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夜梟

第33章 夜梟

“啊喲!我瞧起來竟像活菩薩么?那可真是天大的誤會!好話須分時候聽,良辰已過,如今你把我誇上天也無用。”

謝皎甩去刀上殘血,道:“說好了做成指鬘,凡少一根一甲都不算完整。兄弟大方,饒我兩根,在下佩服得緊。”

孫通判背後寒毛立起,悄沒聲捂上口鼻,少女出言瘋癲無狀,縱是同鄉也絕不敢再認。

“夜路難行,小心惡鬼。”

冷風拂頸刺骨,孫通判回頭不見有人,兩耳只聞鬼吟,駭得他撒腿就跑。東京白日多光鮮,夜裏便有多麼的光怪陸離。謝皎收刀回鞘,兩臂一抬往外轟他們,趕鴨子似鬧道:“鬼來吃人了,快逃,快逃!”

應她之言,巷口一人頭戴黑斗笠,不疾不徐深行入巷。

“女俠、女俠救命……啊!”

叫聲短促即止,她彎腰拾起一地斷指,大大小小,長短不齊,掂似一籠鬼筆,捻線勾成纓絡長串。銀針飛走間,巷頭細流蜿蜒匯至巷尾窪處,凝成一汪小潭,正在她腳邊。

僻巷安靜如初,陸畸人來到謝皎半步遠面前,盯那指鬘皺眉道:“腌臢東西,我可不要。”

“棍兒也腌臢,豬也腌臢,你還不是照樣放狠話,”謝皎丟了指鬘,打個呵欠又道,“我小時喜歡聽簫管雜劇,七年未聽,原來京城早不唱目連救母和楊家將了。整日價風花雪月,唱得東京昏昏欲睡,真沒半點趣兒!”

陸畸人不語。

她正睏倦,手腕忽被人攫住,筆刀一劃皮肉翻白,須臾冒出黑血。

“蠱蟲醒而受制,貼伏血脈,難怪你今夜如此暴躁,”陸畸人瞭然松腕,擦拭筆刀道,“抑蠱引蠱兩極之說,如今算是見着了。”

“嗅可抑,食可引。人有貪慾,蟲也有。得一點小錢感憐施捨,吞一筆大財勾癮成患,同樣的道理,於你而言並不難理解。”謝皎指壓腕脈,有恃無恐道,“我好比一棵空心樹,腔子裏早被蠱蟲吃凈了。行屍走肉,哇嗚——你怕不怕?”

黑血漸止,手背蛇筋恢復平整,猙獰傷口逐漸翻卷自愈。

“稀奇,”陸畸人咋舌道,“不做肉盾可惜了。”

“男女畢竟不同,上二指揮兩個馬匪出身,我必須有十足把握。”謝皎抹去污跡,腕內只留一道白痕,“李白飲酒成仙,在下吃藥成佛——央掘摩羅佛,不殺一千人不成正果。”

“我知你難處,從不曾叫你殺晏洵,對不對?”陸畸人笑加加的嘲謔道,“華無咎忘恩負義,連李倫都下得去手,這等小人,哪有值當你心軟的地方?”

謝皎眼珠骨溜一轉,道:“他若死了,幾月來經我手的人命生意,好大一筆錢,全由你替他墊付么?”

“主子不留他,你做再多,到頭來白忙一場,趙太丞家可沒有後悔葯賣,”陸畸人蹙一雙鴉青眉,淡淡道,“這樁事傳不到上頭耳朵里,你我扯平,各不相欠,彼此守口如瓶。”走時他又囑咐,“真想替你爹翻案,決不可陽奉陰違。”言罷使輕功遁去,輕飄飄似大鴉一般。

兩排黑斗笠齊刷刷躍下牆頭,破席收斂屍身,丟去城外喂野豬。

……

……

孫通判氣不待換,捷足返至光化坊驛館,關死門窗戶牖,踢掉鞋襪鑽上榻,擔驚受怕回想自己做過的虧心事。

高麗文房一套可算貪墨?胡扯,讀書人之事怎能叫貪,那叫風雅!

流連秦樓楚館可算多情?瞎說,真名士之情怎能算多,那叫風流!

他雜七雜八想這許多,如度盡紅塵萬丈波瀾一般,看淡愛恨情仇,絲毫不顧及自己是個分文不敢多取的童子雞。

啊呀,一定就是這樁了!他想道:“徵收花石綱人手不夠,平江應奉局要擢個兩浙提舉常平出來做事,州縣衙門說好要為華亭知縣美言,我卻投了自己的名帖上去。”孫通判百思不得其解,兀自氣悶,“這有什麼?值當他黃知縣千里迢迢,追在尾巴骨後頭來恐嚇我?趙縣丞分明也投自己,朱勔朱防禦使還不是笑眯眯收下了他的名帖!”

天高皇帝遠,腦仁生疼,絲毫記不得任何一樁與東京有關。

及至人定腸鳴,廚火已熄,舍內空空有茶無飯,人一餓了,膽子也就肥了。他一咬牙,撕出縫在領抹內側的白龍珍珠,下榻着鞋襪,欲走一趟鬼市子典錢花。

牆后便是都亭驛,蕭宜信一干人馬久滯於此,禁軍白日看守嚴密,遼人寸步不得出驛館。

夜哨換值,燈燭倏忽晃動,這空當兒把守不嚴。一髮千鈞之際,夜梟撲稜稜振翅,藏黑於黑,騰空不見形跡。兵卒歸位,契丹人合上窗縫,壓聲道:“送出去了。”柴房中,蕭宜信闔目端坐,不發一言。此行奉遼主耶律延禧之命入宋,來得倉促,遭了小輩算計,好在有傷無亡,既留性命,便可從長計議。

“蔡老賊奸詐,只怕早與契丹撇得一乾二淨。”

“至今不來打點,想必老賊已有取捨,一定是他出賣我等行蹤,不知困人到何年何月!”

話罷,隨扈握拳擂壁,掌心箭洞隱隱作痛,氣得他連擂三拳。孫通判隔牆受驚,赤足崴在地上,官靴踢出一丈老遠,哎喲抱腳,倒吸一口冷氣,怒道:“忒不合腳。”

“——很快。”蕭宜信道。

他們走時,完顏阿骨打攻下上京,遼主率軍轉往伏虎林暫駐,不得已赴宋求和。海東青旬日來回送信,諸人心焦,卻也別無他法。

“宋人怯懦,遼國一日不滅,他們便一日不敢輕舉妄動。我父蕭兀納乃契丹大將,鎮南威名,可止小兒夜啼。兄弟幾個,殺殺不得,留留不得,拘在東京妨礙宋金勾連……很快,都堂很快就會暗中驅趕我等北歸。”蕭宜信睜眼道。

“明修棧道暗度陳倉,這幫陰險小人,當真沒臉沒皮沒種至極!”

“他有張良計,我有過牆梯。”蕭宜信冷笑道,“既使緩兵之計,我便將計就計。”

主心骨穩當,諸人一掃忐忑,心下大定。隨扈欲言又止,躊躇道:“蕭副使,此事不提。我等力有未逮,東京之大,決計找不及鐵驪世子,這可如何是好?”

契丹漢子這才想起麻煩事,個個苦眉皴臉望向蕭宜信。

他沉吟片刻,嘆道:“鐵驪叛國附金,充當馬前鋒,本也沒指望小小一個世子能可鉗制鐵驪王。”說到頭仍是無功而返,隨扈氣餒又擂牆,孫通判一個趔趄不穩,木門吱呀鬼叫,清夜裏猶為刺耳。

都亭驛遼人剎靜,狸貓驚醒苦啼。

小卒揉眼近前來,問道:“秀州通判,大半夜的上哪兒去?”孫通判答道:“實不相瞞,在下祖傳長命鎖丟在了戲棚子,貼身物件兒,惟恐叫人拾了賣錢。我去找找,縱丟也求心安,起碼不曾眼巴巴干著急。”小卒噯道:“東京夜裏頭亂,通判自己可小心嘍!”

庭院恢復沉寂,牆后一人緩緩道:“你說……他聽去幾成?”

“副使要他三更死,”隨扈狠聲道,“屬下拚去這條命也得送他下黃泉!”

“我還有些暗樁,不勞你動手,待他僥倖回來再說。”蕭宜信道,“夜間濕悶,這帖葯你拿去,與受箭者一同吃了,免得手掌潰爛,睡夢中痛癢難忍。”

隨扈道:“這……技不如人,屬下慚愧,不與弟兄們同吃么?”

蕭宜信嘆道:“葯本不多,索性你五人悄悄吃了,不亂軍心不誤事。傷好多出一份力,同樣公道。”

隨扈感激道:“謝蕭副使賜葯,等大伙兒睡着,我後半夜叫兄弟起來吃。”

人聲窸窣漸止。都亭驛夜哨酣眠,乍吃一拳跌個猛子,原是換值將士叫醒他下去休息,鎖鑰交接不提。

又在此時,忽一隻灰鴿子杳杳展翅遁走,夜空無光,西北方朱赤漫天。

頭陀行者過街,鐵磬聲回蕩,是時二更正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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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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