀斃命。”
謝皎不應,徐覆羅抱拳道:“多謝馮司理。”
“分屬應當,”馮汀道,“仔細看他指甲縫,有血絲。”
差役替她買來糟醋藤連紙,謝皎接過,提清水桶濯屍。她使皂角揉搓傷口血污,洗白一雙文人手,糟醋倒擁殭屍,又以藤連紙蓋嚴實。余醋曬至微熱,從頭到腳淋透紙人,最後抻左右草席裹緊。
仵作複檢手法,一介女流不嫌糟污,運使得明明白白。馮汀暗奇,不禁問道:“皇城司如今允收女察子?”
謝皎睨他一眼,答道:“能者多勞。”
“俸祿幾何?”
“男人的一半。”
藤連紙貴,馮汀見那厚厚一沓紙潤透貼服,顯現出俑人形貌,若有所思道:“委屈了。”
謝皎頭也不回道:“不必,我有別的活計。”
屍身軟透須得一個時辰,徐覆羅尋來兩把紅油紙傘,一前一後蓋在草席上頭,以免午時烈日灼傷孫通判。赤光透體,乍看如着喜服。
“紅白二事竟不知哪個先來,唉!”徐覆羅掏出一截烏竹管,油光透亮,肘搗她問道,“謝三,有小刀沒有。”
“刀與酒杯,恕不與人同用。”謝皎道。
徐覆羅撇嘴道:“孫老兄一人在外,孤單走了,沒我吹拉彈唱的,誰還能給他送行?”
馮汀遞來一支小刀,形似柳葉,瞧來與刻刀相去不遠。徐覆羅忙謝,掏空烏竹管內屑笑嘻嘻道:“馮司理這刀使着忒順手,趕明兒我也叫人打一支,隨身備着,還能當筷子使。”
“開膛刀,不鋒利一些怎麼行。”
殘次烏笛上口,徐覆羅嗚嗚咽咽,聞言霎時吐沫,連呸三句擲地有聲,驚疑不定道:“屍毒傳染么,我會不會長屍斑?馮司理不早說,可憐我還是只童子——”
謝皎一巴掌摑他腦袋,懨懨道:“禍害遺千年,你死不了!”
徐覆羅撅嘴,自忿不平,腹中嘰咕長鳴,拆開黃紙包與諸人分食糕餅油果。
“我付過定金,清風樓那桌酒席沒人吃,掌柜的不退錢可怎麼好。”他愁腸百結,吃得餅屑四撒,蜿蜒招來一線螞蟻,憂其噬腐,兩腳踩滅。
馮汀捧和道:“清風樓南菜好吃,我家二郎專好那一口糯米藕。”
“哦?”徐覆羅來了興緻,“賢侄吃藕蘸紅糖白糖?”
“孫三哥沒了,你還有心思吃!”謝皎一踢,被他閃身躲過,默道,“……秀州到明州並不遠,快馬三五天,便可去秀州看白茶花,我沒見過,白茶花什麼模樣?”
徐覆羅止嚼,兩腮鼓脹,見她陡然一揖道:“同鄉人客死異鄉,勞馮司理費心。”
馮汀冷哼道:“貴司以為旁人都和你們一個樣,只有打過招呼才會竭誠費力?”
差役老六告個哈哈:“察子見外,我等職責所在,必當竭誠儘力,還孫通判一個公道。”
“快吃。”徐覆羅一巴掌摑她腦袋,沒得手,沒躲過,張牙舞爪叫她踹出五丈遠。
日頭西移,紅光不復罩體。諸人坐在廊下等待,謝皎扯只小凳,獨守院中兩枚紅傘。她悶不吭聲的,彷彿曬醺了,時辰一到,撐持雙膝騰身站起,一層一層揭開干硬的藤連紙。
三人屏息圍攏過來,孫通判面目如生,兩側脖頸與胸膛上現出青黑淤塊。
“這些痕迹昨晚猶在,”謝皎道,“夜宵時遇人鬧事,孫三哥手無縛雞之力,鉗頸擂胸,很吃了一番苦楚。”
徐覆羅也道:“鐵鷹幫地痞慣與飛禽打交道,本事不大,膽子倒不小。我想着孫老兄人生地不熟,留傷難看,這才央了謝察子一道奉送消淤膏藥。”
馮汀面不改色道:“下官巳時三刻趕到,屍身初檢並無淤痕。”差役訝然道:“察子明鑒,千真萬確!”
徐覆羅一副瞭然於心的模樣,拍拍老六肩膀道:“兄弟明白,諸事不易,一天天的就麻木了,誰不是如此呢。”
“他死後不久,淤傷被塗了白膏,”謝皎睃馮汀道,“今早內澇,過來費些時辰。複檢雖可知,從這兒運到提刑司,只怕等不及複檢,屍身便已生蛆敗爛。”
馮汀以為她給提刑司定下怠職之罪,冷嘲萬千,問道:“謝察子讀過宋刑統么?完完整整,一字不落,從頭讀到尾。”
謝皎擰眉道:“有何干係。”
“謀財害命之法皆在宋刑統中,那是一本罪書,也是一本寶典。”馮汀道,“下官律學出身,任何手續不曾有誤。斷案判命或遲,雖不比先斬後奏痛快,卻總有大白天下那一日。”
謝皎受激,拇指頂出刀鐔,威脅他道:“你說誰先斬後奏?”
馮汀拂袖道:“先斬刀下亡魂,至於奏不奏,下官便不知了。”
謝皎怒道:“斷案不是治病,這個治不成,還有下一個,醫術總能磨練精純。提刑司但有冤案,便誤人一生一世!”
馮汀甩袖道:“辦的是人命官司,除的是大宋病灶,怎麼不算治病!”
謝皎當場薅過他領抹,一字一句說道:“延誤病機,你就是殺人兇手。”
“皇城司乾淨?你敢說自己堂堂正正?”司理參軍嘴角綳動,揮開她雙手慍道,“大道理懂不少,馮汀活三十歲,何須你來教做人!”
“爾等都是好人,大好人!吵得再大聲些,再響亮些,孫老兄軟和了,他聽見也高興!”徐覆羅仰天連笑三聲,“哈哈哈!我替他笑了!”
他八面玲瓏擋在二人之間,撫平馮汀皺亂的領抹,按下謝皎出鞘的刀把,故作生氣嚷喊:“吃人嘴短,拿人手軟!你們兩個吃了我的糕餅,還敢在我面前動武?真不嫌臊得慌!”
老六忙道:“察子莫氣,都是為那一口飯,累得狠了,誰都有疏漏之處。”
“你這人好不會做事!自家兄弟,抓什麼把柄。”徐覆羅低頭怪她,謝皎忿而不答。
差役朝謝皎哈腰,拉過司理參軍狐疑道:“馮司理,咱們乍來驛舍時門雖未開,現場封鎖嚴緊,但那小卒子膽戰心驚,莫非……”
“馮司理,小人來了!”
說人人到,驛卒小跑進門,瘦骨伶仃,提一隻烏沉沉的晃蕩木箱,壓低嗓音道:“小人挖了貓屍,怕司理不夠用,又掘出一隻黃大仙,大仙爛一半,臭不死那幫丘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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