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長命
二更四點,南食店臨近打烊。七八條醉漢赤着上身,滿臂刺蛟鷹隼,大搖大擺地登堂入室。
行菜見來者不善,揣着小心,笑臉相迎道:“幾位爺台來得不巧,小店三更打烊,后廚火都熄——”話未罷,竟被為首者兜心踹出一丈遠,苦勞力前腳方走,後腳便有人看準時機來鬧事,三兩餘客嘩然而逃。
掌柜半邊頭髮花白,急道:“爺台這是做什麼!小店好端端的不曾怠慢,怎能無由打人呢!”
謝皎思念故土,孫通判正與她聊到桂花糯米藕,冷不防敗了興緻,回身但見木梃當頭劈下,駭得不及反應。電光火石間,她抬掌擊肋卸人手臂,木梃四分五裂,碎屑紛飛。孫通判目瞪口呆,這才見到她腰后佩刀,登時啞然連連後退。
那幾條漢子筋肉鼓脹,也不是吃素的,圍攏過來恐嚇道:“皇城司辦事,哪個敢攔?”
謝皎忽拋倀鬼刀,那刀直挺挺落入孫通判懷中。兵鐵頗有分量,他瑟縮一隅,腰腹秤砣如墜。謝皎舒展手腳,捏拳迎將上去,沉沉道:“正巧,我也是。”
她慣會四兩撥千斤,轉身騰挪間,醉漢橫飛當場,砰地砸塌食桌,身下湯餅糊塗成泥。
方才誇她那食客原本只剩最後幾口,未料有此一劫,濃眉大眼呆怔片刻,驀地捏斷筷子,王八拳掄成缽兒圓招呼上去,怒叱:“你媽媽沒教過你么,誰知盤中餐,路有凍死骨。朱門酒肉臭,粒粒皆辛苦!”
孫通判嘎嘎亂叫,驚破了膽,心道:“知人知面不知心,東京遍處鬼怪,下回述職還是勞人相代吧……”眼前忽炸金星,刀砰落地,他被人捂嘴勒住脖頸,胸腔似裂開,兩耳瘋鳴,心口受三拳重擊,當即昏不省事。
謝皎受困鐵臂,張嘴咬下那人一塊肉,鮮血淋漓吐出丈遠,當一聲敲中破碗酒水。
“娘子好牙口,我來助你!”濃眉客捶完大吼,兩手一張撲人背上來,使出吞海氣力,纏緊大漢摳鼻挖眼。謝皎順勢脫困就刀,氣沉丹田,猛地劈下凶漢頭顱,腥血潑滿衣襟。
孫通判僥倖得生,一顆膽縮成核桃大小,雙目翻白久不能定,直嘔出五臟六腑。
“在下諢名飛頭蠻鬼將軍!不長眼的東西,老子吃完一百條殺威棒氣不帶喘,天底下一等一的大好漢,你敢耽誤老子吃飯!”正義之士暴嗷如雷,泰山壓頂制人,一嗓子掰折大漢手指,筋斷肉連使刀割,得意洋洋舉過頭頂,沖她邀功道,“你看!”
謝皎一傻,賞他大拇指。
食客一驚,還她大拇指。
二人初識對指,彼此佩服,行事頗為契合。一番羅唣功夫,六七醉漢再裝不得醉,鼻青臉腫奪路而逃,連斷指都顧不得再撿回來。
“掌柜的,我回來撞見幾個鐵鷹幫無賴,店裏沒事——”幫閑漢子人未至聲先到,看罷蓮足嫂白羊身條大飽眼福,原本喜滋滋,進門踩到一隻球,比瓜硬,比瓤紅,一個鼻子兩顆眼,立時慘叫道,“啊!這……嗝!”
掌柜顫巍巍探出頭,氣若遊絲道:“混賬,還不去報軍巡鋪!”
謝皎一把提起孫通判,悄聲道:“軍巡鋪磨人,此事蹊蹺,不宜見官。快走!”
他兩腿發軟,倉皇點頭,心中暗暗叫苦,此行命犯太歲,歸浙必得去靈隱寺燒高香。以前瞧不上佛老之徒,不耽誤以後吃齋茹素。鬼將軍與謝皎各架他一臂,三人同足,一溜煙跨過滿地狼藉,飛也似的逃了。
“——晏判官臉上被蟲咬了?”
“——臉無大礙,牙疼。”
歧巷繁多,她原本向東去,乍聞響動扭頭掉個兒,歪打正着走對方向。三頭六足蟲以她為軸繞半圈,鬼將軍嗬嗬驚叫。
狂奔於途。
待三人住腳時,燈火颯颯,已近三更。
“我徐覆羅正經皇城司走馬承受,一群西貝貨,偏巧栽了爺爺手裏!”那人仰天大笑,勾起一拳道,“這位娘子磊磊利落,比兄弟還勇猛。咱們有緣,交個朋友如何?”
謝皎支膝大喘,也不忸怩嫌棄,抬手與他對拳道:“你方才說什麼頭銜?”
徐覆羅皺眉道:“不對,你要說‘幸會幸會’,我才能說‘久仰久仰’。”
“那……幸會幸會。”
“久仰久仰!”
徐覆羅摘腰牌,直愣愣杵她眼前,開心道:“謝娘子在華勾當手下當差,今日得見,果真為人仗義、兩肋插刀、名不虛傳,比我爹還厲害!小弟認你做爹……不是!認你做謝姊姊可也好么?”
謝皎直腰打量,此人越自己一頭還多,牛高馬壯,寬肩猿臂,下巴頦胡茬泛青,怎麼也不能生受那句姊姊,叫牛皮糖佔了便宜,遂道:“上一指揮徐覆羅?上一指揮哪有走馬承受職銜?”
孫通判道:“三娘消息不暢,走馬承受早就改稱廉訪使者了。”
徐覆羅本就胡謅,不料被人當場揭穿,越哈越氣短,撓頭嘀咕道:“兄台又在說笑,看來你並不很痛,我到底是出手早了……”
“你投宿何處,可曾在東京結仇?”謝皎蹲問孫通判,“同鄉一場,我送你回去。”
“光化坊驛館。”他心內冤屈,講話滿嘴苦汁,“在下素日安分守己,天上地下哪有仇家可結?”
兩個察子面面相覷,徐覆羅架起一瘸一拐的孫通判,好言勸道:“都亭驛與驛館一牆之隔,附近禁軍駐紮,再安全不過,你且放一百二十個心。”
守夜小卒驚醒,正待換值,四顧無活人,三條野鬼血污淋漓齊刷刷瞪自己,他將鑰匙扔進院裏,嗝嘍一聲嚇昏過去。
徐覆羅翻牆竊鑰,氣喘如牛道:“五大碗桐皮面,這一下……就沒了三碗!”
謝皎渾身酸乏,捶肩踢腿道:“一隻炙雞,兩籠饅頭,三碗綠豆水……這一下就全沒了!”
“好肚量,比我能盛飯,我徐覆羅真正服你了!”他躍地開門。
“不敢不敢,承讓承讓。”謝皎拱手,三人入館不提。
孫通判摸索進院,及至舍前深深一揖道:“今夜命蹇,幸有二位相助,大恩大德,孫黽沒齒難忘。”
謝皎抱刀倚樹道:“不講那些子虛頭巴腦的閑話。孫三哥,明日述罷,一道去吃糯米藕好啊?”
徐覆羅笑哈哈道:“是啊大兄弟,緣分難得,人生在世,一頓都不能少!”
各自道別,相約次日去州橋夜市吃糯米藕,紅糖汁也可,白糖汁也不賴。世味多辛,總要多吃一點甜。
他二人將驛卒拖進門房,在內鎖好驛館,如貓似狗,爬樹攀牆離開。孫通判又稀罕又好笑,模糊聽見少年人插科打諢,意氣勃然,紅塵里打筋斗,一諾千斤重。
“徐兄弟也是好肚量,不知南食店那場算第幾頓?”
“第八頓!少年人易餓,我尚沒長完個兒!謝姊姊不知,東十字街後有家小巷店面,魚兜子不興蘸醋,嘗來一點不酸。還有家老婆婆糖油糕,酥皮赤豆餡兒,那味道啊,小弟跟你說……”
“誰是你姊姊,你我何時熟稔至此?沒臉沒皮,毛頭猢猻樣兒,我看了你便手癢!”
“小弟無人照拂,皇城司處處碰壁,苦也苦死了!豁命幫孫老兄脫厄,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吧?不叫你姊姊,那叫你什麼好?”
“——叫爹。”
嬉笑怒罵,人聲漸遠。
孫黽想,待我回至秀州,也有趣事可與人說了。
屋舍昏暗,孫通判跌了一跤,合上門栓欲取火摺子點燈,耳畔陡然傳來三更鐘響。他兩眼漲塞,解一身污衣,正想上榻休息,忽聞暗室鬼語。
“沒得手,啐!叫老子好等。”
嗤啦一聲,血潑白窗。
鳴鳩咕咕撲叫。
死生如旦夜。
四更暴雨襲城,光化坊附近內澇。五鼓將盡天色朦朧,皇城司開城門,廂兵排澇入溝渠河道,決不能污染水井。為免疫氣蒸熏,合劑局醫官沿渠撒葯,天色大亮后,符水道士繞街除邪。
卯正,更夫敲梆報時。驛館小卒猛地清醒,鎖鑰在側,渾身上下沒少半塊肉,看罷舒口氣,自去叩門喊人早起。
篤篤篤,篤篤篤。連敲兩遭無人應。
他睡眼惺忪道:“秀州通判,秀州通判?時辰到啦,長命鎖可找到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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